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时报 赴孟加拉国特派记者 胡博峰】“孟加拉国未来会否深陷债务陷阱泥潭?”“中国政府将在罗兴亚难民问题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是前不久在孟加拉国首都达卡举办的“中孟关系:预知未来”对话会后,来自孟加拉国的专家学者同《环球时报》记者交流时不约而同提到的“尖锐”问题。记者常驻南亚,尽管对孟加拉国的国情及近年来中孟两国间的合作有些了解,但这次交流期间他们对某些话题的强烈关注及表达出的“敏感”,还是让记者颇为意外、引人深思。这种“关切”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硬币的另一面”
位于南亚次大陆东部的孟加拉国,国土面积约15万平方公里,人口1.6亿,单位面积人口密度堪称世界之最,生育率亚洲第一,识字率超过60%。从飞机上俯瞰,整个国家河流纵横、河网密布,故有“万河之国”之称。
这场研讨会由当地著名智库COSMOS主办,其母体是孟加拉国国内领先的能源和传媒企业。COSMOS集团主席伊纳亚图拉在研讨会开始前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孟加拉国高度重视发展同中国的友好关系,举办这场研讨会的初衷是希望为关注中孟关系未来的相关领域官员和学者提供一个交流对话的平台。
研讨会的主持人伊夫特卡尔·艾哈麦德·乔杜里博士,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南亚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孟加拉国前看守政府外交事务顾问。会上,包括乔杜里在内的与会专家均表示,维护中孟关系稳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与中国发展良好关系是全体孟加拉国人的共识。不过,他们也开诚布公地表示,虽然中国投资有许多优点,为孟加拉国经济发展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但“孟加拉国必须小心‘硬币的另一面’”,即国家财政能否承受债务负担问题。
会后,《环球时报》记者和几名孟加拉国同行及学者进一步做了交流。在所谓“债务陷阱”问题上,与记者交流的几位孟国人士均乐于引用当地和西方媒体信源,认为根据他们的计算口径,中国对孟各类贷款和投资总和已超300亿美元,明确表示担心孟加拉国会像斯里兰卡一样,因“还不上欠中国的债务而把重要的战略性港口——汉班托塔港以99年的租期转给中国经营”。
“我们不知道中国相中了孟加拉国什么,而让中国大笔大笔的投资来到这里,请不要说‘是因为中孟友谊’这样的外交辞令。”默罕默德是孟加拉国《独立报》高级记者,他十分关注中孟双边问题,手机上甚至关注了《人民日报》和《环球时报》的英文社交媒体账号。
“是否可以给我讲讲更多关于中国在汉班托塔港的事?很多人,特别是印度媒体都在议论,说那是中国在南亚利用债务陷阱获得的第一个战略资源,并且将不是最后一个,”默罕默德说,“很少有中国人愿意跟我们聊这些具体问题。”
或许是出于礼貌,孟加拉国布拉克大学的阿佛森·乔达里教授没有使用“债务陷阱”一词,而是用“超量债务”来代替。“据我所知,中国对孟加拉国的投资或许存在超量债务的情况。”他说。
一个刻意炮制的工具
《环球时报》记者曾多次赴斯里兰卡、孟加拉国出差采访,的确感到当地政府和专家对所谓“债务陷阱”问题比较关注,也因此进行了探究。
“债务陷阱论”是一个被刻意炮制出来抹黑中国的工具。2017年初,印度智库新德里政策研究中心的切拉尼教授发表题为“中国的债务陷阱外交”的文章,称中国用提供巨额贷款等经济手段服务战略利益,最终导致一些国家因无力还债而听命于中国。但令“债务陷阱”真正成为焦点的推手是美国。2018年,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同新美国安全中心相继发文炒作“债务陷阱”概念,斯里兰卡面临中国债务威胁的论调自那时起不断被翻炒。
切拉尼文章体现的是印度对掌控南亚能力下降、域内国家对中国向心力提升的担忧,而美国智库表达的是对美中实力此消彼长的焦虑。所谓“债务陷阱”的要义也在于此,它从简单的国力不对等表象出发,将平等互利的经贸合作简化为一方的“经济侵略”。
相关论调还将国家历史债务同中国投资张冠李戴,从而混淆是非。以斯里兰卡为例,1985年以来其债务在GDP中占比长期保持在70%以上,最高时达到89.41%,真实原因在于税收收入低和福利开支大。可是,在西方舆论诱导下,一些人持续炒作,服务于各种目的;更不乏学者跟风附庸,希望将“批中”作为其在某些圈子登堂入室的投名状。当然,这些炒作也蒙蔽了很多人。
不管怎样,当地人的担忧情绪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实。正如默罕默德所说,“债务陷阱”等问题是当地人的“敏感话题”,“中国人为什么来这里投资,十年二十年甚至几代人之后会给孟加拉国留下什么”,这些都是街头巷尾的谈资。“遗憾的是,尽管不少中国媒体在这些问题上有声音,但因为语言、落地等原因,孟加拉国的老百姓还不能完全听到这些中国声音。”
对孟加拉国来说,中国投资究竟是机遇还是威胁?答案其实很明显。研讨会结束后,《环球时报》记者赶赴孟加拉国东北部城市希莱特近郊,参观一家名为沙迦拉的化肥厂。该厂由中企承建,投产后每年为孟国节省4亿多美元外汇,是中孟共建“一带一路”的标志性工程。
这是一家“五无”工厂,即无灰尘、无噪音、无空气污染、无异味、无水源污染。记者走访时看到一批批孟国年轻人边参观边记录,询问得知他们是实习的大学生,沙迦拉化肥厂目前被40多所孟国高校视作教育培训基地。据化肥厂孟籍厂长介绍,该厂建设高峰期雇用4000余名当地工人,投产后稳定提供1300余个就业岗位,培养了一大批化工产业熟练技术工人。
过去几年,孟加拉国经济持续稳定发展,随着中国在南亚、东南亚地区的基建投资和援助不断增加,亟需进一步发展的孟加拉国非常期待与中国合作。前文提到的乔达里教授虽然担忧“超量债务”,但他也承认,中国投资受到孟加拉国大部分人欢迎。
另一个“选项”
在乔达里看来,中国投资受欢迎,不只是因为中国能给孟加拉国带来好处,也因为这意味着给孟加拉国提供了另外一个选项——“中国的出现,事实上减少了我们对印度的依赖”。
地缘政治,这是孟加拉国专家学者关注的另一个敏感话题。孟印两国的地缘和文化关系可以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孟加拉国所在地区原是巴基斯坦的一部分,上世纪70年代初,印度用战争手段支持孟加拉国独立,后者遂成为印度东北部地区的天然屏障。
《环球时报》记者在与当地人交流过程中得知,时至今日,印度仍向孟加拉国提供大量贷款,用于基础设施建设等领域,孟加拉国高速公路、电厂等国计民生项目不乏印资背景。“印度人其实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只是利用我们而已,”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当地媒体人对记者如是说。
“长期以来,孟印关系存在巨大的不对等性,”乔达里说,“相比印度,中国在孟加拉国以经济角色而非印度的政治角色出现,其实更容易受到孟加拉国政府和人民欢迎。”但他也认为,中国应该更好地阐明自己的立场,“你应该深入底层,多去孟加拉国田间地头和市井社区,甚至可以带上一名孟加拉语翻译,多跟当地人交流,用这种‘接地气’的方式告诉他们中国人来这里的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环球时报》记者注意到,在这次的研讨会上,不少有孟国军方和政府背景的学者很关注缅甸罗兴亚难民问题,认为如果该问题不能得到有效解决,孟中印缅经济走廊和“一带一路”项目都可能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部分孟国官员和学者称,“中国在此问题上一直支持缅甸,忽略了孟加拉国的感受”。
《环球时报》记者更早前到访孟加拉国时,该国内政部一名高官曾谈及,为妥善安置从缅甸逃至孟加拉国的罗兴亚难民,孟政府每天要付出至少100万美元,“我们是小国,没有独立处置罗兴亚难民问题的能力,希望中国政府能够帮助协调各方立场,促成他们尽快重返家园”。
“到底需要中国做什么?”这是记者与孟加拉国方面交流时问得最多的一句话。默罕默德、乔达里等或多或少地认为,中国在罗兴亚难民问题上偏帮缅甸一方,但当记者进一步询问时,他们大多莫衷一是,只是一味强调“中国的大国作用”。看上去,似乎孟加拉国自己也没想好希望中国在解决罗兴亚难民问题上扮演怎样的角色。
说到底,罗兴亚人问题是缅甸内政,难民安置是缅孟间的事,中国愿意发挥建设性作用,但像美国一般“伸手过长”,一向不是中国外交的选项。孟加拉国方面需要明白这一点,更要明白将难民问题同具体经济项目过多挂钩对各方特别是它自己都将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