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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斑斓的人丛,聚集在老城广场窄窄的街道上一眼看不到头。五月布拉格清晨的气温仅有2度,有些人机智地穿着羽绒服,更多人只穿运动短衣裤,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活动热身。巷子里聚集的这10600位跑者,一路要经过哥特式的泰恩教堂、巴洛克风的圣尼古拉教堂、精美繁复的天文钟、伏尔塔瓦河上的查理大桥,反复绕着老城跑完42.195公里。
今年的布拉格马拉松前所未有地来了500多位中国选手,其中约有200人在给一个人加油。
这个人是毛大庆,他在这里完成了自己的第100个全马。
······
01
“懦夫从未启程,弱者死于途中,
只剩下我们继续前行”
毛大庆的第一个全马就始于2013年的布拉格,用时5小时10分钟完赛,回到酒店,他坐在浴缸里放声大哭,这对他是一个大的突破。因为从小体弱,中学体育不及格导致不能上清华附中,毛大庆从小对体育不感冒。他说如果没到万科工作,他这辈子都不会跑马拉松,也不会去跟体育有关系。
当时万科的董事长王石和郁亮在公司内外推广运动文化,王石的“7+2”(登顶七大洲最高峰+徒步南北极)壮举激励了很多人,“王石对我影响是太大了,天翻地覆的。当时在万科,如果不沾一点体育,你估计很难在那工作。”毛大庆说。
有一次和万科的高管开会,十几个高管在座,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谈自己会的体育项目,说的不是爬山就是跑步、自行车,“我发现没有一个人会搞水里,我突然说我会游泳,然后一屋子人都不说话,愣着看我半天。”
毛大庆江湖昵称庆庆哥,
从体育绝缘体变身为体育达人。
跑马之前,毛大庆因为工作压力大,睡不着觉、精力不足、食欲不振,医生诊断他患上了抑郁症,开了6种药,每一种药的副作用都很大。后来毛大庆翻译了一本书叫《奔跑的力量》,作者是华尔街的一个律师,喝酒、抽烟,一个油腻的中年男,爬个楼梯都会很喘。有次晚上往他女儿的房间走去时,他忽然想到当女儿牵着别人的手走进婚姻殿堂时,他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从此他开始跑步,振作起来。人的身体埋伏着一个中年危机,如果过度挥霍身体,它会提前敲起警钟。但它是危机,也是转机。
在万科的氛围带动下,毛大庆开始学习跑步,跑完了人生第一个五公里。信心被激发出来,渐渐地月跑量达到100-120公里,这让毛大庆对自己刮目相看,感觉人生推开了完全陌生的一扇窗。因为有系统地运动,生活变得更规律,抑郁症也被“跑”没了。
跑到10个全马时,毛大庆在本刊上看到对仇乾阳完成百马后的采访,毛大庆很佩服这个90后对马拉松的执着和热爱,于是也确定了当时看来非常宏大的目标:百马。
跑马拉松会让人发现自己原本不知道的潜能,毛大庆开始觉得“人需要挑战一下自己不敢碰的东西”。此时兴起于纽约的联合办公空间Wework已吸引了很多目光,这种模式的成功给房地产行业很多启发。创业热潮滚滚而来,总理在这一年的夏季达沃斯论坛上提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口号。
毛大庆内心的澎湃与时代浪潮有了共振,2015年初酝酿辞职创业。毛大庆说自己这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所有的决定,都是跟随自己的内心。无论是大学分配工作后一个月就扔了铁饭碗,还是离开外企凯德地产来到万科,都是如此。
但做出离开国内地产巨头万科的决定仍很纠结,跑了大圩乡村马拉松才终于有了勇气,去总部谈辞职。郁亮事后说:“对我个人来说,我教会他(毛大庆)跑步了,最遗憾的事也是他会跑步了,他却跑了。”
创业之后,就会发现创业和跑马有相通之处:创业者创业之初,要全力奔跑,以甩开身边乌泱乌泱的大部队,跑在前面的自然会有更好的风景;但一旦抢在前面,就决定了你要全力前行,否则很可能掉队,创业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
优客工场用折扣价格租下整层写字楼,然后分拆成单独的办公空间,租给创业公司或创新型企业。毛大庆开始每天有大量杂事,要见各种各样的投资人、企业家、客户,但无论多么繁忙,都会挤出时间去参加马拉松,他想要用这件“最简单的事”来清空杂念、排空戾气。
美国企业平均寿命是8年,中国企业的平均寿命只有两三年。很多创业公司缺乏的是韧劲,而跑马拉松磨炼最多的就是韧性。创业者如果能更加坚韧,面对某些关口就多了过关的可能。
创业和马拉松,毛大庆两手都要抓,两手都得硬,所以他成为创业和跑马路上的双重布道者。
02
“管理不好体重,你就管理不好人生”
对于一般马拉松爱好者来说,报名是让人头疼的问题。每年的年初毛大庆都要做规划报名很多赛事,也会发挥他的影响力优势,让粉丝团“毛线团”、赞助商、跑友帮他报名。他的报名原则是争取跑马地点不重复,追求更丰厚的体验。每年会提前报五六十场,才能保证能去二十场。如何在繁忙的工作中,安排好时间完赛、往返,也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当被问及百马中最为艰难的一场是哪个,毛大庆首先提到:黑龙江抚远冰上马拉松。选手们要在中俄界河的黑龙江冰面上跑,气温零下33度,有的地段冰雪很滑,特别虐。跑完回到车里,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毛大庆现在提起还会说:“太可怕了,冷死了。这个马拉松打死我也不跑了,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跑第二次。”
但是跑马路上虐无止境。在伦敦完成世界六大马拉松之后,毛大庆又“蠢蠢欲动”,要挑战号称最“酷”的北极圈马拉松。
北极马拉松是马拉松赛事中的精英赛事,光报名费就近10万人民币,参赛规模也只有几十人。最初的7公里,要奔跑在万年冰盖上,一步一滑,必须佩带冰爪方可跑起来;跑出冰盖后,是绵延不绝的雪坡,全程838米爬升,27次起伏,而且暴风雪会毫无征兆地突然袭来。因为环境和气候恶劣,这里曾经是测试汽车轮胎最大承受极限的地方。埋伏着的“惊喜”可能是冻伤,也可能是遭遇北极熊。
四天时间里,选手们在极地过着与世失联的生活,毛大庆说“环境寂静得让人窒息”,除了限定地点的Wifi信号,没有手机信号,而且手机拿出来很快就关机,手也冻得生疼。
这项赛事创办于2002年,在2014年之前一直没有被国人关注,之后中国的参赛者逐渐增多,2018年的62位参赛者中已有13位来自中国,谢国平还得到女子组冠军。
真正开跑时,起始三公里后毛大庆就觉得自己肯定坚持不到终点了。一路上不停地在爬坡、下坡、再爬坡,仿佛没有尽头。毛大庆感悟道:“你触摸到的是难以捉摸的自然、无垠的寂寞和绝望、让你觉得自己小得不值一提的辽阔世界。”
历经万千辛苦,跑到两鬓白霜须眉皆白,终于完赛。此时毛大庆在心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终于活着回来啦!
跑马是痛并快乐着,快乐和痛苦都是主旋律。而且难免伤病,毛大庆曾在滑雪时韧带撕裂,险些跑马生涯终结,但没等完全痊愈,他就拖着伤腿跑了首尔马拉松,留下另一个难忘的“首马”。
除了6大和南北极这样的著名赛事,毛大庆也打卡了很多首次举办的马拉松赛事。
中国的马拉松热度从2011年左右逐渐升温。当时在一个偏远省份举办的比赛中,一位老乡还曾怜惜地问一位气喘吁吁的跑者,“累成这样,是谁给钱让你弄这个哩?”跑者不得不尴尬地解释,自己还得为遭受这种折磨付钱给别人。
但短短几年,中国马拉松赛事从每年几十场激增到400场。2018年4月15日这一个周日全国举行了40多场马拉松比赛。很少有人会再问为什么花钱买罪受这类问题,马拉松也不再被视为危险的极限运动。
《2018中国马拉松年度主题报告》报告显示,2018年中国境内举办马拉松赛事1581场,年度产业总产出746亿,全年累计参赛人次583万。
中国马拉松在国际田联标牌赛事总数已经排名第一,形成了以跑步选手、赛事、旅游、城市形象宣传为核心的成熟产业链。这股狂热被赛事主办方和赞助商推波助澜,也被跑者们自发传递着。
越来越多的国人出国跑马,“马拉松旅游经济”规模已经上亿,毛大庆分享了一组惊人数字:2018年中国民用航空的总收入7853亿,来自马拉松的飞机票贡献了345亿。出国跑马成为了一门大生意:投入十多万元多元就可以帮你完成跑完“全球6大”的心愿;如果你愿意投入更多,而且身体素质超群,甚至可以帮你搞定最牛掰的“777”——参赛者在7天之内,在7大州,完成7场马拉松。有些赛事的报名费、旅行费用以及专用装备都很昂贵,屏蔽了很多普通跑者,成为“人民币玩家”或者是有赞助选手的乐园。不断挑战、不断探索极限的心理需求催生了一些新的赛事,这导致马拉松“全球打卡”的难度不断水涨船高。
跑马狂热和国力增长似乎有正相关性,日本、韩国和台湾的马拉松热起源更早。据统计,2014年台湾跑完百马的人数就已突破500人。
截止目前,大陆完成百马的人数仅仅接近破百人规模(初步统计为87人),有些人也已经跑了近三百个。这87位百马高手中:有已故的中国百马第一人杨源;有仇乾阳这样的90后(跑完了近300场全马);也有如李小白、田同生这样60、70岁的跑步前辈;更有如金飞豹、陈盆滨等人的百天百马的奇迹;女跑者也有逾十人以上。
跑者分布在各行各业,在地产圈、汽车圈、运动品牌中间尤为风行,跑马也成了城市形象、企业形象展示的平台。企业家构成了跑马圈的重要力量,除了跑步圈田同生、李小白、毛大庆,还有特步总裁丁水波、沃尔沃总裁袁小林等一大批企业家。
郁亮的一句话:“没有时间锻炼,你就有时间生病;管不好体重,你就管理不了人生”,一针见血。很多中产阶级人士开始把跑马当做中年后的人生支点。因为马拉松是合法的群体聚集方式,这种大众狂欢可以释放人们积蓄的激情,自然也吸引了很多喜欢凑热闹的人。
完成100场全马后,毛大庆称了一下这100块马拉松完赛奖牌,18.4公斤。他还非常有心地搜集了100场的奖牌、证书、号码簿,甚至是赛事手册。他写道:“4219.5公里的全马,加上30多个半马,大概有5000公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有了最直观的认识。”
03
给人生下半场增加一个支点
普通人跑马拉松主要不是和别的选手比,而是和自己斗。赛道上可以看到很多人缔造的个人奇迹。
赛道上会遇到高龄老人,也会有残障选手参赛,有的盲人会依靠导盲犬跑完全程。毛大庆对跑南极马拉松时遇到的一位老太太感触尤深。
南极马拉松关门时间为11小时,这位越南裔老太太是最后一个跑完的,用时9小时57分钟。毛大庆注意到老太太一直是歪着跑,一聊才知道,因为她越战时美国飞机轰炸时受伤,腿短一块。“最令人吃惊的是,老太太当时74岁了(据CNN,老人当时70岁),居然跑777,南极马拉松是最后一场。”
2017年1月25日至31日,越南裔美国人Chau Smith在澳大利亚珀斯开始了她的马拉松征程,依次跑了7大洲的:珀斯、新加坡、开罗、阿姆斯特丹、纽约、智利的蓬塔阿雷纳斯和南极洲乔治王岛的7场马拉松,在70岁高龄完成了777壮举。
那次的南极马拉松天气恶劣,冰雪打在脸上,路上还有泥泞,老人和年轻人一样,就在暴雪里歪着身子坚持跑完。毛大庆感佩不已,就问她:“你74岁,又身有残障,你怎么能干777?”老太太说:“我在少女时代就被炸成残疾,这一生要不是有这点爱好,我怎么能活到今天呢?”在南极的海边上给这位老人庆祝的人,登时泪湿眼眶。毛大庆感悟道:很多事都会过去,马拉松让我看简单了很多问题。
跑在路上,就会发现每个跑者都很有故事,有人为了证明自己,有人为了挑战自己的极限,也有人想法特别单纯——比如跑北马仅仅是想在皇城根下合法地撒泡尿……很多背后故事朴素动人,但没多少人知晓。
马拉松跑到后来除了自渡,也会渡人。除了带人跑、做“马拉松兔子”之外,毛大庆还找到渡人的新方式。在他的第29个马拉松上,毛大庆遇到了一个和他当初一样被抑郁症折磨的人。这位名叫庄超的小伙13岁就得了抑郁症,四次要自杀,他爸爸妈妈只能拿绳子把他捆在床上。
在那次北马的赛道上,毛大庆一路陪伴他。因为庄超当时很胖,跑了29公里之后,抽筋、腿疼,状况连连,毛大庆为他加油鼓励,给他揉腿,给他掰脚,陪着他用时5小时18分钟完成了首马。之后毛大庆就被拉入了一个抑郁症跑者群里,群里边三百人都是抑郁症,都在用跑马对抗抑郁。
抑郁症训练营里有一个方法,让抑郁症的人帮助其他得抑郁症的人。这会让他们觉得“我对别人还有点用”,能激发人继续活下去的欲望。毛大庆后来经常把这句话对创业者讲:“我们不见得有多大的本领,但如果我们天天问自己,我是不是还能对别人有点用?有点用,就说明你很有价值。”
跑在马拉松赛道上的庄超已经变得很阳光。
现在庄超已经是3小时15分钟以内的选手了,毛大庆完全跟不上他的脚步。庄超后来上了研究生,结了婚,马上生孩子,现在做抑郁症跑团的团长,带动很多人去跑步。
毛大庆想要给女儿树立一个榜样,他还带动孩子跑马,他希望孩子们“敢于挑战一些自己不敢想的事情,这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事情”。查小欣的《陪你跑一场人生的马拉松》引起了毛大庆的共鸣,书中提倡“节点式教育”,查小欣说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天天陪着孩子,但希望在孩子的人生里创造一些节点,让他留下深刻的人生印象……很多家庭因为爸爸忙于工作,造成了一种爸爸缺席的“丧偶式教育”,丧偶式可以转变为节点式。
毛大庆也希望能够给孩子创造“节点”,一起有一些难忘的经历。受查小欣的启发,在女儿12岁时,毛大庆带她去走了戈壁,13岁带她跑了北极马拉松——因为年龄不够,只能以志愿者身份跟爸爸跑了一个半马。“一个13岁的小孩,前后连人都看不见,她敢于跑过八公里的这样的通道,我觉得这一次的磨炼,可能够她记上一辈子。”
毛大庆开始举办一系列分享会分享百马感受,但对于马拉松的甘苦,耐克的一句slogan概括得很准确——“跑了才懂”。当人们从传统的麻将桌游戏桌酒桌转到了马拉松赛道,人会出现新的变化,这变化也会像涟漪一样向周围扩散。
在这一点上,马大庆觉得马拉松和创业很像。“透过共享办公,看见了企业的变化,而企业的变化来自人的变化。”它们都属于一种新的追求,就如耐克的创始人菲尔·奈特所说,他们“敢于冒险,不让自己的才能掩埋在平庸的土地上”。
毛大庆的百马第一步,某种程度上也是被企业家刘晓光之死触发,生命的这场马拉松充满了偶然性。借用毛大庆写给未来自己的一句话作结:
“因为上天的眷顾,你还健康的活着。
而因此,活着,你就必须绽放。”
(部分图片来自优客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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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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