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锲斋对话丨韩天衡先生的书、画、印

韩天衡 ,194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号豆庐、近墨者、味闲,别署百乐斋、味闲草堂、三百芙蓉斋。擅书法、国画、篆刻、美术理论及书画印鉴赏。出版有《中国篆刻大辞典》《韩天衡画集》《韩天衡书画印选》《韩天衡篆刻精选》《天衡印话》《天衡艺谭》等专著。2013年10月,收藏有他个人捐赠的1136件艺术珍品、占地22亩的韩天衡美术馆在上海嘉定正式开馆。

现任上海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理事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中国画院顾问(原副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会会长、吴昌硕纪念馆馆长、中国石雕博物馆馆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华东政法大学教授、温州师范大学教授、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特聘教授。

锲斋对话

艺藏互长 金石为开

——韩天衡访谈



时间:2015年1月16日

地点:上海·韩天衡美术馆

人物:韩天衡、李世俊

李世俊:韩老师,一直以来您都是以书法家的身份被大家熟知的。今天参观了美术馆,很震撼,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收藏的呢?

韩天衡:在那个时代没有收藏这么一说,因为当时收藏就意味着一种提倡“封资修”的生活方式。对我而言其实就是收集,收集来作为学习资料,作为老师。开始的时候大概是十二三岁,主要还是从1957年从事文职工作之后。那时候书画印很便宜的,1960年左右吴昌硕的对联是4元到6元一副,任伯年的大册页4元钱是今天价格的千万分之一。



韩天衡《心经》

李世俊:韩老师,您能说下您的收藏经历和经验吗?

韩天衡:我年轻时候收集的途径大概有这么几个:

第一,从“文革”初的劫灰里收集我所需要。比如“文革”刚开始,大家都在烧“四旧”。现在馆里所看到董其昌写的《兰亭序》,当时差点被一位老先生烧掉,为了买董其昌的这件作品,我生平唯一一次拆东墙补西墙卖东西买回来的。对于一个喜欢收藏的人来讲,叫自己拿出一件东西出去,那等于是要在身上割一块肉一样,但是实在没有办法。

第二,是从假的里面挑真的。1986年我到广州集古斋去开画展,空闲的时候我就帮他们集古斋打扫旧柜子。常年盛古董的柜子里面都是灰尘,反正我也没事就把里面都翻出来看,一看看到三方吴昌硕的图章,都是真的。经理跟我讲,几个日本的篆刻大佬都来看过说是假的。我很开心啊,一下子发现三方真的印章,而且价格不高。我就跟经理讲这三方印章我都要了。所以我的收藏的一个途径就是经常从假的里面挑真的。现在处于“全民收藏热”阶段想从假的里面找真的太难,不从真的里面找出假的就蛮好了。

第三,拦截那些即将走私出去的东西。1980年前后,国内很多人都拿东西去卖给国外那些收藏家或者商人。因为我朋友多,他们会跟我说有人要拿东西去卖,我就让朋友帮忙给我疏通,让他不要卖出去,只要价格我能够承受我就会买下,因为拿出去反而名声很难听,叫走私。

第四就是用我自己的去换。比如有一幅石鲁画的小品,画得非常精,有点绘画基础的一看这张画,那个用笔,那个造型,属于开门见山的精品。当时那个画廊的老板就讲你拿两张画来换,我就拿两张画来换来的。包括上海有一个老的书画家、篆刻家,他有一次拿了一个吴昌硕的印来,他讲:“天衡,我非常喜欢你的印,我送一方吴昌硕的印给你,你给我刻两方。”我一看是真的非常好,我就刻了两方印。像这样用土产换来的情况也比较多。

还有就是从海外古玩书画选购别人看不懂的。我有一回到日本去,看到一个很好的端砚,当时好像是5万日元就买了下来,买下来之后那个老板就问翻译我是哪个国家的人。之后我让翻译跟他说是中国上海的。那个老板像发疯一样地叫了起来,我当时很奇怪。翻译告诉我说只有日本人到中国去买古董。还从来没有中国人到日本买古董,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我说我用不多的钱为中国人争回了脸面。我当时很荣耀,不是个人的荣耀,而是为中国人争回了面子。

这样的例子很多,总结看来,收藏是一种乐趣,一种文化修养。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不是收藏家,仅仅是收藏界的一个“拾荒者”。



韩天衡 篆书《临友簋铭中堂》

李世俊:韩老师,您把这些收藏捐给国家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初衷呢?

韩天衡:这些艺术品很奇特,它滋补人、丰厚人,但是它自身没有一点损失,相反,由于它能成全你,所以这些艺术品反而具有不朽的生命,具有永久的艺术价值。而且我收集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个故事,我把她们当作自己的老师,我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归宿,这个归宿在哪里呢?不是去卖钱,我想捐出来给国家,让民众都能来享受、学习、交流。基于这个想法,我和家里人商量之后,得到他们的支持。我就跟政府签约捐给了政府。政府很关心我,奖励我2000万的奖金。这钱如果拿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拿钱换的。我跟家人商量之后,用这2000万的奖金成立了一个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



韩天衡《秋滋味》

李世俊:韩老师作为“拾荒者”这么多年,为艺术和文化保护的确做了很大的贡献,特别是后来把这些文物捐献给国家,让这些文物能永久地保存下来。而且又用国家给的奖金建立了基金会。

韩天衡:我所想的就是对文化做点事情,因为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国家很重视,我们也是配合它的繁荣发展。现在都在提倡“中国梦”,我想我就实现一个我的“嘉定梦”吧。

韩天衡《石知己》

韩天衡《石知己》边款

李世俊:韩老师,看来您是边收藏边学习。您能谈谈这几十年来艺术生涯的体会吗?

韩天衡:我简单谈谈这几十年来在篆刻上我所归纳几点需要防止和注意的。

忌草率。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要深思熟虑,仔细推敲。草率,是篆刻创作第一要忌讳的。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考虑:

第一,字的篆法。同一个字在篆书中不管是金文或小篆,都有一个基本的结体。不同的书家融入各自的书写性格以后,这个字就产生了多种面貌,所以不是一字一态,而是一字多态。

第二,章法。在篆刻史上一些印人之所以难以成为大家,往往犯了一个最大的忌讳:创作程式化。应从印文中生发章法,而不是用一个现成的章法来套用印文。真正有大成就的篆刻家,每一方印作给你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推敲提炼的结果。

我年轻的时候想法很幼稚,刻印常不写稿,涂上墨,拿起刀来就刻,表现自己的本事。三十几岁时在李可染先生家里,我们交情很深,谈得也很投缘。他让我刻印,我想就当场完成吧。十分钟刻了三方,李可染先生还表扬了我。出门的时候他对我说:“天衡,我送你一句话,叫作‘天才不可仗恃’。”这句话对我后半生的影响很大。所以,搞篆刻艺术的人,一定要忌草率。

忌偏食。搞篆刻艺术,眼界要宽,汲取要广,不能偏食。吴昌硕的印好,但是不能只盯着吴昌硕学。一个时期集中攻一家,作为学习的一个过程,这符合成长的规律。即使相对集中研究一家的时候,也不要太单一,比如很认真地在学习赵之谦,不等于你就不能参考邓石如、吴让之,甚至于其他流派,都可以参学,打开眼界,扩大胸襟。

忌去古。去古,就是否定传统、蔑视传统、抛弃传统,这也是学习书法篆刻的大忌。艺术和科学发展的规律是不同的。文学艺术里面,没有一个大家是没有传统基因的。文学艺术发展是一根长的链条。周、秦、两汉一代代下来,直到今天,这根链条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是其中的基因,既是发展的,又是紧紧相扣的、甩不掉的。就如我们今天崇拜沙老,同时我们也崇拜沙老的老师吴昌硕。而吴昌硕之前的浙派、皖派,那么多大家,依然是神态奕奕的,依然是光芒万丈,不因为多少年过去了而黯然失色。懂得了这个道理,我们就知道怎么去敬畏传统,重视传统,学习借鉴传统。

忌匠气。篆刻艺术不能出现匠气,还有俗气。搞任何一门艺术,都要讲文气、清气、书卷气。怎么避免匠气?可能不仅是从技巧上去解决,而是要读书,就是中国传统的大文化要多深入,增加自己的思想修养和文化知识。一个有灵魂的艺术家,他又有了好的技巧,两者合一,就成为大家。如果他只有技巧而忽视了学问、修养、观念,绝对成不了大家,他的作品难免有俗气和匠气。

忌单一。任何一门艺术的成功,它都包含着一种复合效应,一种叠加效应,是很复杂的。搞篆刻艺术的人怎么样避免单一呢?我想到一个说法,叫作“马蜂窝理论”。一个蜂窝有很多蜂穴,马蜂回来了,各自回到自己的蜂穴。书法里面的正、草、隶、篆,绘画里的山水、人物、花鸟、走兽,以及诗歌、古文、戏曲,这些东西整合起来就成为一个很大的文化艺术系统,好比一个蜂窝,一路走来,看起来是相对独立的蜂穴,但是他们又不是完全隔离的。你如果懂得打通这个蜂穴,让书法、绘画跟篆刻通起来,等于把蜂窝的各个蜂穴全部打通了,就可以左右逢源,相得益彰。

忌自满。我个人有这样的认识,搞篆刻与其他艺术一样,它处处是起点,时时是起点,永远没有终点。搞艺术的人是绝对不能自满,如果由短暂的自赏、自慰延伸为是自傲、自恋的话,艺术是很难进步的。我总结了一句话就是:我们要忌自满,等别人指出来,已经来不及了。先贤讲“吾日三省吾身”,要经常检讨自己的自满情绪。古人还有一句话,我从年轻到现在一直记得提醒自己:“行百里者半九十”,走了九十里了才能算一半。只有十里路,不要看它很近,要看成是一半。人总有阶段性的成果,真的走到一百里了,你成功了吗?还没有,后面这句话是我加的,“行千里者半九百”,经过几十年努力算你走到一万米了,你成功了吗?没有。我们搞艺术的人,一辈子始终在路上,是有起点而没有终点的。

韩天衡《一日之迹》

韩天衡《一日之迹》边款

趣事·旧照

(文章摘自韩国权《二哥轶事》,作者系韩天衡之弟)

1990年,他在天津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个人的艺术展览,原定十天的展览,由于受欢迎,延期了一个月。展览期间,他多次来我所在的油漆厂为工厂里的书法爱好者们上书法课、作讲座。有次市里请他去作讲座,去接他的是一部老旧小货车,待下车时,二哥未留神,被小货车上的一块小铁皮把他当天穿的一条从新加坡买回的新裤子狠狠扯开道大口子,但二哥不讲究,仍然认认真真直至讲座结束。

韩天衡早期制印照

1975年在温州方介堪老师家中

二哥从小在艺术上就有天赋,那时候学校天天有写字课,作业是在大楷本上写几页毛笔字,第二天上交,老师用朱笔在写得好的字上画一个圈圈,如有特别好的,便画两个。有同学拿了自己的大楷本要与二哥的本子比谁的圈圈多,胜出几个圈,就刮对方几个鼻子,二哥当然是不会输的。后来有好事的同学拿了二哥的本子去与高年级的同学比,结果自然又是二哥获胜。再后来就没有人愿意与二哥比了,因为他本子上的红圈圈总是最多。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成绩报告单上有老师这样的评语:这个学生有书法天赋,望家长多加栽培。



1978年与陆俨少先生在长城

80年代初与谢稚柳老师

二哥小时候体育特别优秀,不过优秀加上顽皮,免不了闯祸。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二哥提出跟同学们比赛跳远,同学们纷纷同意,但他别出心裁,说要跳过粪坑。那时候农村条件差,茅坑都是露天的,宽度在二三的米样子,二哥助跑十来米后一跃而过,有的身条较弱的,一下跌了进去,再爬出来,身上沾满了臭粪,这样对方的家长跑来告状,父亲气不过,自然对二哥一顿痛打。所以当年家里的鸡毛掸子不是掸灰尘的,更多的是用来打二哥的屁股。不过二哥虽然老是闯祸,邻居们倒是说我们这些孩子,以后真正有出息的是二哥,理由是他很聪明,尽管调皮但不捣蛋,而且对人都很有礼貌。



2006年春节给程十发先生拜年

2006年在中国篆刻艺术研究院成立大会上致辞,担任院长


链接·名家集评

天衡刻印之妙,古不乖时,健而能软,使小松(黄易)再生,奚冈复作,当敛衽而避。

——刘海粟

天衡同志治印,根底深厚,刀法精熟,加上刻意创造,变幻多姿,为现代印学开辟一新境界。反复玩赏,赞仰无已。

天衡同志治印,基础厚,功力深,前后获读所作,善思量,多创意,心仪久矣。天衡春秋正富,游刃恢恢,绚烂之至,乃开新境,继承发展,属望无穷。翻纸数四,率墨志佩。

——沙孟海

韩天衡篆刻《踏石留印》(2016)


天衡所作朱白相兼,琳琅满目,叹观不已,如非九折臂,曷能臻此?

——商承祚

百折江流九折文,篆付墨石解纷纭。几时才见韩生笔,伯乐亲题冀北群。

向爱元人瑶碧堂,脔龙雕虎势披猖。谁提澄圣斋前过,江海都为百谷王。

——高二适

韩天衡《日有喜》

韩天衡《生肖印鼠》

天衡同志:印章钤样三方极佳,圆厚生动,结构不凡,将为拙画增加胜色,实不胜欣喜,感激之至。我因见此佳作,另生无餍要求,拟请再赐刻三印。兹托便带去印八方,石上我又写上印语。我之慕大作,故有此无厌之求,实不胜感激。

——李可染

天衡抉藩秦汉,独创新调,不欲蹈前人一步,遂能超轶侪辈,俯视群流。

——陆俨少

铁木之外,别有一天。

——唐 云

韩天衡《百年如意》

韩天衡《等舰艇》

金龟玉钮开秦汉,宋叠元朱又一时。皖流浙派风靡体,肯为吾闲真本师!

——谢稚柳

铁笔丹青写太虚,纵横肯綮隙无余。周金汉玉寻常见,谁识仙人石上书?

——启 功

我爱天衡之印,食古而能化今,非三代,非今世,独具雄、变、韵之长。雄者气格壮伟之谓也;变者立异出新之谓也;韵者回味无穷之谓也。读其印作,以盘错搏扬为宗旨,以奇反正,奇中寓平,动中寓静,一反故常,自成面目。

——程十发

韩天衡先生印,似以盘搏为主,附以刀法之崛奇,自然高古。东坡云“以奇取正”者是也。二十年前弟亦用此法脱出师门,惜未能更立面貌耳。有一篆刻家前曾来台(湾),现住美国之魏乐唐,亦用此法,但魏削薄,远不及韩先生也。又韩先生印中有木刻意味,与魏极为相同,大陆作家苏白,即似由此脱出,而终未能,可知一艺之成,天分、人工必当配合得宜方可有成,若韩氏者即此中豪杰耳。

——王北岳



韩天衡《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