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下午三点左右,我从三百亩刘阳的棚点往中队回走,杨进伦则是回他的棚点陪同了我一小段路。
边走边聊,杨进伦说他满刑那天,等开了路条后,一定回来找我好好喝一顿酒再走,我只是呵呵笑着说好,也没有把他所说的话当真。劳改队犯人之间的话,一向是半真半假,真全信了才怪。
杨进伦这人表面看起来挺好相处的,但我看得出他是城府很深的一个人,毕竟跑去缅甸果敢闯荡了几年的,肯定练就了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才,用犯人的话来说,这叫为人奸诈处事圆滑。
与他分手后,我一个人沿着河边慢悠悠地走,玉米地里,绿油油的玉米刚抽穗不久,让大太阳晒得蔫搭搭的。
过了那座大石桥,是老乡的一个土院子,一人高的土墙里面,露出树尖的苹果树挂满了有核桃般大小的果子。
对面是金秀家的小杂货店,金秀这个名字在我们十中队犯人之中很有名气,我才到中队时就听犯人时常说起,以为一定很漂亮的一个女子。结果后来一见本人,还有些大失所望,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个子大约一米六左右,脸蛋也就一般般,放在我们老家那里太普通不过了。
也许是坐牢见的女人少了,才有了坐牢几大年,母猪当貂蝉的感觉吧。
再加上大田组两个分队的人,到三百亩干活,早上八点出去,下午五点回来,都要从金秀店门口经过的缘故,何况不少人经常去买烟买其他的用品,也就与守店的金秀熟悉了。
我放牛的第一年,金秀结婚了,她嫁了一个当过武警的男人,那人习惯留着小平头,虽然已经退伍了,但身上还是有些军人气质。
回到中队部后,我也没有立刻回牛房,因为司务长昨晚说的话还是放在心里的。
进了中队大门,与守门的同改杨军闲扯了几句,看见司务长住的房间门是关着的。
我问:"司务长在不?!”
杨军道:"肯定在,我刚才还看见司务长拿着水瓶打开水,你找司务长有事么?!”
“有点事,一头母牛快下儿了,我找司务长领一点黄豆到时催奶。”我顺口扯了一个谎。
杨军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犯人到管教干部那里,过警戒线必须喊报告的。
我站在警戒线边,冲值班的高管教道:"报告高管教!罪犯罗新有事上队部找司务长。"
正看书的高管教抬起头来看着我:"去吧"
我忙恭恭敬敬过了警戒线,像狗夹着尾巴向司务长门口走去。
因为我喊报告的声音过大,在屋里的司务长很显然听见了,只见她开门出来站在门口,冲我点了一下头:"进来吧。”
一进司务长的房间,一股淡淡的香味直入鼻子。
房间里很整洁,东西虽然也不多,但井井有条,看得司务长也是个很讲究的人。
中队这些管教干部,在场部那边大都有家的,他们有的是警二代,父母是第一代干警,作为子女也叫子承父业吧,不过大多数管教干警是警官学校毕业的。司务长恰巧是从德阳警官学校毕业的。德阳离我家也就几十里路,在那生活了三年的司务长,似乎很了解我们那边的情况。
她知道我家附近也有个监狱,里面关的大多是经济犯贪污犯,打越南时,有的被越军俘虏的人,两国互换战俘时,经过严格审查后,凡事主动降敌的,经过军事法庭审判后判了刑,有二十多人被送到那监狱服刑。
我们家门口的监狱不大,也就关押着三四百人吧。
关过五七干校的干部,也关过解放战争中被俘的国民党战犯。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有个叫李军长的犯人,据说是电影《南征北战》中,那个喊"张军长!拉兄弟一把"的李军长原形。不过电影中的李军长戴副眼镜,个子也很瘦,而我见过的李军长却是一个高大的胖子;据说看过《南征北战》坝坝电影后,当场气晕倒过,说电影里的李军长形象有些埋汰他本尊。
监狱里面服刑的犯人待遇比我们监狱好得多。记得在我刚被判下来的时候,六姑家的大表姐托人事关系,原本想把我从县看守所直接转到家门口监狱服刑的,说是家里近好照顾一点。
可是被我这个方脑壳竟然拒绝了,我一心想通过成都宁夏街转运站上山劳动改造。
因为,我怕见周围那些熟人,尤其在镇街信用社当出纳的她,怕她同事知道我后笑话她。
结果上山到盐源果场服刑后,这里的艰苦条件让我肠子都悔青了,该在家门口监狱服刑,如果在家门口服刑,也不至于现在这么活受罪。
司务长屋里只有两条凳子,她给我倒了一杯白干水,因为她不喝茶的。
她也没有叫我坐,因为避嫌,所以门是敞开的,犯人与管教干部之间属于敌我矛盾,我不可能和她平起平坐。
她坐着,我面对面站着。起初气氛有些压抑尴尬,我看见司务长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还是她先开口道:"你刑期还有多久?!"
"报告司务长!罪犯罗新余刑还有三年零九个月。"
我身子站得毕挺,说话声音也十分洪亮,一板正经,少了平时与犯人之间与老乡之间的随和感。
司务长见我那样,噗嗤一笑,随后又觉得自己在犯人面前丢了脸似的,脸上多了三分严肃:“听高管教介绍你改造情况挺不错的,很少违反监规。"
我一下懵了,不是昨晚上叫我今天到她这里讨论诗词么,司务长怎么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她见我十分拘谨没有说话,脸色又缓了下来:"放开点,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老虎,还怕我吃了的你不成?!”
我忙回答:“报告司务长!我没有紧张。”
“你们那里我去过一次,县城是一座水城,三面环水,风景还是不错的,我们三个人去的,还在那儿拍了照。”司务长见我板着脸像木头人,便另外找话道。
象是早有准备似的,她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张彩色照片给我看。
我一眼看出,一张是在野生动物园门口照的,剩下三张都是在里面照的。
当时那野生动物园号称西南最大的野生动物园,占地五千亩,里面关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少野生动物,本地人享受半价票,外地游客一人七十元的门票,每天有请来的俄罗斯马戏团表演。
那时苏联才解体不久,俄罗斯经济不振,民生艰难,许多俄罗斯人跑到中国来打工。我们县城稍微好点的宾馆,都请了有俄罗斯小姐。
野生动物园里俄罗斯马戏团也有十几位俄罗斯小姐,所以县城里经常见到她们。
野生动物园后来由于经营不善,难以维持下去,新加坡老板撤资后不久,就倒闭了,现在那里让地产开发商早建起一大片房子。
"就在野生动物园里玩,没去县城里喝茶么?"我把照片还给她道。
照片上另外两人,一男一女是司务长警校同学,男的瘦高个,女的是一张婴儿肥脸。
"去转了转,吃的烧烤,味道还挺不错的。"司务长道。
"我们那里的猫猫鱼你该尝尝,也算是我们那里独有的。”我道。
"猫猫鱼?!"
司务长听得一头雾水看着我:"什么猫猫鱼?!"
我才知言多必失,只得解释道:"就是中河里野生的小鱼儿,我们叫麻鱼儿,可以裹面粉油炸,也可以烫火锅吃。”
“哦!没有听说过,我们也只在金堂呆了一天,当晚就返回了学校。”司务长有些小遗憾地道。
我只能开空头支票:“以后有机会,司务长到我们那里玩,到时我请你吃。"
“可能没机会去那里了。”司务长将照片重新放回了抽屉。
见她那样说,我也没有再接话。
"你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早日回家吧。”司务长看着我鼓励道。
我忙点头:"一定好好改造。”
"给我现写一首诗看看,然后你就回去。”司务长脸上又红了起来。
终于扯到诗上了。
我忙问:"写什么诗?”
“你情诗不错,随便写一首吧。”司务长递给钢笔和一张信笺纸。
我不得不写,接过纸和笔,正想着写一首什么诗题的,司务长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我想了两个诗题,一个是《离别》,一个是《如果》,你二选一,也可以都写。”
(待续:摘自自传体小说巜我在盐源服刑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