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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楚子:戴着脚镣舞出旷世经典的灵动与精彩

——关于《金瓶梅》当下影视创意的深度思考


引 言


2008年7月14日,山东临清市,第六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已近尾声,室外溽热难当,室内会场凉风习习,与会代表济济一堂,侧耳聆听。

此刻,中国金瓶梅研究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吴敢教授正在作大会总结发言。他声音宏亮、充满信心地说:

“《金瓶梅》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重要作品……《金瓶梅》既然是一部如此伟大的作品,金学既然是一门如此辉煌的显学,应当说,有必要也有能力更有可能写好拍好《金瓶梅》影视网络剧,二十一世纪将不再是这一题材领域的空白!”[1]


2012年8月中旬、第八届(台湾)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召开前夕,受吴敢师和中国金瓶梅研究会委托,由本人主笔的50集电视连续剧《金瓶梅》剧本创作,终于圆满完成!


《金瓶梅》电视剧本 谭楚子编写 新加坡南洋出版社出版



时光如流,岁月不居,从电视剧本完成迄今,又是两载春秋转瞬即逝,与此同时,中国大陆的社会-文化环境也更加宽松明朗、生机勃发。

毋庸讳言,作为当今文化产业重要支撑的电视剧生产-消费市场,我们看到电视银屏及电脑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各样、各类题材的浅薄的搞笑剧、肥皂剧,

枉顾史实硬伤累累的历史剧、抗战剧,剧情怪诞令人作呕、全然有悖生活真实的公案剧、谍战剧……

其实换一个角度看,在当下这样一个一切皆可被用作消费、在这样一个人们的心智娱乐似乎已全然萎缩为消费图像、消费符号的读图读网时代,这些现象原本即见怪不怪,实属情理之中。

另一方面,这种低端背景底色,无疑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作为民族经典的《金瓶梅》影视作品横空出世、一鸣惊人,从消极方面奠定了一个积极方面的基础。


一 从文本语言到镜头语言

——电视连续剧《金瓶梅》创意与金瓶梅的文化传播



接受吴敢师及学会委托后,本人细致观摩了当时中国大陆各种类型的热播电视剧,深入研究、考察它们之所以能够蹿红市场、赢得较高收视率的接受美学和接受心理学基础,从而在动手创作电视连续剧《金瓶梅》的过程中,留意在以下诸多方面下了一定的功夫。

第一,关于剧本开头的设计。

我们先来看看原著的开篇。

崇祯本第一回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而更早的词话本头回乃“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经过揣摩,

笔者最后认为,这两种看似小异实则大同的套路似皆不可能套用——这个电视剧是拍给今天的人看的,能否这个剧一旦播出第一时间就立刻能把没有考勤约束的观众抓在电视机前,从一定意义上毫不夸张地说这简直就是该剧能否成功的关键;

同时,更是有意投入拍摄方是否真的愿意投入资金、资源进行拍摄而在事先进行预测评估的重要考虑元素——正所谓“好的开头就是成功的一半”,事实上,有时好的开头就是成功的全部!

《兰陵笑笑生传奇》剧本论证会



观众现在将要看到的电视连续剧《金瓶梅》第一集的开头场景,节奏跳跃,前后气氛反差强烈,张力十足,极富镜头感,动作场面也是十分抓人,看点纷呈,充满紧张与悬念……

由于其结局彻底颠覆了“武松斗杀西门庆”这一传统的妇孺皆知的《水浒传》经典情节,自然会引发人们观赏时产生陌生化效果的新奇感,相信一下子就会刺激起观众的收看情绪,满足收视心理学所谓芸芸电视大众极喜“窥奇”、“窥新”、“围观”的心理。

当然,这一场景细节鉴于该片投入拍摄及拍摄完成公映前尚属商业机密,故此即不再具述。

第二,剧本中性爱场景的处理。

词话本《金瓶梅》欣欣子曾言:观此书而顿生悲悯之心者,菩萨也;观之凛凛然惕悚戒惧,君子也;因满足了偷窥欲望而生啧啧窃喜者,小人也;赞叹称羡而跃跃欲模仿者,禽兽也!

然而君不见,自古暨今,任何一人观阅此书,却是以上四种情感皆具!

人哪,自打上帝造你出世,你本来就是罪性与神性的复合体,因此这又有什么奇怪?

现代心理科学无数实验事实亦已证明,迄今为止性欲乃人类一切外部行为最为强大的内在驱动力[2]。

观赏电视连续剧《金瓶梅》,围观中的大多观众不可能没有一种预期中的窥视、窥淫心理,从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这正是制片投资方愿意付诸投资的最具诱惑力的内在元素,因为它本身就意味着潜在的高收视率。

《金瓶梅》序



然而我们对该剧的定位它毕竟是一部忠实于古代原典、严肃探讨人生价值和意义的电视作品,不是港版“毛片”,

它的定位是要与上个世纪八十、九十年代相继问世的《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并肩比列的经典题材电视剧传世作品。

鉴于此,出于推动剧情发展的需要而必须表现情色或色情的场景,剧本中的处理是尽可能的隐蔽、含蓄……突出一种朦胧的色调,以达最大限度地借此表现剧情需要。

《金瓶梅》是一部阐释人生哲理、探究生命意义和价值的大书,其中却出现了赤裸裸直击性爱场景的文字段落,

说《金瓶梅》是“天下第一奇书”,奇就奇在这种不仅毫不掩饰并且多加大肆渲染的赤裸裸性文字,竟出现在即使今天我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能不说是一部严肃作品的经典之中,几百年来让人拍案惊奇的同时,也一直让人感觉心惊肉跳、惊世骇俗!

事实上,性的禁忌,尤其是根据这种禁忌而滋生出来的种种文化焦虑,伴随《金瓶梅》性爱文本的即时现场建构而被大大舒缓。

我们倒不妨认为,这些描写,这些赤裸裸的性爱文本,如同闪电,刺破并撩开沉沉名教黑色道统大幕的一角,让人们在颠狂绝望的世界中看到了生命底色的一抹亮意?

换言之,如果删除了这些部分那么整部《金瓶梅》的魂魄尽失——作者真诚而又大胆地用性去表达对人生的感悟、对人生的洞彻,我们真的倒不妨说,正是在这些赤裸裸的性文字中,《金瓶梅》完成了文学与人生的对接,从而直抵文学的根本!

至于如何在影视画面中展现这一场景,无疑乃是对编导演表现技法的一次挑战。

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在这一色情与历史交织而成的视像场域,它无疑为导演分镜头时的处理,提供了一次绝佳的展现自己独特才华风格的机会。

第三,结构的调整与整合,剧本的收尾。

简言之,首先将整部故事了然于心,然后按照镜头、画面、场景等影视元素的叙事逻辑展开情节,推动剧情走向高潮。达至高潮即戛然而止,给人们留下无尽的感慨与回味。

这种处置突出生命的悲剧意识——事实上在当下众声喧哗、大家“比着坏”的时代,西门庆这一典型早已失去了批判意义,其生活原则也早就内化为人们通行的生存游戏规则。

所以剧本以西门庆薨然毙命戛然而止凸显的是一种发人深思并颇具几分荒诞意味的生命的悲剧意识——

个人的生命历程竟然可以是如此的荒唐,而他生命的存在又是如此的脆弱,生命的结束又是如此的难以逆料,冥冥之中对于上苍大道不由得心生敬畏!

第四,原著中的对白语言与即时现场剧中人物语言的转换。

作为一部历史题材但同时又是给当下大众观赏的古装剧,剧中人物用什么样的口吻来说话,我认为一定存在一个充满内在张力的“黄金分割”临界点——

在这个点上,原著中人物语言的特色或神韵得以保留、得以展现,现代人一听就知道那的确是几百年前的某人在说话,同时他不光一听就懂,还感到听起来很为顺耳。

第五,剧中主要人物的塑造。

剧中主要人物塑造在忠实原著的前提下,在细节发掘上下了一番功夫,从而产生一定程度上的陌生化间离效果,

对耳熟能详的男女主人公平添了几分新奇感,结果反而可能有所强化剧中典型人物与观众之间自然互动的亲和力,

自然提高了观众竞相收看之收视率,这也是剧本写作过程中作者的一个指导理念。


第六,尽可能“原生态地”再现原典中出现过的器物、民俗、建筑形制、饮食起居、特色语汇、历史掌故、宗教规仪、典章制度等历史文化遗存。

剧情发展必须再现原著中出现的器物、民俗、建筑形制、饮食起居、特色语汇、历史掌故、宗教规仪、典章制度等内容的部分,作为衔接经典原著与导演分镜头工作台本的桥梁,

我们在剧本中原则上对上述内容一律加以原生态保留并作清晰展示,目的就是能让今天的观众在观赏这部电视剧时,看到的是真民俗、真古董,是原汁原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不是假民俗、假古董——如同时下泛滥跟风的穿越剧、清宫剧所频频扯淡的那样。

毕竟它们是那个一去不返不可复制时代真实的原符代码,本身就具有某种震撼人心的审美效果。

当然,另一方面,它们也不时充当着串联剧情、引出人物、乃至推动情节走向高潮的至关重要的关节点作用。

为达上述目的,为使导演拍摄前准备分镜头或分场景工作台本时清晰明了,也为使舞美布景、特效设计、剧服统筹等相关剧务人员准确把握开工内容,必要地方在剧本中就上述古代器物、民俗、宗教、饮食、服饰、隐语等相关内容下附上了脚注。

电视剧《金瓶梅》剧照


第七,吸取学界同仁最新研究成果。

剧本在创作过程中,作者一直密切关注着海内外金学研究领域最新动态,也注意吸取了学界同仁之部分最新研究成果内化于剧本创作。


第八,创作过程中意外收获关于《金瓶梅》丰富了中国思想史史料库的随想。

葛兆光曾经说过:

以往的中国思想史往往喜欢先入为主地认为中国传统思想体系就是儒道释三种不同体系之间以儒家思想为主体,三教周流,相融互补……

殊不知通过大量历史文献的爬梳,中国思想史的真正断面远不止如此简单划一,大量的“未入流”的底层思想史料、民间信仰史实被发掘出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以往思想史的叙事逻辑……[3]



葛兆光所说确不无几分道理,本剧创作过程中我就时时感到无论是儒道释三家中的任何一家,还是其中两家哪怕是三家的融和,都根本无法囊括《金瓶梅》它那庞杂的思想价值体系。

由此我突发奇想,中国似乎并存两套价值体系:精英的和底层的。

两者虽也“鸡犬之声相闻”,但几千年来一直大致保持平行发展,事实上基本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士大夫知识精英阶层对于底层百姓所思所虑自然不屑一顾,而底层人士包括底层知识分子自有其谋略生存的智慧,为了生存,这种智慧有时是可以置儒家说教于不顾的,他们会从心底里嘲笑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迂腐颟顸。

换言之,自上对下的“愚民政策”与自下迎上的“愚君政策”平行对流——当然,不言而喻前者永远居于话语权的强势地位。

由此,学界一直吵嚷不休的华夏民族劣根性中的“虚伪”其本柢原委何在,庶几昭然若揭否?

第九,这部由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奇书”经典改编而成的电视连续剧,对于当下之警世意义。

本人一直认为,鉴于至关重要的、用之于社会转型期终极价值引领作用的先进的理论资源、价值资源和信仰资源的天然缺失,

尽管《金瓶梅》诞生之际的十六世纪的明代已经具备了发达的商品经济,但并非如大多研究者一厢情愿梦呓的那样彼时中国已产生了资本主义的“萌芽”……

光阴荏苒,岁月漫漶,四百余年过去,今日中国已远非昔日之大明帝国,然而无论政治修辞如何翻新,《金瓶梅》世界官场运作的“潜规则”至今依然风行当下官场上下科层通用语境,尚未来及经历现代国家洗礼即直接伴随全球化进入后现代之中土华夏大地,其价值取向(至少在民间)竟与四百年前《金瓶梅》产生时期的嘉隆万年代似乎别无二致……

网上算命、怪力乱神、消费主义、“娱乐至死”……借助大众传播媒介,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消费”、“娱乐”、“身体”三个关键词构成价值虚无的当代神话的传播学基础,而浑浑噩噩的消费人群其终极娱乐方式即是所谓的“饱暖思淫欲”……

消弭崇高,放逐理想,拒绝神圣,漠视信仰,没有敬畏,缺失大爱及爱的一切不竭泉源,人们只能如此蝇营狗苟,索性在醉生梦死的性爱迷狂中忘却自我,忘却烦恼,忘却挥之不去之“生”之焦虑……

透过荧屏观赏电视连续剧《金瓶梅》林林总总众生世象,人们看到的岂不正是自己当下生存境况的一面镜像?

——或许,此正乃电视连续剧《金瓶梅》这部经典剧目在今天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概之,禀承原著悲悯情怀、凸显经典严肃旨趣的电视连续剧《金瓶梅》一旦呱呱问世,在一定意义上或将祓除芸芸受众对于这部被长期遮蔽的伟大经典的想象性误解,金瓶梅文化中的正能量将得到深度发掘和有益传播。

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二 打造出旷世经典《金瓶梅》影视

对于反拔当下价值虚无影视生态之可能向度


《金瓶梅》是一部愤世嫉俗的激愤之书,《金瓶梅》又是一部悲天悯人的悲悯之书,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金瓶梅》原典可说是一部关于生命意义追问的经典。

大家基本上都不会否认中国文化语境中宗教精神和信仰情怀相对稀缺,因这几乎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然而在该剧创作过程中,笔者还是震惊于这种稀缺导致原作在文本叙事中所表现出的终极信仰和终极价值关怀的缺失。

与之形成近乎滑稽的鲜明对比的是:作者在世俗功利层面倒是一再鼓噪庸俗化救赎叙事,煞有介事重笔描画出一系列阴森怪诞的冥界意象。

一方面,作者在渲染床笫快感、官场风光、财富荣耀之际不时发出由衷涌自心底的艳羡和阵阵欢呼;

另一方面,在意义诉求、价值关怀、主体信仰和个体救赎层面,却呈现出令人窒息的苍白!

不止一次写着写着,笔者也进入到原作者所烘托所渲染的那个香艳旖旎、让人尽情享受俗世精致生活情调的世界……

与此同时不无偏颇地在心中暗想:这个民族或许真的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民族,它的文化或许真的就是世界上最缺少超越性精神内核、最腐朽糜烂、同时也是最易让人陶醉的文化!

借助铺天盖地而来的全球化消费主义浪潮的推动,这种负面民族精神陋习发展到今日,终于导致对于终极理想的彻底放逐,对于终极价值的彻底颠覆——这是当下中国价值虚无主义的内外表征[4]。

终极价值的颠覆和缺席不仅是当下俗众价值虚无主义的主要表征,也是其价值虚无主义的直接源头,它直接导致了人们价值认知的相对主义、价值情感的物欲主义和价值意志的工具主义。

葛兆光 著



当今影视银屏及网络视频甚嚣尘上满眼充斥着的《小时代》、《杜拉拉升职记》、《失恋三十三天》、《北京遇上西雅图》等之类即是其中的典型例证。

这些影视剧作,露骨地宣扬奢侈浮华和拜金主义,语言粗俗无聊,情调低俗不堪,剧情单调重复,想象空间和想象力尤其匮乏,基本上没有任何可让人称道的地方!

不要忘记,社会以何种方式塑造人们的心灵,人们就会以何种方式去构造社会。

换言之,当作为社会公共话语的影视作品传播,以这样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丑陋范式塑造着人们的认知行为、价值取向时,人们转眼就会反过来以相同的方式及价值准则“报复性地”去重构这个社会。

于是,心灵价值秩序的失序在一定社会结构中恶性循环并不断加深,由此以更为严重的后果反作用于社会结构,从而引发一系列社会价值秩序的失序和错乱——敬畏丧失,犬儒主义盛行,价值秩序颠覆,人性结构畸变,社会信任坍塌。

有鉴于此,笔者根据原典创作电视连续剧《金瓶梅》时,既忠实于原著情节和历史掌故,又力求在观照视角、审美情趣、价值批判乃至主旨魂魄方面有所突破,致力超越原典并重构经典。

与此同时希冀客观上能对当下影视创作文化生态价值虚无起到一定程度的反拔作用。

现在当我们反观根据原典改编而成的影视剧作《金瓶梅》时,或许就会发现每次观赏都会有新的审美享受和新的认知收获。

不错,一旦进入《金瓶梅》的世界,你逃不掉人性的荒谬、残酷和悖论,但它却也偶尔闪现出暖意灵魂的诗性向往;

当然更让人称奇的是你永远逃不掉对人类终极问题反复追问的强大欲望。昆德拉曾这样思考过小说的定义:

“全副心思关注生活世界、勘察个人具体生存的一门思想学问。”[5]


作为一部饱受争议的旷世经典,《金瓶梅》阐释空间一直以来都曾充满了各种张力,

然而争议的各方恐怕都没有人否认《金瓶梅》至少具备了上述昆德拉所言之功能,笔者基于原典这一巨大优势而将其更加光大,主要的可能向度包括——

首先,“以现代意识激活古代经典文本”[6],以镜头语言、影视笔法凸显男女主人公灵与肉、原典作者的欲望张扬与悲悯情怀之间的心理矛盾与审美张力。

其次,在反复阅读《金瓶梅》以及后来创作该电视连续剧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金瓶梅》世界的林林总总、万千事象,

无不与十六世纪前后明帝国社会潜滋暗长的巨大转型和文化变革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同时如前所述也与当时的思想史、社会史有所关联,甚至与明帝国当时的国际交往也时有关联。

黄仁宇与《万历十五年》



然而《金瓶梅》原典书中对它们的记叙,却是暗线深埋、若隐若显。

作为原典中故事发生地的背景资料,作为故事发生时与其同时代的作者,作者的这种笔法正常而又合理,然而四、五百年后的今天的观众再欣赏这一故事时,影视创编人员就绝不能仅仅拘囿于原典断续所述之背景简况。

我们完全可以运用影视全景镜头、纵深镜头、航拍镜头以及普通长镜头等众多现代摄录创作手法,适时表现作为剧中故事宏大叙事背景的当时明帝国至少表面看去国祚昌盛的宏阔图景。

不仅如此,鉴于剧中根据原典当会展现彼时众多的国外器物,因此亦可充分运用恰当的镜头语言,不失时机地展现明帝国当时的国际交往盛况,这些都将成为该剧非常好看的“卖点”。

总之,作为《金瓶梅》发生故事时间背景的十六世纪乃是西方资本主义地理大发现殖民大开拓的第一次“全球化”时代,运用影视镜头叙事手法表现发生在其间的《金瓶梅》故事,肯定将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再次,前文亦已约略提及,《金瓶梅》原典文本中呈现出来的各种重大社会题材、各种重大社会问题,事实上直到今天依然是世间芸芸众生时刻保持高度关注的社会焦点、热点话题。

尽管白云苍狗物换星移,然而毋庸讳言如同四百多年前一样,它们依然每时每刻刺激着普通中国百姓的神经,并经由这种刺激带给人们无尽的困惑与无奈。

我们相信,这种当今中国社会状况的刺激以及这种刺激带给人们的种种困惑,将会是这部“纪实题材”的电视连续剧热播的重要基础。

如此以来,严格按照编导意图成功后的电视连续剧《金瓶梅》一旦播出,它所呈现的十六世纪的明代的人情世态与今日中国现实之间的内在关联,或许将给观众带来极其亲切却又恍若隔世的恍惚之感,这种独特的观影审美感受,将会是彼时当下所有热播电视剧目中所独家拥有的。

或许观众的这种感觉历经多年后依然清晰,因为一生中恐怕难得再有这种体验——

“我甚至有些疑心,我们至今尚未走出《金瓶梅》作者的视线。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遭遇的一切,或许正是四五百年前就开始发端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大转折的一个组成部分。”[7]


复次,以空灵和赋有禅境的远景镜头语言,突出表现原典对于人生、对于声色与虚无、对于瞬间与永恒的深沉思考,辅之以剧中男女主人公或虚拟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旁白或画外音——

这段台词笔者将精心创作,务求其将成为全剧“剧眼”,画龙点睛!

格 非 著




三 立足当下社会-文化语境促成《金瓶梅》影视经典

尽快投入拍摄之战略构想


不言而喻,当下世界早已不是一个读书的时代,而是一个读图、读网、消费视频的时代,于是,

从《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到《红楼梦》,从《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到《林海雪原》……众多经典一再翻拍,拍了又拍,盖因跟风读图读网视觉消费此一时尚蕴含巨大商机。

从大众传播学的视角看去,市场资本合谋权力媒体算计经典(包括民族传统经典和所谓“红色经典”),通过“收视率”赢得不菲的商业利润;与此同时,客观上在某种意义上也在增进经典的传播。

可以想见,自明代起即与《三国》、《水浒》和《西游记》比肩并列,且因被公认“天下第一奇书”而位居四大奇书之首,

尤其是因长期被禁而对于广大受众充满了陌生感和神秘感——《金瓶梅》,在商业算计无孔不入肆意绑架经典的今日,该有多少双贪婪的眼睛对它闪烁着意欲攫取的绿光。

但是,迄今为止,电影或电视连续剧《金瓶梅》的投拍杳无消息。

个中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有学者指出,在文化多元、价值取向自由、政治钳制日益宽松的今日,电影或电视剧《金瓶梅》仍然不能获准投拍完全没有道理。

他们类比思维后认为,《红楼梦》中的性描写或性暗示同样露骨,《牡丹亭》“游园”、“惊梦”中杜丽娘惊世骇俗的某段唱词难道不就是怀春少女热切渴望交媾异性的赤裸裸直白渲泻……根据它们改编完成的电影电视剧或传统戏曲,一拍再拍,一演再演,那么,同为民族传统传世经典,《金瓶梅》为何就不能拍,不能演①?

其实上述学者论证比对的视野或视域实在是过于老实和拘谨了,何止是《红楼梦》或《牡丹亭》,置身全民狂欢、娱乐至死图像符号围观消费之当下,非法渠道的不论,合法公开发行、传播的电影、电视剧以及网络视频,又有哪一部不是“香艳”卖点叠出,肆无忌惮地满足着男权社会男性目光的偷窥和凝视欲望?

以下是在业内颇具影响力的官方某影评杂志上的两段文字:

“在当前的影视镜头画面中,我们随处可见女性的肉身身影——丰乳肥臀、靓脸酥胸充斥着银幕,她们一个个直接用身体叙事,迸发出野性的诱惑和‘美杜莎(Medusa)’式的狂笑。”[8]

“对女性胴体肉身的偷窥或窥视、凝视,是身体叙事艺术手法在当今影视作品中最直接的表现内容。

偷窥的客体一般为女性裸露或半裸露的身体,偷窥的直接主体则是影片男性摄影师,偷窥或凝视的具体目标往往是最具女性特征的隐秘部位,如胸部、乳房、大腿、臀部及其它。”[9]


就连即将上映新片的预告花絮或电影海报上也充斥着影片中女性身体性征部位的镜头截图——毋庸置疑是乃“非礼勿视”民族曾经的文化禁忌,经此商业资本与权力传媒合谋策划包装,一跃成为影片或剧集公映之际吸金卖座的公开宣传噱头,行色匆匆经由此前之路人鲜有不转头瞥上几眼!

事实上,无论本土域外国际国内,举凡包含剧情和故事的电影电视剧,管它动作、惊悚、悬疑、律政、商战、特工、玄幻、历史、喜剧……乃至军旅、战争直至根据新闻题材或传记史料的纪实故事,一网打尽几乎所有类型影片,试问,你能找出其中任何一部镜头完全“干净”?

“适时”映现或闪回的香艳镜头与色情画面,似乎是所有影片或多或少或前或后必定穿插其间永远的调味佐料,这早已是圈内圈外几近公开的游戏通则,

区分仅仅在于此类或经“艺术处理”过的“带色”镜头或画面,是否更加有助于表达主题,时长控制是否恰切,以及想象之中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可能触及官方底线。①例如吴敢《〈金瓶梅〉研究的悬案与论争》一文中曾道:

“……题材并无禁区,影视界一拍再拍的《红楼梦》,不也有写实仿真的性描写文字?昆剧界一改再改的《牡丹亭》,不也有活灵活现的性渲染词句?

《金瓶梅》既然是一部如此伟大的作品,金学既然是一门如此辉煌的显学,应当说,有必要也有能力更有可能写好拍好《金瓶梅》影视网络剧,21世纪将不再是这一题材领域的空白!”

(转引自黄霖、杜明德主编《〈金瓶梅〉与临清:第六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08年6月版))


另外必须指出,《金瓶梅》原书中的男女性事即所谓“淫秽”描写,平心而论有些不仅是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乃至将整个事件推向高潮所必须,而且正是通过这些情景,透过这些毕声毕肖的细致描摹,将隐含于其后的作者对生命的悲悯情怀,非常复杂地表达了出来。

去掉这些情节或细节,作者对于生命的怜惜和珍爱便不足以表现。换言之,如果删除了这些部分,那么整部《金瓶梅》的魂魄尽失。至于如何在影视画面中展现这一场景,无疑乃是对编导演表现技法的一次挑战。

如此说来,如果真的仅仅是因为其中可能包含极少量“淫色”元素,通过以上横向比对再清楚不过告诉人们,《金瓶梅》影视作品的投拍立项现在即应获准开机。

退一步说,为求百分之百保险起见,在不影响整个剧情推进的前提之下干脆完全删除这些“淫色”片断,问题岂不应该更加毫无争议圆满解决?

事实上,即便镜头中这种“禁忌元素”一应俱无以至百分之百干净,电影或电视剧《金瓶梅》照样不可能通过审查,照样根本不可能被允开机投拍。

原因终究何在?笔者曾对之做出过很长时期的细致考察和深度的思考,这里试图对这一谜题予以破解。

个中缘由,或许我们首先可以从改革开放以来《金瓶梅》小说文本出版发行进程之遭际境遇,悟出其中一二端倪。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作为应答专业研究工作者申请的回复,中宣部和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发文同意先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印制少量删节本《金瓶梅词话》、齐鲁书社出版印制极少量全本《金瓶梅》。

规定前者在极其有限范围内部发行,“仅提供给有关学者研究需要时阅读”;

后者则直接采取实名登记,送达落实至研究者具体人头。

最后,中宣部和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这一批文的文末倒是真提到了《金瓶梅》影视剧和《金瓶梅》连环画类美术作品的创作问题,但明确规定申明:

目前《金瓶梅》的传播范围仅限于学者研究,至于《金瓶梅》题材影视剧拍摄及连环画等美术作品的创作出版,鉴于该书对于广大青少年并无太多裨益,所以近期内不予考虑,并不再另文通知。①

众所周知,全本《金瓶梅》或《金瓶梅词话》皆总共包含二万字左右男女性爱及交媾的性描写文字,试想,如果赫然印有这些赤裸裸性文字的文本真的堂而皇之展露于国家正式公开出版物之列,或许那就不仅仅是对彼时中国当下主流意识形态的严重挑衅,同时毫无疑问


(明)王阳明 著



①上述内容相关文献转引自《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6月14日第七版所刊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某前任退休官员的回忆文章。

也是对人类文明发展迄今人们共同默守的某种文明禁忌底线的公然冒犯,故而齐鲁书社全本《金瓶梅》印制完成后传播路径采用上述极端责任方式直接落实至研究者本人,其间任何“非专业研究人员”均无缘染指,也就越发显得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那部早已做妥技术处理、全然删除掉此二万禁忌文字的人民文学版“洁本”《金瓶梅词话》,为何照样不予解禁而规定仅局限于“有关学者研究需要时阅读”?

既然“洁净”的小说文本如此不被待见,你难道还指望由其衍生出的“洁净”的影视剧命祚会好到哪里?

无论是原初小说,还是后来根据小说创作衍生的影视剧作,即便经过若干技术处理的“干净的”《金瓶梅》,在文化价值取向日趋多元且能相互包容、思想自由而又宽松的当下毫无任何商量余地依然被禁,这本身就不能不说是一个饶有意味的文化现象,其中的机奥也是近几年笔者参会金瓶梅学术研讨从未停止思考过的一个问题。

经过深入思考、观察和分析我们认为:

悬置权力决策机构相关程序操作细节不论,当今中国大陆社会-文化语境下《金瓶梅》相关影视作品问世举步惟艰,并非仅仅因为审查机构误其可能包含“诲淫”因素之故,而是因为自十六世纪《金瓶梅》诞生以来,历代中央政府(王朝)主流意识形态禁毁该书的长期宣传渲染,

由此引发对该书本质误判的恒久民众心态积淀……以至于最终形成包括当局及普罗大众在内的今日国民心理巨大的“集体无意识”惯性——在认可《金瓶梅》经典地位的同时,“金瓶梅”三个汉字这一能指早已固化为仿佛裹挟着洪水猛兽、充满暧昧与神秘意味的禁忌符码。

这才是问题的真正症结所在。

皋鹤堂本《金瓶梅》



有鉴于此,如欲《金瓶梅》影视创制及传播在不远之未来可望取得突破性进展,当下即亟需做足如此三层功夫:

第一,李代桃僵——剧情严格忠实原著但题目必须另辟新名,以避开这个敏感的称谓;

第二,剧作凸显原著悲剧意识、生命情怀以及对于人类终极命运追索叩问的宏大叙事之气度,令审查者及其后民众观之,顿感此作上佳且不可多得,格调及品位远在拍就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之上,至少不比四者中之最佳者稍显逊色;

第三,视其机遇适时创制发行该影视剧中国大陆与中国港澳台(含中国海外华语圈)两套版本,两种版本同为严肃题材,只是鉴于不同地区影视管理分级制度存在差异因而分别创制,借以扩大影响传播。

如此长期积累渐进操作,有望不久的将来即会水到渠成——大众对于《金瓶梅》的误解将被彻底廓清全面消除,以《金瓶梅》命名摄制的经典影视剧作将会和上述其它经典剧目一样,成为人们平日欣赏的常态。


结语:《金瓶梅》影视创作当致力重构乃至超越原典

回归本真的诗意生命空间


胡塞尔曾说:

“在沉沦的宗教世界和学术场境的假象世界之外,存在着一种本源性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富有生命力的存在世界。”[10]


正所谓北海南海,道术未裂;西学中学,其心本通。胡塞尔的话,同样适用于恍若获得天助的兰陵笑笑生创造的《金瓶梅》的大千世界。

【德】 胡塞尔 著




在中国小说史上,无论是处世哲学、价值观念、修辞手法,还是阅读当下对读者所带来的令其心惊肉跳的巨大冒犯,《金瓶梅》都是空前的。

以上我们设计中的影视作品经典《金瓶梅》,自然改编自传统纸本经典《金瓶梅》。

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曾在《西方正典》一书中指出:

“为了服膺某种意识形态而阅读根本不能算阅读,获得审美力量能让我们知道如何对自己说话和怎样来承受自己才是真正的阅读——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荷马或但丁,乔叟或拉伯雷,阅读他们的作品,我们真正感到了内在自我的成长。

心灵的自我对话本质上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11]


细读文本,我们就会发现,笑笑生的《金瓶梅》正是这样的经典。

在不羁灵魂与速朽肉身的悲剧冲突中寻求自我超越乃是人类之内在禀性,这一旨趣贯穿在《金瓶梅》全书始终,它自然也当是影视《金瓶梅》中跃动鲜活的魂魄。

当下越来越被技术充斥的逼仄空间,人们迫切希望寻得一个赖以“安身立命”的终极价值坐标,重新回归诗意地栖居。

毫无疑问,作为严肃题材的经典影视《金瓶梅》,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人们在这一超验性维度上确立价值的需要,让其感受到生命气象的雄浑阔大、伟岸与崇高!

将著名的传统经典小说《金瓶梅》改编为同名电视连续剧,并力求超越原典,重新建构这部电视剧作品的经典地位,致力于这一艺术创造工程,如同戴着脚镣跳舞,然而我们相信同样能够舞出经典的灵性与精彩。




参考文献

[1]吴敢.《金瓶梅》研究的悬案与论争[A].黄霖,杜明德.《金瓶梅》与临清:第六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济南:齐鲁书社,2008:135-142.

[2][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335-336.

[3]葛兆光.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436.

[4]刘宇.当代中国价值虚无主义精神状况及其超越[J].道德与文明,2014(3):35.

[5][捷]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M].韩少功,韩刚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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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格非.雪隐鹭鸶[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2.

[8][9]张宝国.偷窥身体与权力:电影《红字》中的身体叙事[J].电影评介,2014(15):14,15.

[10][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M].李幼蒸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231.

[11][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21.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图书馆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选自《2014(兰陵)国际<金瓶梅 >研讨会论文集》,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