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起
电影学博士,虹膜专栏作者
《无证之罪》火了,更火的是片中由演员宁理扮演的杀人犯李丰田这个角色,他其貌不扬,烟不离手,但只要你看他一眼,就会觉得浑身恐惧……
李丰田
这个破棉袄、大小眼、话不多、佝偻着的中年男人,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国产影视作品中最令人恐惧胆寒的一个狠角色。感谢这部剧,让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冷血杀手。
在这之前,国产电影电视剧中也有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反派角色。比如王千源在《解救吾先生》中饰演的悍匪华子,《破局》中新加坡的变态坏警察。
华子
更早一点有孙红雷在《征服》中饰演的刘华强,丁勇岱在《中国刑侦1号案》中饰演的杀人狂白宝山。
刘华强
或者文质彬彬、但同样冷酷的反派,比如王志文在《黑冰》中饰演的毒枭郭小鹏,陈道明在《黑洞》饰演的黑社会头目。
《黑洞》(2001)
这几个人物,每一个都足够心狠手辣,但是,这几个残忍的悍匪,却无法像李丰田这样,让荧幕外的我们瑟瑟发抖。他身上的恐惧来源于何处?从影视艺术的创作手法来讲,这个人物的塑造采用了何种方式?
E.M.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了一套小说人物理论——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
圆形人物具有复杂的性格特征、丰满立体,扁平人物只有单一的基本特征,这一划分方法成为后来文学评论和电影评论一种常用的判断标准。福斯特基本对扁平人物嗤之以鼻,认为圆形人物或更丰满的人物,在艺术作品中更高级。
但在电影中,这套标准并不总是行之有效。往往一个扁平人物反而能让人一眼记住并且印象深刻。
没有人能忘记哈维尔·巴登在科恩兄弟《老无所依》中饰演的拿着气枪的拖把头冷血杀手,这一残暴冷酷的扁平人物,其吸引力大大超越了圆形人物的男主角汤米·李·琼斯。
哈维尔·巴登
虽然影视作品中不少反派角色都是圆形人物,比如《沉默的羔羊》中的汉尼拔、《越狱》中的T-bag,但这些人物最终达成的效果,往往是一种更复杂的情感,并不只是恐惧。
汉尼拔
纯粹的恐惧,经常与未知紧密联系在一起。观众因为无法理解一个反派角色的行为、性格,而感受到深深的不安与惊惧。
相反,如果情节铺陈过多,加入过于细致的人物性格刻划,过于充分的人物对白行为呈现,在某种程度上会削弱人物在观众心中引发的恐惧。
「社会你袄哥,人狠话不多」准确概况了李丰田这一人物的性格特征与角色设置方式。
李丰田不是一个丰满的圆形人物,剧中他的戏份不算多,没有足够的情节篇幅使这个人物去变圆,但这些篇幅不多不少刚刚好,足以制造出一种纯粹的恐惧情绪。
首先,是人物外形打扮与动作设计。
脏兮兮的破棉袄、挂脖棉手套、头发油腻,胡子拉渣,佝偻着干瘦的身体,外形打扮是普通的底层贫穷劳动人民。这一形象的日常感与写实感,带来一种触手可及的恐惧,一种潜藏在平静日常生活中的暴力。
抽烟的方式更成为李丰田这一人物的招牌动作,也是身份标识。
原著中,真凶在现场留下了一根烟头,只是一个无生命的物证线索,不具备视觉表现力。
改编却充分重视视听艺术的可见性,将这个沉默的烟头,变成一整套可见的动作——李丰田抽出香烟滤嘴的棉芯,掉转烟尾放入嘴中,点燃抽掉棉芯的滤嘴部分,便会燃起一团火焰,火焰橙色的光照亮黑暗中人物的脸,这是一个特别有美国黑色电影风格的光影效果。
这个细节看似简单,却是导演吕行和演员宁理反复尝试的结果。从整个掰掉滤嘴(吕行自己尝试这样抽烟时,发现会有一嘴烟末,而且撕开以后,烟头的切面并不整齐),到抽出滤嘴的棉芯(演员宁理的提议),终于设计出一个最具备视觉表现力、同时也符合人物底层身份、性格的动作模式。
剧中李丰田抽便宜的劣质烟,符合人物的底层身份设置。反向抽烟,烟的劲大,加上是廉价烟,味道会更冲,非常符合这一人物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性格特征。
其次,是对人物行为模式的设计,观众的恐惧更多来源于此。
李丰田的饰演者宁理老师,在演这部剧之前知名度不高,但他实在是一位太出色的演员,他的脸——瘦削冷硬的脸、大小眼,本身就具备某种特殊的戏剧表现力,而李丰田不动声色的狠,相当程度得益于演员收放自如的表演。
然而,观众对于角色的感受,更大程度来源于故事情节的铺陈。若只是一个在街边这样抽烟的普通中年人,最多令人好奇,而不会令人恐惧。
李丰田这一人物的恐怖,在于每一个情节、每一处细节,都设计得精密到位,一步步将观众拖入对李丰田的恐惧中。
首先,这个人物在第五集中段骆闻的讲述中出现。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令骆闻妻女凭空消失,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决不是一个简单入室抢劫的匪徒(原著中就是抢劫失手杀人),面对女人儿童毫不留情,同时有着精心设计、手段利落、心狠手辣的职业罪犯。
这个在骆闻描述中如同一条狡猾致命的毒蛇,让神机妙算、谨慎细致的骆闻难觅踪迹的罪犯,却在第五集快结束时,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黑暗中,而且是以一个背影出现在镜头中。
这个登场的时间点,绝对是精心算计的,一是突然,二是不留给观众探究的空间就戛然而止。
所以,当他做出反向点烟的动作,暗示他就是「雪人」时,观众对这个深不见底的神秘人物的恐惧情绪就迅速来到一个临界点。
前几场戏的对白与动作设计都十分高效,塑造出这个天生杀手的形象。李丰田摸了一下金律师的腰,只一句「你这两个大腰子,一边二十万,怎么样」,就吓得常年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的老金魂飞魄散。
对李丰田来说,人就像是案板上待宰的牲畜,这是一种对生命彻底漠视的冷血。
还有李丰田第一次出手,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拿起烟灰缸猛砸老二的脑袋(十五下!记得娄烨的《浮城谜事》中乔永照打击拾荒者共计十三下,后来还被和谐掉三下),他一边下狠手一边面无表情,打完特别自然轻松地找布擦手,完全不像刚实施过如此暴力的行为,这就是一个泯灭人性、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啊。
第二次出手的情节则表现出编剧高超的剧作技巧。李丰田被兵哥一伙人围在酒吧,一个彻底的劣势位置。
但导演省略了打斗的过程,让镜头停在酒吧门外,我们听见里面叮叮咣咣,却只能想象打斗场面。当满面是血的李丰田走出酒吧,停了下来,吐出半只鲜血淋漓的耳朵。这个人物就从一个无人性的杀手变成一头残忍嗜血的野兽。
不直接表现打斗场面,让观众自己想象,反而能最大程度激发观众的恐惧,可见的暴力是具象的,不可见的暴力是抽象的,也因此带来一种未知的恐惧感。
杀海哥的一场戏,更是用巴赫音乐的手机铃声作为这次杀戮的背景音乐,这也是不少电影中描写暴力场面的常用手法。
到后来杀金律师、火哥和东子,每一次都冷漠得不像是杀人,而像是做一件很普通很日常的事务。
一般电影中的凶杀,有杀人动机,有精心预谋的杀人手法、有特意安排的杀人现场与杀人时间,这样一套程序复杂的杀人,对于观众而言,只是虚构故事的中虚拟情节,不会引发很直接的恐惧。
与此相对,李丰田杀人,几乎不需要动机,心情、场合,时间,人物,工具,也都是随机的。
这种行为模式,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太恐怖了,仿佛我们就身处在一种毫无预兆的暴力之中,而这种暴力,也强大到让人觉得无法理解,同样也无处可逃。
另外,我很喜欢这一人物的身份设定,使这个人物的恶有了某种依托和缘由。
他的母亲是一个只算死人卦的半仙,李丰田是她的私生子(野孩子),他也有女友,但大着肚子离开了他。
更觉得是李丰田被安排在火葬场工作,日常工作就是火化尸体,也没有任何朋友,是一个无亲无故的社会畸零人。
国产影视作品不太会表现人物的一种无缘由的恶(而日本推理小说中常常有此类设置),往往要对这种暴力与恶进行某种解释,《无证之罪》中的这个处理是很合理、也颇有余味的人物前史。
另外,创作者又为李丰田设置了一些带有强烈反差性的情节。喝酒跟金律师闲聊,笑着说这酒名字起得挺好,但转眼就把金律师杀了。
一边若无其事地啃着鸡腿,一边用铁锹狠剁海哥的尸体,估计很多观众几乎和现场的郭羽一样被吓得面无人色。杀完人,特别轻松的去喂鱼(自己还吃了一口鱼食!)。
他去找火哥要钱,却拿出一个粉红色的草莓购物袋,有人说这是反差萌——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杀完骆闻,郭羽给他发短信,他竟然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这个情节真的太有趣了,让人忍俊不禁。我们不妨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李丰田在短信交流中也是一副冷漠的板着脸的形象,那这个人物就落入俗套了吧。
这是国产影视作品第一次创造出了一种纯粹的、抽象的恶,这种恶如此强大,无法解释也无处可逃。
当国产犯罪题材影视作品开始写李丰田这样一个反面人物,这种前所未见的科恩兄弟式的冰冷质感,为我国犯罪类型片带来了更多可能性,也拓展出了更大的创作空间。
在这个意义上,我热爱李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