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基辅 - 如今,无论是WTA巡回赛还是ITF青少年赛事的舞台上,当你细数一些表现亮眼的球员,其中一定会有几位来自乌克兰的女将。
在过去两年中,斯维托丽娜为乌克兰网球不断刷新历史,不仅长期稳居世界前十,去年年底更是在新加坡年终总决赛上夺得了职业生涯最重大的一座冠军;与此同时,特苏伦科和科兹洛娃也是TOP100之中的熟面孔。除了这些前辈,乌克兰女子网球还涌现出了一大批潜力新星:18岁的雅斯特雷姆斯卡年纪轻轻已经手握两座WTA单打冠军(去年香港站和今年华欣站);16岁的科斯秋克去年澳网首次出战大满贯就闯入第三轮;15岁的洛帕特茨卡自去年六月开始征战ITF赛场以来,已经豪取40胜7负的辉煌战绩,包括5座冠军,目前世界排名已经来到第251位。
这份名单还不止于此:22岁的卡利妮娜去年美网表现抢眼,将卫冕冠军斯蒂文斯拖入三盘大战;19岁的扎瓦茨卡去年在拉巴特站首进WTA级别单打八强;17岁的斯尼格尔在过去六个月中已经赢得四个ITF赛事冠军头衔,包括这个月在日本柏市首夺25K冠军;16岁的克岑科在青少年赛场稳居TOP50,她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出战ITF成年组赛事(去年十月的切尔诺莫斯克15K),就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
这些名字之中的任何一两个,都值得我们特别关注,因此乌克兰近期涌现出的天才少女数量之多,绝对可以用惊人来形容——尤其是考虑到过去二十年中,这个国家的局势并不安定,国内政治和经济动荡,多次爆发革命,外部还与俄罗斯持续发生军事冲突。
为了找出乌克兰女网人才井喷的原因所在,笔者亲自造访乌克兰首都基辅,采访了乌克兰网球协会主席叶甫根尼·祖金、斯维托丽娜的前任经纪人克夫里奇、以及如今已经成为乌克兰联合会杯新任领队的前WTA球员萨夫楚克,发现这个故事既有着历史的积淀和长期的发展过程,也不乏当代的变化。
“它不像是一件事情突然发生,然后你就得到了成果——它是个过程。”祖金强调道,“我们不可能花两年时间就拥有一批优秀的球员。这可能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乌克兰网协和整个国家都只有25岁。在苏联时期,没有多少球员能出国征战;当大门打开之后,我们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改变了从前的状况。”
苏联解体时,萨夫楚克还只有三岁,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时常听到周围的人们谈到机会的缺乏:“我听我的教练说,她以前代表苏联出战的时候,运动员们想要出国是极其困难的。即使你成功去到了国外,你也会感觉自己始终处于监视之下,完全没有自由。”
尽管由于历史的原因,网球这项职业运动在乌克兰略显封闭,但事实上,网球过去也曾在这里风靡一时。
克夫里奇曾在上世纪70年代与前法网亚军安德烈·梅德韦杰夫共同在基辅训练,回顾那段时光,他表示当时的乌克兰堪称“苏联的网球共和国”。据他回忆,基辅学校“可能是苏联境内最好的学校,因为我们气候宜人,城市里有许多网球场,和热爱这项运动的人们”。
与此同时,祖金也指出:“不要忘了,尽管我们这个国家只有25年的历史,但我们这里的网球传统已经超过100年了。”
当边境开放之后,克夫里奇在1995年第一次踏进了裁判学校的大门——他坦言,那种职业化程度的巨大差距,让当时的他“震撼不已”。与此同时,乌克兰也开始承办网球赛事,尽管只是最低级别的比赛,依然能够展示出这个国家对这项运动的热爱。1993年的一站ITF10K比赛,吸引了大批观众,“对我们来说就像大满贯一样”——克夫里奇苦笑着说。1996年,乌克兰首次参加戴维斯杯比赛,坐镇主场迎战挪威队,尽管双方阵容中没有一位TOP50球员,但依然吸引了超过3000名观众来观赛。
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乌克兰陆续出现了一些相当成功的职业网球选手,包括双双跻身过TOP30的邦达伦科姐妹,以及佩雷比尼斯、科里特塞娃、库图佐娃和费达克这些前TOP100球员。尽管如此,曾在2007-2010年期间为乌克兰联合会杯队伍工作的克夫里奇还是坦言,经验的缺乏,成为了乌克兰队始终无法跻身世界组的主要原因。
“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无所不知,但事实上,我们的很多专家和教练什么都不懂,”他直言不讳地说,“队伍的负责人并不在意我们的网球发展,对培养优秀球员也不太感兴趣。”
这样的情况下,一套合适的体系就显得十分有必要。在企业家尤里·萨普罗诺夫的赞助下,克夫里奇将目标投向了一位名叫斯维托丽娜的13岁潜力新星。
“萨普罗诺夫制定了标准,我们必须在任何事情上都做到顶尖水平,尽可能多地投入资金。”克夫里奇说道。
“我们给斯维托丽娜度身打造了一个团队,她有专属教练、专属理疗师、专属体能教练,还有私人的网球场、游泳池,她拥有她所需要的一切,来让她在青少年生涯和随后的职业生涯中达成任何成就。”
这不仅对斯维托丽娜的硬实力有所帮助,对她的心理同样如此。从前乌克兰的青少年球员们,尽管也有一些赞助商,但她们在四处征战时还是会面临一些经济上的问题。“但当斯维托丽娜到世界各地参赛时,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她需要什么,团队都会为她提供。也许这就是她能夺得2010年法网青少年组女单冠军的心理优势吧。”克夫里奇回忆道。
尽可能多地投入资金,无疑是个好主意,但这并不是乌克兰网球协会自己的选择,毕竟他们每年的预算只有70-80万美金。相反,他们这些年来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有前途的球员们联系知名企业,以及富裕的私人赞助商。
“与西欧国家相比,我们国家体育事业的组织体系是完全不同的,”祖金说道,“我们网协的预算是很有限的,所以我们的目标就是帮助有天赋的球员跟赞助商接洽,帮助她们度过难关。”
然而,事情并非只是“介绍”这么简单。克夫里奇坦言:“是信任的问题,你必须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作为青少年赛场上的“星探”,他最近关注的一位球员就是克岑科。克夫里奇第一次遇到克岑科,是在2015年的一站U12赛事中,他原本来到那里是为了看洛帕特茨卡,后者从8岁开始就成为了他重点关注的对象,称她为“一个完全属于网球的人”。“跟其他女孩相比,克岑科太特别了,”克夫里奇回顾道,“她的得分总是很犀利,充满侵略性,而且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两年之后,在2017年的冬天,萨普罗诺夫决定在克岑科身上投资,双方正式签订了合同。
此外,这十年来乌克兰网协的人事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从2006年开始,瓦迪姆·舒尔曼担任乌克兰网协主席,克夫里奇透露,在他任职期间,投资和基金都有所增加。但五年后,当他的两位弟子——奇琴诺克姐妹宣布结束单打生涯,舒尔曼也失去了对网球的兴趣。2013年,企业家塞尔盖·拉古尔被选为新任网协主席,祖金则担任他的副手。
“我们想要改变网协与每一位业界人士的沟通方式,”祖金表示,“让我们更像一个协会,更加开放,向每一个真正有需要的人伸出援手。”
早在2002年就进入职业网坛,去年美网后宣布退役的萨夫楚克,见证了几任掌权者的更迭,但她对祖金和拉古尔的贡献十分认可。
“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萨夫楚克在伦敦接受笔者采访时表示,“如果他们觉得一位球员很优秀,或者很有潜力,他们就会尽量地提供帮助。在我当年的时代,情况不是这样的——你可以寻求帮助,也许他们无法给你什么重要的帮助,但他们总是会努力做点什么的。现在他们变得更加开放、更加平易近人了。”
在她职业生涯的早期,萨夫楚克与祖国网协的交流很有限。相反,她会自己制定一份略显随意的训练计划,有时听取迪亚斯的推荐,休赛季来到广州的星河湾网校进行训练;有时又会前往巴黎训练,只因为她喜欢这座城市。而现在,她将自己的这些经验和心得分享给了网协。
“他们现在对职业体育开始感兴趣了,在我那时候,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赚钱,而不是网球。”萨夫楚克说道。
追本溯源,乌克兰的人才济济要得益于国家深厚的网球底蕴,无论是之前作为苏联的一部分,还是独立后的各个阶段,这项运动传统一直沿袭到了今天。世纪之交,业余联赛开始发展壮大:全国规模最大的银行之一PrivatBank为职工举办网球比赛,并邀请其他公司共同参与,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乌克兰的业余网球运动发展迅速,我们可以说是拥有一批最出色的业余选手,”祖金说道,“比俄罗斯的更加优秀,在全世界都名列前茅。我们会举办全国性的业余联赛,参赛者会到各个城市竞技,就像职业球员一样。他们都十分热爱网球,也有自己的粉丝。良好的群众基础至关重要,人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拿起球拍。”
“这是一个巨大的群体,从头到尾都非常专业。他们要求配备专业的裁判,而且像职业巡回赛一样运营。拉古尔也是业余联赛的组织者,这里聚集了商业大亨和各界名流,对所有热爱网球的人敞开怀抱。这是一种生活方式。”
他们当中有人出钱赞助球员,有些人则斥资在家乡修建球场。很多新生力量都来自祖金所称的“网球世家”——往往是父母在苏联时期受到各种限制,但将接力棒传到了下一代手上。
“邦达伦科姐妹的母亲是一位网球教练,还有(安德烈)梅德韦杰夫和(娜塔莉亚)梅德韦杰娃,父母都是教练。科斯秋克,母亲是教练,叔叔是教练。扎瓦茨卡,父母不是教练,但都打过业余联赛。洛帕特茨卡虽然不是来自网球世家,但是父母已经为她聘请了经验丰富的专业教练,而且不会从中干涉。”
有意思的是,通过这种培养方式输送的潜在世界级选手当中大部分都是女孩。
“乌克兰是一个由女性掌握话语权的国家,”祖金说道,“我们的女性十分强势,而男性略显逊色。”
无论如何,乌克兰草根网球的蓬勃发展带出了一批野心勃勃的年轻球员,这也是很多财力雄厚的联盟不惜花重金打造的场景。联合会杯新领队萨夫楚克在二月地区赛中走马上任,尽管之前有过丰富经验,但此番近距离观察还是让她对后辈的成长感到十分惊讶。
“科斯秋克在她这个年纪可以说是非常成熟了,”萨夫楚克表示,“她的打法与众不同,能滑步,跑动快,会上网,手感极佳。洛帕特茨卡个头很高,也很强壮,力量十足——不过她并不是不动脑子瞎抡,能够充分利用场地。至于雅斯特雷姆斯卡?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在场上比她更加专业的球员。我在比赛结束后甚至去问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即便是失误漏掉了一些球,她也不会有任何过度的反应。她在比赛中非常专注,自我管理能力很强,这非常了不起,因为她在场下是一个相当随和的女孩,也很情绪化。”
回忆起联合会杯单打的队内选拔,萨夫楚克有些忍俊不禁。
“如果没能打上,她们会发自内心地难过。”她说,“有几天我们没让科斯秋克出场,她因为这个都要哭了。所有团队成员都在向她解释,说她肯定会感到疲惫,因为她在过去两天已经打了四场比赛,我们需要让她保留体力给最后一场。雅斯特雷姆斯卡也一样,她说‘我单双打都要上,明天也要兼项!’我只好对她讲,听话,我们必须分配任务。不过这样真的很棒,之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她们都非常积极,而且充满自信,这无疑是网球运动的福音。很高兴能看到这幅画面,令人为之一振。”
“我个人是非常感兴趣的,有时候也会问她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什么让她们变得如此成熟。她们会告诉我‘只不过是我决定要成为最优秀的球员’。这可是从一个18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的。”
同时代精英荟萃不足为奇,面对这个问题,乌克兰女将们始终保持着良性的竞争关系。
“她们都希望比其他人更强,所以大家全在不断进步。”萨夫楚克说道,“她们还觉得自己现在并不是最年轻的一代,这也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如果青少年球员中只有你一个出类拔萃,那么你可能会放松戒备。但她们也察觉到,洛帕特茨卡和克岑科在飞速成长。所有人都在互相鞭策,挑战极限。”
然而遗憾的是,她们在二月联杯的升组附加赛中不敌瑞典队,明年将继续留在欧非一组。不过乌克兰拥有其他国家难以比肩的青年后备军,在这个位置上想必也不会停留太久。
事实上,乌克兰的网球计划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尽管国内的基础设施日益完备——用萨夫楚克的话来说,不像她在役时会有“被排挤”的感觉——但是说起训练的地点,祖金表示下一步就是建立国家网球中心。他认为这能避免球员——比如斯维托丽娜——在达到顶尖水准后离开乌克兰,同时也能将已经退役的职业选手留在国内的圈子。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必须等待国家经济进一步发展。
西方媒体往往喜欢将东欧巨星的诞生描述成一部奋斗史,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莎拉波娃和父亲抵达美国时身无分文,以及伊万诺维奇将废弃泳池当作训练场的故事。萨夫楚克近日有机会造访位于伦敦的英国国家网球中心,各种设施的齐备另她印象深刻。尽管她承认乌克兰球员在不具备同等硬件的基础上必须更加刻苦,但她并不认为这是她们成长的必由之路。
“我不希望我们的后辈球员经受这种磨难,”萨夫楚克坚定地说。这里的主旋律似乎并不是个体在逆境当中的抗争,而是集体的共同发展——出于对网球运动的热爱,以群众为基础的乌克兰网坛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