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结束的2018“马云乡村教师奖”颁奖典礼上,杨昌强与罗荷珍夫妇成为了第101位获奖者,按照惯例,马云乡村教师每一届奖获奖人数是100人,18年打破惯例,成了101人。
深山代课夫妻杨昌强和罗荷珍。他们身后的教室2015年才新建好。
结婚22年来最“窝囊”的一天,代课老师杨昌强一直记得,那是2014年正月初八。
妻子罗荷珍本来要回娘家探亲,家里却找不出一点钱了。米缸已经空了两个月。前一年村里发洪水,冲毁了一亩口粮田,他们一年颗粒无收。临近春节,小儿子突发扁桃体病变要手术,上高中的大儿子要缴补课费,四处都借不到钱。
日头快落尽时,门响了。七十岁的岳父母冒着低温,走了三十多里山路,给他们送来5000元救命的钱。
这个废铁块是杨昌强在山路边捡的,每天他都用它打铃。
钱打哪来的?岳父母支支吾吾。杨昌强反应过来——二老是卖了寿器换了钱。
储备棺木是土家村寨顶大的事。前一年春节,罗荷珍聚齐了几个弟妹,一道上山,帮他们砍回五十根上好的杉木料。
杨昌强接过钱,仰头大嚎了一声,把头埋进手心,一米七五的大块头缩成一团,似乎要把半辈子压抑的不甘和委屈都哭出来。
罗荷珍跑进厨房,用头撞击木梁,也呜呜哭。嫁给杨昌强后,父母说了她无数次,“嫁对了人,入错了行”。
杨瞎子
杨昌强夫妻俩都是湖南湘西泸溪县合水镇呈田村小学的代课教师。这里极为偏僻,像一座孤岛深嵌武陵山谷腹地,无论从哪个方向去最近的乡镇,都在20 公里以上。山头一道连一道,黄泥路上还伏着草蛇。
现在夫妻俩每年拿九个月的1500元工资,除了照顾肚皮,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在中国,这样的代课教师还有40万,在师资最紧缺的上世纪末,无数中国乡村,依靠代课教师才延续了读书声。
2006年,代课教师清退政策出台,他们中极少数人转了公职,有人拿了微薄的清退费,更多的,像杨昌强夫妇一样,仍守着深山、僻林和海岛,以“临时工”身份维系着贫瘠的乡村教育。
“杨瞎子”走在山路上。夫妻俩每天往返六公里路,护送孩子上下学。
呈田村是个土家村寨,在这儿杨昌强“杨瞎子”的名号响亮。他两眼都近视几百度,却不爱戴眼镜,总是眯着眼看人,走路磕绊。撞了树碰着墙不打紧,他怕被当面笑话装文化人。
他是高考落榜生,山路上传着关于他的闲话,说他“假清高”,不打工,拉着老婆一块代课,苦熬半辈子,连房子也盖不起。
杨昌强苦笑着,把自己的脸皮比成山寨深林里的老树皮,一年年在变厚。他代了28年课,妻子22年。村里也有过公办老师,但都待不住。最近十年,村小只剩下他们俩了。
当着外人,村民们都竖起大拇指夸夫妻俩是好人。但背地里,也有不怀好意的嘲笑——夫妻俩全村“最委屈”“最傻”,是一双“苦命鸳鸯”。
山路难行时,夫妻俩会牵起双手一起走。
村民也说他们是“不要钱的保姆”。呈田村3个村民组有近200户人家,散居在海拔600米的山崖、溪边和山坳里。一千人的村子空荡荡的,打工的、进城的、考大学的都走了,只剩了三百来个空巢老人。十五个留守的小娃娃,都由杨昌强夫妇管教。
22年,漫长日夜,杨昌强夫妻带着学生翻山路、趟溪水,来回6公里上下学,穿坏了几十双解放鞋。他们教过全村两代人上千个学生,其中出了11个大学生、6个研究生和1位留学博士。
1990年9月7日,杨昌强第一次站上讲台,正穿着一双溅满污泥的解放鞋,盖着脚面的绿色军裤裤脚稀烂,孩子们笑他,“别的新来的老师都穿的那么好,你咋穿的那么破”。
杨昌强回答,“穿的不好的老师才会一直和你们待在这里”。
凑来的葬礼和婚礼
刚恋爱,杨昌强就向罗荷珍交了底,家里只有几亩薄田,山坡几畦红薯,喂不饱人,春夏时节一发山洪,农民一年就短了收成。
罗荷珍原来在另一个镇,比杨昌强这富多了。当时杨昌强上课之余走村串寨拍照片补家用。罗荷珍招呼他给家里拍,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
杨昌强这样向她解释人生的选择:1990年,他本已在县里的打砂场干活了,老校长找到他,说村里已经开学七天了,还有两个年级没老师教。“你也是本村的,来接我的班吧。”老校长求他。
杨昌强了解老校长的苦,年年愁老师,还冲学区校长发过火,拍桌子大喊:“你不把偏僻地方放心上。”对方手一挥,还是不管。
课间,学生围在杨昌强身旁。
“我没法拒绝。” 杨昌强刚满六岁,父亲被五步蛇咬伤右腿,余生瘫痪在床。过了七年,村里赤脚医生的一针青霉素,又夺去母亲的命。没有棺木,村里人一家凑一根,凑齐四十根杉木料,帮他安葬了母亲。
罗荷珍听着他说,心止不住的疼。他的命,就像那部叫《活着》的小说——
母亲死后,家里养不起孩子,卖走了他的两个哥哥。他守着卧床病父,孤身一人,发奋苦读,成了村里第一个正式的高中生。后来通过高考预考,获得一所师范学校的保送名额,但面试被洪水耽误了。他又参加了两年高考,无果。老校长找到他时,他还要考。
村子于己有恩,杨昌强答应了老校长,放弃高考去代课。罗荷珍也是高考落榜生,既戳心又相怜。杨昌强在给她的情信里写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罗荷珍心弦一动,决定嫁给他。
夫妻俩在山道上观看千年古树。这棵古楠木和旁边的古杉木交缠环抱,被当地人称为“夫妻树”。
1996年他们结了婚,村里师资又告急,老校长求她罗荷珍去代课。她和丈夫一样拒绝不了。
她“也欠着一份人情”。结婚那天,鸡刚叫第一遍,两三百个村民举着火把,来回60里路,背回了二十多床棉絮、一台缝纫机和一个大木柜,都是她的嫁妆。杨昌强没钱。乡亲们卖了花生,帮杨昌强凑齐了娶老婆的钱,还没吃一口宴席。
这些村民都是学生的家长。“孩子不能没有老师。村民们留下我,也就是留下杨老师。”罗荷珍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她的父母已买好了一块地皮,本想让穷女婿倒插门,和女儿开小诊所或做点生意。
但老校长专门杀了只肥母鸡来动员她。“你和杨老师成家了,可以安心在这里教书。村里人会帮你们带孩子,干农活”。罗荷珍点了头,卖了地皮,守在孤村22年。
从橘子地球仪上想象世界
“一把丈长的镰刀,有她半个人高。”村里的后生杨晴总想起上学路上瘦小的罗荷珍用劲甩手腕,挥砍草丛的模样。
村里山路叠水路,漫山长着荆棘和芦苇。罗荷珍咬着牙,挥刀在前开路。杨昌强在后跟着。一路有五处临崖峭壁、三处水中跳岩,还有两处要蹚水过河时,他上前,一手扛起一个小娃娃。
水中藏着滑礁。二年级时有一次,杨昌强抱着一个小娃娃过跳岩,滑了脚,下巴磕中石尖,染红一片溪水。娃娃们吓得大哭。杨昌强大声喝住,爬起来大步走了。
年龄小的娃娃不会吃饭,罗荷珍要在午休时一个个喂。
杨昌强严厉,一副唬人的模样。罗荷珍慈爱,像他们出门打工的妈妈。她买来灭虱药,帮没妈管的女娃理头发。上厕所要借农户的猪圈,猪哼唧叫人害怕,也是她抱着她们撒尿。
杨晴后来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现在在长沙一个小学当老师。她记得罗荷珍手把手教会了她写名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木字。人要像树木一样顶天立地。”
下了学,杨晴下田帮家里割麦子,背着比她还高的大背篓,路过杨昌强家的秧田。他们给她擦汗,心疼她“你这个子小小的,长大后不要做这么辛苦的活”。
不想辛苦,就要好好读书,去看外面的世界。夫妻俩每年都在课堂上告诉学生。
为了帮留守儿童培养行为习惯,杨昌强一贯装得威严,偶尔他也会做做鬼脸,和孩子们开玩笑。
后生徐朝和到过的世界最远。他现在是重庆大学的教授,到过新加坡留学。从大山走上大学讲台,徐朝和一路都在和孤村的伙伴告别。先是班里的女同学。
升入四年级,村小没老师教,所有学生都转去镇上寄宿,有家长嫌女孩上学费钱,让她们早早去打工。随后是他的家人,家里穷,为了供他继续上学,姐姐和弟弟初中就主动弃了学。
徐朝和憋着一口气上初高中,每天夜里打手电筒在被窝看书,考上了天津大学,又读研读博,成了村里学历最高的后生。
“考学才是农家子弟唯一的出路。”对村里的孩子来说,这条路的起点,就是杨昌强夫妇。村子没通公路前,学生的课本、取暖的煤球和远程教育设备,都是两个老师一步步背进山的。
徐朝和记得,学校太穷,没有教具,他们用石子和芦苇杆教算数,拿橘子斜插一根筷子作地球仪,带学生想象世界。
冬日中午,杨昌强帮学生加热携带的饭菜,罗荷珍生好一盆炉火,给学生温烤双手。
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杨丽萍的例子常被说起。杨丽萍有四个弟妹,想读初中,母亲“胖大姐”不让。她对着上门劝说的杨昌强夫妻骂咧咧,“山沟里哪能飞出金凤凰,别白日做梦了”。
杨昌强摆出自己母亲因村医浅陋猝死的事劝她,“没文化太惨了,我一家人一生都受影响。”又把罗荷珍推前一步,说她学了医,有文化,在村里帮老的小的看病,谁都服气。
杨丽萍后来考了南华大学,成了衡阳一家医院的主治医生,带母亲进城生活。“胖大姐”一回村,见到杨昌强就咧嘴笑。杨昌强逗她“胖大姐,现在还恨我吗?”
后生徐助要高考前母亲去世,情绪受波动落了榜。杨昌强上门劝他,邻居有老人嘲笑,“这村里风水不好,老的考不上,小的也考不上。”
杨昌强沉下脸,走进屋里,对徐助要说,“不想像我这样过一辈子,就振作起来”。
“没文化的都比你们活的好”
刚代课时,夫妻俩还能头顶知识的光环。两人一个月领上百块工资,比不上公办教师,但比起庄稼人,日子还有奔头。
没过几年,外出打工的村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归,“体面”被撞开了第一道缝。归来的人都说,外面挣一年钱能顶村里七八年。
1992年,村里和杨昌强同辈的徐兴文带了三个同乡下了山,搭绿皮火车,花三天三夜到了温州。孤村人被高楼刺激,潮涌向浙江、广东的冶金厂、布料厂和灯泡厂。
徐兴文回村,招呼杨昌强一起下山。他会金属抛光,一个月挣上千元,杨昌强当时的工资只有90元。
代课夫妻和学生课间嬉戏。
杨昌强拒绝了,他心里还没服气,想等待机会考上大学,出人头地。1994年,杨昌强第四次高考,终于达到一个专科班录取线,但拿不出四千元农转非预录费,从此断了大学梦。
随后他结婚,两个儿子接连出生,工资越发捉襟见肘。下了课,夫妻俩打短工,当稻客,下河摸虾米、割菖蒲贴点家用。
新世纪刚过,学校脚下盖起村里第一栋洋楼。姓徐的两个兄弟,第一波出门打工的,在广东工地卖了几年苦力,攒了十万块钱,起了楼。
两层高的楼贴了白瓷砖,镶了绿玻璃,在太阳下闪着光,在夫妻俩心上划出第二道缝。“都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学校怎么成了村里最破的地方。”他们的校舍只是一排五间砖瓦房和一根旗杆,连围墙都没有,看着像是农户遗弃的危房。冬天冷风从窗缝漏进,学生手长冻疮,一碰就流脓。
村里的土家木楼一栋接一栋倒下,松木、枞树墙板被劈了条当柴烧了。
“你们教书,把别人教发财了,你们还亏我们钱。”借他们钱的亲戚在骂他们。罗荷珍的奶奶帮他们带孩子,气不顺时,也说他们,“没文化的人都比你们活的好。”
杨昌强视力不好,让罗荷珍出门打工吧,老校长不肯。隔壁溪头村小学,唯一的代课教师去了杭州,再没老师愿意来了。学校关了几年,孩子们只能绕远路上学。呈田村小学的年级一个接一个撤,只剩了两个低年级,老人们都心疼娃娃小小年纪就要寄宿。
“你们不能当村里的罪人。”老校长吼他们。人走了,学校就散了。
罗荷珍想起一个五岁的女娃娃。正走着山路,她突然滑进溪边的淤泥,罗荷珍抓起她往外拔。鞋却留在了泥里。娃娃大哭,一脸无措。
她不忍心了。如果她出门打工,陷进泥里的娃娃,谁来管?
她劝丈夫,外出的山民抛了家,孩子有学坏的,有初中就辍学的。一个由爷爷带大的后生,初中早恋,和父母怄气,闹着辍学。她爸妈在外忙着賺钱,没有回来阻止她。
“我们去打工,我们是农民工,我们的孩子可能也是农民工。”夫妻两互相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健康、平安就够了”。
杨昌强眼部干涩,妻子为他做护理。他们还住在父亲留下的土家木屋里。
“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2017年,杨昌强和罗荷珍少有地大吵了一架,两天都没说话。
导火索是杨昌强想去参加高中同学毕业30年的聚会。罗荷珍不肯,怕他丢人。杨瞎子的高中同学,有人当了官,有人是公办教师,当年和丈夫一起取得预考面试名额的,现在是财税局局长。
还有一个高考落榜生,到沿海做生意,发了大财,在同学群里发一万元的红包。罗荷珍担心丈夫“受刺激。”
在孤村待了22年,罗荷珍觉得自己像一只井底的蛙,世界像碗口小,只有学校和家之间往返了上万遍的六公里路。她去学区领奖,年轻老师们都打听,那个像老农民的干巴巴的女人是谁。
连课本上教的内容也不熟悉了。二年级的一篇课文提到了吸尘器,吸尘器是什么?学生不知道,她也不懂,“它是不是和灌溉器一样?”
杨昌强入围2018年的“马云乡村教师奖”
他准备了土家族新衣,夫妻俩在家中试穿。
前几年过年,杨昌强在路上碰到溪头村弃教的那个代课教师。他穿一身好衣,招呼杨昌强去杭州他的布料厂上班。杨昌强笑笑不语。对方骂他,“代课老师都要清退了,没有待下去的意义。”
杨昌强被棒头一喝。他翻找新闻,确实有政策,2006年的,他待在山沟里,连新闻也不知道。
“不要我们了,接下来怎么办?”夫妻俩哭了一场。
他们等着,县里没传来清退通知。他们一想,这样的村子,即使通了公路,没老师再愿意来的。村里现在还有几十个光棍,生源一年年少。
故事开头那个“窝囊”的2014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杨昌强作为代课教师代表出席一次公益会议,去了有生以来最远的地方——省会长沙,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还听了个胖歌手唱歌,问了才知道叫韩红。
杨昌强回村和人炫耀。开会戴在胸前的鲜花,他从长沙一路戴着回了村,戴着给学生上课,后来风干了,在家里放了一年。
有了第一次远门,他们更关心外面的世界。有一次看新闻,手机上跳出湘西有乡村教师获马云公益基金会奖励的消息,他们也想试试申报。夫妻俩拿出纸张,像学生写作文那样,一笔一画,端正地写下他们在孤村的日夜。
村支书开车带他们去镇上打印店,请人打字,还教他们怎么用邮件投递材料。
一个月前,他们得知自己入了围,村里传开了。今年的“马云乡村教师奖”颁奖典礼前,工作人员要采访杨昌强的学生,各家长辈都嘱咐走出大山的后生们,好好说说往事,支持老师。
两张橘色的入围证,被夫妻俩郑重地摆在灰暗的堂屋里,来了人就指给人看。这个1月,杨昌强将去一座更远的城市——三亚,那里有湛蓝的大海,银色的沙滩,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山外世界。
夫妻俩课间和学生做游戏。这些孩子是山村里仅剩的十五个留守儿童。
罗荷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丈夫戴起了眼镜,在村里走路,头高高抬着。那个踉踉跄跄的“杨瞎子”不见了。罗荷珍打心里高兴,她学起用手机,给自己取名“深山托梦人”。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罗荷珍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儿地捂着嘴笑。
当我能认真看完这篇文章后,我发现自己眼角已经湿润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这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