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一名朝鲜籍日本兵,竟成为印尼独立战争的英雄?还被两国设碑纪念

梁七星(左二)


1910年10月,日本帝国正式并吞朝鲜半岛,开启了韩国[1] 的日本殖民统治时期。

相比台湾的日治时代的总督,朝鲜总督皆由军人出任和采取高压手段统治,虽然中间曾有过宽松的文化统治阶段,但1937年后,由于大规模战事的全面爆发,朝鲜第8代总督南次郎(1874-1955)开始加快步伐,推广“内鲜一体”的皇民化运动,强迫社会各层面的同化政策与军事动员,征募朝鲜人入伍充当特别志愿兵。

1941 年底,太平洋战争随之爆发,朝鲜的志愿兵者逐年增加,这些志愿兵大多被派往满洲国和中国战场,因而被戏讽为“二(本)鬼子”,但其中也有不少被遣南洋,一些士兵竟也在当地名垂青史,受人赞颂。


日军经南方作战后成功占领南洋各殖民国家,却也急需处理庞大数量的敌军和平民俘虏。

1942 年7 月至8 月,日军在台湾和朝鲜正式编制俘虏营,并编制军官和人事派往泰国、马来亚和爪哇岛等各地俘虏营。

爪哇岛的俘虏收容所


当年9月,1400名朝鲜军属[2] 从釜山出发,从荷属东印度(今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北部的丹戎不碌海岸登陆,接着被派往爪哇岛的雅加达、万隆、芝拉扎、双胶汉、泗水、任抹和玛琅等地担任俘虏营监视员。

1944 年,120 名在双胶汉战俘营的朝鲜军属深知战争已陷入颓势,他们不满日人长期的歧视对待已久,开始秘密组织“韩国独立青年军”,并号召全营的200 名朝鲜籍监视员响应叛变。

隔年1月4日,3名拒绝被调往新加坡而被严惩的军属Sun Yang-Sup、Min Yeing-Hak和No Byung-Han借机袭击上级,与其他监视员乘势发起叛乱,却不敌日军而惨遭镇压。该事件也导致12名日本军人,以及2名当地土著兵补[3] 丧命。

事后有12 名被怀疑是叛乱组织的成员被逮捕,其中被指为煽动者的以上3 人在扣留中死亡(日方说词是“自杀”),其余则遭到处决。这段经历被称为“双胶汉叛变”。

过去,双胶汉叛变一事鲜少被外界知晓,经过印尼大学韩语文学系学者Rostineu 近年发掘才渐为人知。韩国人对双胶汉的认识,只限于当地战虏营的慰安所。据了解,曾有23名朝鲜籍女子征召至爪哇岛,和其余慰安妇一样,战后归国饱受心灵创伤和民间鄙视。

这个插曲,被认为是激起印尼独立战争前兆──勿里达起义(Blitar Revolt)的导火线。

勿里达起义的起因同样也是出于日军在当地的暴政和强征劳役,以及对土著的差别对待和歧视,该起叛变策划了接近半年之久,由土著义勇队“乡土防卫军”勿里达营的小团长苏比亚迪所带领起义,最终于1942年2月14日爆发,但事发后很快就被剿平。该起义可说是直接撼动占领当局的思维,逐步促使日方实践对印尼独立的许诺。



独立革命时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宣告投降。

驻雅加达在勤武官、海军少将前田精与印尼达成和平共识,将依序移交政权,他也在其府邸与独立领袖苏卡诺哈达谈判起草《独立宣言》。

两天后,苏卡诺透过电台广播和印刷品宣布印度尼西亚独立。

没想到消息一出,印尼各地的独立组织接二连三的群起,在这段权力真空期民间各地爆发骚乱与不安,尤其是土著们针对欧洲人与外籍人士进行报复性破坏和屠杀,甚至祸及被指为“叛徒”和“走狗”的土著群众和权贵人士。

当时,印尼独立并不获荷兰当局和盟军认可。

英军最早登陆群岛进行接收,并与各地民兵发生激战,荷军直到次年1月才正式投入战斗。此外,日军在缴械和复员引扬时也面临不少与民兵的激烈冲突,一片混乱的印尼开始进入独立革命战争时期。

1948 年12 月印尼局势图,共和国占据的领土为红色部分,其余为荷兰所领的各式政体


在这过程中,大约有3000名日军选择自愿留下,成为拒绝投降和不归国的“残留日本兵”。这些滞留当地的旧帝国军人或军属,当然并非只有日本人,除了台籍兵,也有少数的朝鲜籍兵。

这些朝鲜籍兵中,最有名的便是梁七星( 양 칠 성 , Yang Chil-Sung, 1919-1949)。

在印尼以哥玛鲁丁称著。他出生于日治朝鲜的全罗北道全州郡参礼面(今属完州郡),创氏改名[4] 为“梁川七星”,于1942年作为军属,派往万隆充当战俘营监视员。

爪哇岛的朝鲜籍战俘营监视员合影 l 印尼任抹县议会


梁七星与土著女子莲思结婚,生有一子,据称已皈依伊斯兰教,化名为“哥玛鲁丁”。荷军重回印尼时,梁七星和两名日军战友青木政四郎(化名阿布峇卡)和长谷川胜雄(化名乌斯曼)在牙律加入当地一支伊斯兰民兵——巴巴克亲王军,名字源自十九世纪西爪哇省当地的贵族后裔-抗殖宗教司巴巴克王子。

巴巴克军于牙律重整旗鼓,率先于万隆外郊的基峇莱与残余的日军交战,俘获一批包括日人和朝鲜人在内的“日军”(有说是在青木的领导下加入民兵),即梁七星等人。他们自愿入伍且受到柯沙希少校的重用。凭着他们的战斗经验,他们协助指挥和训练巴巴克军。

1947年和1948年间,荷军在万隆以东、南部与国军和民兵等交战,梁七星等人以牙律外围的山区为据点,在各游击战中屡立战功,如爆破主干桥梁和暗杀亲荷人士等,却也引起荷军的注意,被视为首要威胁。

驻防牙律、正休憩的荷军装甲中队


1948 年底,在多拉山山林的大规模扫荡行动中,巴巴克军抵挡不了进逼的荷军而决定撤走,梁七星等三人与他们的土著上属朱亚那中尉,在潜逃时被线人出卖而被荷军擒获。

梁七星(右)和青木(中)被荷军俘获时


1949 年8 月10 日,梁七星、青木和长谷川在牙律的科霍夫广场被荷军处决,英勇就义。巴巴克军和外围的数个民兵组织继续用以“加隆贡游击队司令总部”为大本营,持续奋战至1949 年独立止。

据韩国历史记者金文焕调查发现,除了梁七星之外,加入巴巴克军战斗后被俘的朝鲜籍军属还包括:

在多拉山撤退时战死的Guk Jae-man(化名苏巴佐),他与梁七星一样深受器重,负责情报工作;

疑为荷军提供秘报后失踪的Lee Gil-Dong(化名乌玛);

以及精于耕种和运输的Woo Jong-Soo(化名阿迪维罗),他在多拉山行动后遁入丛林,可能幸存下来并在展玉度过余生。

梁七星被处决后,被安葬于万隆市东北乡郊的巴西波格,1975 年11 月梁七星被列为烈士,他的遗体再迁入牙律市内的国家英雄陵园。



赢得生前身后名

1995 年,印尼和南韩政府代表为梁七星设立新墓碑和例行军礼,梁七星故为两国人民所熟知,成为印尼独立战争中著名的韩国义士。但在此以前,他们都一概被笼统地视为“日军”,为独立而战者皆被视同印尼国家英雄。

若将战前和战后两起事件对比来看,双胶汉战俘营的叛乱,不排除其中的主导者是有抗日爱国意识的。

有韩国学者便认为,朝鲜和台湾两地人民之所以积极加入日军,

  • 一来是想借参战来提升权力和认可,
  • 二来则希望学习军事知识以备日后所用。

朝鲜人有着一种暗中抵抗的情绪,不过日本亦非省油的灯,因此经筛选后只有20% 朝鲜人加入野战部队,多达80% 的人则留守后方,如俘虏营的监视员等。

不过,这些朝鲜籍监视员的劣迹确实也不少,在战后许多人因虐待俘虏罪而被列为BC级战犯。按这些这些BC级战犯的审判记录,朝鲜人监视员会将自己所受的不公和不义,发泄在盟军战俘身上,以来表达对日人的仇恨。

诡异的是,当时部分朝鲜人会积极认同自己是日本人,在战后的审判中,当需要承担责任时,许多人反倒否认自己是日本人,只是他们已被盟军视为日本人来审判了。

梁七星又是另一个例子。他以“梁川七星”之名留在印尼和日军共同战斗,被俘后,这些军属却愿意响应独立战争、为印尼人民而战。

根据日本学者林英一的解释,

不归国的日军存在着各种理由,除了政治认同以外,有些人是出于对当地因地缘和认同关系而选择留下,也有些人是惧怕被追究审判者等。

而且,根据日本厚生省数据,朝鲜籍日本兵的战后复员率偏高,梁七星选择留下战斗的案例就更加特别了。

梁七星最终以“Komarudin”(哥玛鲁丁)载入印尼史册,早前的人们或许一直视其为日军的一份子。最先发现可疑之处,并将梁七星身世还原与“正名”,以至负责联络其家属和安排等事宜,是日本学者内海爱子和村井吉敬教授夫妇,而此前南北韩大使馆都不甚知晓此号人物,同时也不闻不问。

一直到1995年,韩国政府才邀集其遗孤和家属至印尼,并举办庄重仪式缅怀这位“韩侨”,并在其新墓碑刻上“梁七星”,以及“KOREAN”和“大韩民国”字眼,给予肯定其民族身份和为印尼独立所作出的贡献。

梁七星新墓碑清除刻上”大韩民国”字眼


至于梁七星,以及那些在印尼的战争中死去的朝鲜人,他们怎么认同自己、怎么看待所身处的境遇,以及究竟为谁而战等问题,都已随着战争过去留在历史里了。


[1] 1948年「大韩民国」(韩国)成立和两韩分治前的国号,本文一律称为「朝鲜」,无论是日治时期或盟军托管时期(1910-1948),「朝鲜」仍是历史、地理和国家的通常称谓。

[2]军属(ぐんぞく)在日语所知的是在军队里的文职人员,或勤杂人员。

[3]兵补(へいほ)是太平洋战争期间,日军在东南亚占领地所组成的在地人辅助军,一般以军属 身份编入陆、海军部队,在日军的指挥下充为战斗人员或从事劳力活。

[4]朝鲜总督府于1939年颁布的,有关朝鲜人有义务将朝鲜姓名改为日本姓名的法令。



参考资料

  1. Hendi Johari,' Gerilyawan Korea di Pihak Indonesia',Historia,21 Jun 2016.
  2. Hendi Johari, 'Pemberontakan Korea di Tanah Jawa', Historia , 21 Agt 2018.
  3. Hendi Johari,'Harimau-Harimau Garut',Historia,30 Des 2018.
  4. Hendi Johari ,'Abu Bakar, Gerilyawan Indonesia dari Jepang',Historia,21 Agt 2019.
  5. Hendi Johari,'Drama di Gunung Dora',Historia,23 Agt 2019.
  6. Hendi Johari,'Empat Gerilyawan Korea di Palagan Garut',Historia,01 Sep 2020.
  7. '인도네시아독립영웅'양칠성' 그의조선이름찾아준일본인', 한겨레(韩民族日报),2008 年12 月18 日。
  8. '고향의봄노래를부를수없었던암바라와(Ambarawa)',Haninpost Indonesia,3 Oct 2017.
  9. 高桥哲哉,<BC 级战犯和「法」的暴力>,《文化研究》,2007 年第4 期。
  10. 林英一,《残留日本兵アジアに生きた一万人の戦后》,东京:中央公论新社,2012 年。
  11. 许剑虹,<徘徊在合作与抵抗之间,加入日本帝国的台湾人和朝鲜人>,风传媒,2020年11月8日:https://www.storm.mg/article/3117326?mode=whole
  12. <南方俘虏收容所要员の派遣及朝鲜俘虏收容所开设の件>,1942 年8 月28 日,日本防卫省防卫研究所藏,C01000623900。
  13. <评论:印尼建军75 周年,国军功能的演变>,《印度尼西亚商报》,2020 年10 月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