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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城市:成都掀起的城市变革

兴隆湖湖畔书店。 (天府新区党群工作部供图/图)

以慢节奏著称的成都,正快人一步。

当其他城市还在新建、改造环城绿带时,成都已实现环城绿道的全环贯通。

成都环城生态公园的100公里一级绿道,2021年年底已全环贯通。从任何一个节点进入绿道,都能回到原点。

100公里的一级绿道,隶属于环城生态公园,是1.7万公里天府绿道中的区域级绿道。

从空中俯瞰,一级绿道犹如一条绿链,串联起周边大大小小的公园;从成都街巷仰视,按照气象部门“成都观雪山预报”的指引,就有机会遥望高海拔雪山。“雪山下的公园城市”,成为成都的新名片。

公园城市,这个在成都首次提出的营城理念,正掀起城市发展的变革,要将城市从工业逻辑回归人本逻辑,从生产导向转向生活导向。

2020年1月,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六次会议召开,成都成为“公园城市示范区”。

这场由政府、社会共同参与的城市实验,正改变成都人的生活。


藏在社区里的公共空间理念

2017年12月,当成都人为地铁7号线开通兴奋之际,三环路与府河交界处,一座公园低调地开工了。

在网上难以搜索到开工的照片和通稿,因为一座117亩的公园对大城市来说算不了什么。2017年,成都的生态建设重点是天府绿道。更何况,这座公园所处的金牛区沙河源街道新桥社区,不远处就是欢乐谷游乐场。

社区党委书记张勇,可能是最关心这座公园的人。这位土生土长的新桥人,自上世纪起目睹了新桥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看着传统批发市场相继落户,带来了天南地北的生意人,又见证着它们一一搬走,土地再次平整,这次建的是府河摄影公园。

“我们新桥一大特色就是摄影,2003年就被原文化部评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摄影)之乡,本地老百姓有很深的摄影文化情结。”张勇说。就在2021年11月,新桥社区所在的沙河源街道再次被文化和旅游部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摄影)。

于是社区顺势而为,围绕摄影主题,打造生态公园、生活家园。2019年,府河摄影公园正式开园,这是国内首个摄影主题公园。

自此,以府河摄影公园为起点,新桥社区的一系列改变开始了。

如今,从空中俯瞰,形似三角形的新桥社区,被绿色景观包围:由南向北看,一侧的熊猫绿道,另一侧的府河及滨江的锦江绿道、公园带,交会至顶端的府河摄影公园。公园绿地覆盖了社区一半的土地,与小区错落有致。

张勇将社区的党群服务中心也搬到了公园旁。这栋1200平方米的建筑,除了党建、政务服务等功能外,还设有健身区、图书馆、剧场、儿童之家等空间,及入驻的生活服务类商家。空闲的会议室免费供居民使用。平均下来,每月有六千余人次居民到访。

61岁的汪坚平是社区的“编外”居民。他住在新都区,但退休后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栋建筑里“上班”。“新桥社区(党委)书记听到我说退休了,就喊我过来当志愿者。本来我把退休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突然有事做了。”汪坚平开玩笑说。

看重汪坚平的摄影技艺,张勇邀请他担任社区达人,开设摄影培训班。免费的摄影班在周三、周四白天开课,每年两个季度共四期,期期爆满。

像摄影班这样的公益项目,新桥社区和社会工作服务组织等机构合作开展了三十余项。开设哪些项目,要听从居民的意见,比如社区内三百元八节的早教课。

“早教课是社区服务项目中少有的低偿服务。”新桥社区一位工作人员透露,“上课的早教机构,我们已经通过政府购买服务,请他们每周在社区开设免费公益课程。虽然社区早教课收费比外面低,但足以支付一位老师在社区驻地。在儿童之家上课,我们没有收场地费。”

学习之余,府河摄影公园周边的各类摄影商家、企业,为居民提供高端摄影展览、影棚体验、摄影公开课等社区服务。

也是在2019年,公园的东端,由售楼处改装的成都当代艺术影像馆开馆,馆藏贝尔纳·弗孔、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等多名国际摄影大师作品。紧挨着影像馆的金府巷中,一条集合了创作、拍卖、影印、展览、交易、推广、培训等摄影产业链企业的特色街逐渐成形。

这一条摄影文创产业链,在形成之初的2019年4月至12月,就实现摄影文创产值1600余万元,并带动了周边餐饮业、服务业和相关文创产业的发展。红杏酒家、雅烧、熊猫咖啡等综合配套服务业营业收入超过5000万元。

上述做法由新桥社区自行摸索,却契合了国际城市构建社区公共空间的理念。纽约、伦敦、新加坡等城市注重社区公共空间的开放性、可达性、均好性,关注其社会功能。同时多样化的公共空间促进社区活力,在高密度的城市环境中为居民提供高度舒适的社区环境。

新桥社区所打造的融合公共服务和社区商业的多元功能“一站式”综合体,则被视为提升城市生活品质、推动社区高效治理、彰显公园城市品牌的重要载体。

新桥社区的探索获得了肯定,作为宜居宜业“生活共同体”案例,入选成都市公园城市建设领导小组编著的《公园城市成都实践》一书。

环城生态公园内共78座步行桥,路面铺装、光彩设计、装饰造型各异。 (成都天府绿道文旅发展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供图/图)


没有围墙的公园

如果说府河摄影公园是“一个主题公园激活一个社区”的案例,那么提高成都中心城区的活力,环城生态公园备受期待。

2021年12月,一个消息在成都骑行圈“炸了”:环城生态公园里的100公里一级绿道年底贯通。

环城生态公园,是由绿道串起来的公园系统,项目于2017年启动。它包括成都绕城高速(或称四环)两侧各500米范围及周边7大楔形地块,跨经12个区,涉及生态用地133平方公里。

这是一帆翘首以盼的消息。“一级绿道其实分了几个部分去建,分段开放。骑行的时候,就希望它是一条完整的绿道,延伸的距离长一些,我的体验也会更好。”一帆说。这位科技健身公司的产品经理,每到周末,就喜欢找一条骑行道路,探索城市。100公里的绿道,足够一帆骑上五六个小时。

这样的绿道,在大都市里没有那么好找。城市建设空间有限,慢行专用绿道数量不多。专门规划的绿道,或多或少也有缺点:有可能是断头的,需要过马路;机动车占道,电瓶车蹿来蹿去。

而贯通的一级绿道,沿绕城高速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环,没有机动车和红绿灯,是专属于慢行者的交通系统。

这些绿道或与高速平行,路边种植灌木或绿树;或从立交桥下穿行,桥墩上饰以颜色明亮的涂鸦;“空中绿道”横跨于车道之上,78座步行桥,78种风景。

绿道连接起了河流湖泊,以及青龙湖湿地、玉石湿地、桂溪生态公园等121个特色公园。散落在四处的公园不再是一个个孤立的浮岛,而是一个完整的、开敞的、独属于慢行者的绿色公共空间。

这个公园系统与大众认知中的公园有点不一样。在大众的认知中,公园被视为工作之余的“放松休憩”之地、城市的配套基础设施、“有围墙的城市人造景观”。

而环城生态公园,依成都的地形地貌而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用于生态修复,通过绿道等将碎片化的绿色公共空间串联在一起,形成相对完整的绿色空间系统,融入人类居住和生活空间。

在此基础上,环城生态公园又展现了现代成都的开放与包容:它拥有专属于市民和游客的游步道系统,所涉公园皆无围墙。

“这个项目是成都探索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的路径,如果用围墙围挡起来,就无法发挥共建、共享的作用。”成都天府绿道文化旅游发展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总经理俞杨介绍。俞杨所在的绿道文旅公司负责环城生态公园的产业运营及管理工作。

建好绿道和公园、塑造空间只是第一步。如何吸引人群,将其打造为共享的公共空间,考验公园的运营能力。

成都的办法是场景营城。所谓场景营城,按照北京市委党校(北京行政学院)社会学部副主任、副教授吴军的解释,具体是指以场景营造城市,培植城市美学品质,不断增强城市的宜居舒适性品质,并把这种品质转化为市民与游客可感可及的美好生活体验,进而转化城市持久的优势与竞争力。

场景营城的逻辑是:工业时代,城市多被视为具有生产意义的地点;而后工业时代,城市被看作具有美学意义的地点,涉及消费、体验、符号、价值观与生活方式等文化意涵。

这个概念天然地适用于为成都人提供美好生活体验。成都人爱消费,2020年社零消费总额超8000亿元,在省会城市中仅次于广州;成都人会玩,一到周末,就往城郊涌去,甚至创造了一大城市奇景——周末比工作日还堵。

而环城生态公园欲通过营造在自然中消费的场景,让成都人不出城就能接触自然,在中心城区消费和休闲,且覆盖全年龄段、全时段和全季节。

基于此,在策划阶段,就定下了公园主题多样化的原则。俞杨称,策划领先公园所在区域的现有产业规划五年,后期根据人口、政策、商业等最新发展和趋势及时调整。

以桂溪生态公园为例,其坐落在成都高新区,被高楼大厦包围,周边多是年轻人,主题定位为“潮流时尚”。

营造消费场景,亦是维持公园可持续性的必要手段。“我们不是财政全额拨款运营的超大体量城市公园。我们希望用城市品质价值提升平衡建设收入,用消费场景运营平衡管护支出。”俞杨解释称。

一方面,居民和游客游园不枯燥,创意集市、草坪音乐会、户外脱口秀、啤酒嘉年华,大大满足“逛园子”的需求。

另一方面,绿道文旅公司招募社会资本,引入国际赛事、节庆活动、商务展览、文化创意等特色产业,构建文商农旅体的多元消费体系。

丰富的公园场景,将成都人留在了市区。2021年期间,环城生态公园已开放园区的客流总量,预计超过2000万人次。

成都金牛区新桥社区府河摄影公园婚姻登记处。 (张勇/图)


一块界牌,一部法律

进入桂溪生态公园,一块2.4米高的界牌十分显眼,上书“成都市环城生态区生态用地边界”,以图文介绍界牌来历和方位。

界牌根据《成都市环城生态区保护条例》(以下简称《条例》)的要求设立。在环城生态公园里,这样的界牌有一百多块。竖立生态用地边界示意牌,接受公众监督,以保护生态区。

“2011年的成都总体规划,划定了环城生态区。为保护生态区,成都严格监管开发建设行为,实施了一批生态项目,并通过立法强化生态保护。”成都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汪小琦说。当时,成都中心城区包括高新区和五城区,环城生态区处于边缘。

第一次,成都以地方立法保护特定区域生态环境,在全国也是率先探索。这部2013年初颁布实施的《条例》,从法律层面保障环城生态区今后不因城市建设而被随意侵占。

目前,环城生态区已经成为了成都都市圈发展中具有结构性作用的“环形+楔形”大型绿带。

涌向绕城高速两侧甚至更南端的成都人发现,居住、办公、商业配套有了,文化、体育、休闲却是“沙漠”。当时,环城生态公园项目尚未启动,生态区内仅有少数节点按公园化方式控制,其余区域维持自然的生态状态。

毫无疑问,133平方公里的生态红线要坚守。2017年,成都决定在环城生态区建绿道。这条绿道应当是开放的、多功能的,为居民提供生态景观、慢行交通、休闲游览、文化体育等多种服务。这就是成都1.7万公里天府绿道规划中的区域级绿道——环城生态公园。

如果有一张步行视角的地图,天府绿道将是最显眼的步行“高速路”。

在建设环城生态公园过程中,2018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天府新区时首次提出“公园城市”的理念。

此后,公园城市的营城理念,融入到环城生态公园的规划建设中。2020年3月,成都公示《环城生态区总体规划的优化提升》,在严格保护生态环境的基础上,围绕人的参与和多元体验,增加了消费场景的内容。

“我们想将环城生态区,打造成为公园城市理念整体实践的重点呈现区域。”汪小琦说。


以公众为中心

虽然在本地新闻报道中常常见到“公园城市”四个字,但恩桃儿也不能肯定,到底什么是公园城市。

“应该是绿化面积有个占比,会有湿地公园,有绿道,城市里建公园,公园包围着城市。”恩桃儿有点不确定,说了几个零散的想法。这位在成都打拼快5年的重庆妹子,2021年6月搬家到玉石湿地公园附近。玉石湿地公园位于龙泉驿区,是环城生态公园的成员。

不惟成都,不少城市均在探索公园城市。在地方的探索中,不乏将自身开展城市绿化、修建公园的行动视作公园城市建设。更进一步地,在哪里修建公园、修建怎样的公园、如何修建公园等问题上,采纳市民意见,体现共建、共享的理念。

2018年11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曾主办了一次“公园城市,城市建设的新模式”学术对话。

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王红扬将其看作城市建设的新模式。“公园城市不仅仅是大幅度地新增绿地,而且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全系统的工程,它需要经济、社会、文化建设,需要外部的配合,创造出一个城市建设的新模式。”

从公开报道来看,不同领域的学者,围绕城乡规划、城乡治理、生态环境、城市空间、人居环境、社会与经济等多个角度,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理解和角度不同,但核心殊途同归,即“公”,以公众为中心。“公园城市以公众为中心,而不仅仅是城市形态上的表达。”汪小琦说。

早期的花园城市、田园城市,偏重于城市形态的表达。这些规划理念的起源地也在升级,如曾经在城市规划中融入田园城市理念的伦敦,2019年宣布成为全球第一座国家公园城市,并颁布了《伦敦国家公园城市宪章》;新加坡正打造“花园中的城市”。这些基于此前概念的升级,都更加面向人的感受。

同时,汪小琦认为,“公园城市作为一种全新的城市发展模式,没有模板可言的,也无法复刻。各地结合自身的发展阶段与目标定位、自然禀赋特征、人文环境特质等,都将会因地制宜给出自己的答案”“任何一种公园城市的呈现都是值得期待的”。

被选为“公园城市示范区”的成都,走得更远,也更受认可。一批又一批的城市主政者们到成都考察公园城市建设,仅2021年就有来自青岛市、长沙市、绵阳市、陇南市、上海奉贤区和普陀区等多地的领导。

而综观成都的做法,有理论研究、顶层设计、行政和技术策略:成都发布了《公园城市-城市建设新模式的理论探索》等系列理论专著,出台《成都市公园城市建设条例》等政策法规,推出《成都市美丽宜居公园城市总体规划》等多个规划,构建了街道一体化设计导则等技术标准和规划导则,组建领导小组,制定考核标准。

搭建这一套框架的同时,基层的自行摸索与成都市的示范区建设逐步展示成都对公园城市的想象。

因资源、交通优势形成的市场聚集区,在市场搬迁后,围绕社区居民对生活品质的需求,从文化切入,兼顾社区的生态环境、居民服务、产业经济,这是新桥社区们的自行摸索。

把自然生态与城市公共空间有机融合,构建新型生活消费场景与悠闲巴适的休闲交往场景,这是环城生态公园的创新。

普通成都人对这些不甚了解,他们所感知的是生活的变化。新桥社区的小朋友们,在社区公园参加趣味运动会,又在儿童之家学习火山的知识、观看木偶川剧变脸的表演。

恩桃儿成为了绿道常客。她每周去三四次,散步、跑步、骑行,这在以前难以想象。2021年8月接触骑行的她,认识了心仪的男生,结识了一群骑车的伙伴。“我经常跟我朋友说,我该早点搬到现在住的地方。”

(文中一帆、恩桃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