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情丝
文/李玲
浩浩沂河在沂蒙大地绵延三百余里,清澈的沂河水像母亲甘甜的乳汁,哺育着广袤的鲁南平原,浇灌着小麦玉米大豆高粱。而以五谷烙成的煎饼,养育了吃苦耐劳的沂蒙山人。
煎饼,一说起源春秋战国,一说起源东晋,有两千年左右的历史。史料记载,唐末黄巢起义军经过泰山时,当地就有人曾用煎饼相送,犒劳将士,印证了煎饼历史之悠久。
对于吃煎饼长大的临沂人,煎饼是命,煎饼是情,煎饼不仅果了腹,还暖了心,缠绵了亲情,消融了乡愁,成了一生一世不忍舍弃的人间至味。
我是在姥姥烙煎饼的炊烟里长大的。看着一张煎饼的烙成,像见证一件艺术品的诞生。
姥姥烙煎饼,要先淘洗粮食,再推磨磨糊子,最后烧火烙煎饼。淘粮食,要拣出掺在粮食里的沙砾草棒,用水反复淘洗,最后用笊篱捞出,倒进盆里,再放上清水。放水有讲究:水少了磨出的糊子太稠,烙的时候赶不动;多了,太稀,烙出的煎饼太湿,没有煎饼该有的香味,费火费工夫不说,还不易存放。
推磨是体力活。上下两块青石凿成的圆磨盘,每块厚度有三四十公分,制磨的工匠在磨盘上凿出一个直径十公分左右的磨眼,从磨眼里放粮食。上下磨盘相触的一面,凿出不规则的浅沟。推磨时,上磨盘在人力推动下,慢慢转动,和下磨盘摩擦,粘稠泛浆的糊子就从一对磨盘的缝里缓缓流出,流到底盘的槽里,再缓缓聚到备在出口处的桶里,慢悠悠的,一点也不怕误了时辰。如果能搁置会儿,让面糊饧好,就更好烙,烙出的煎饼也更好吃。
姥姥带着大姐,一般是在下半夜推磨,为的是天亮前把一座煎饼烙出来,省出白天时间干家务,还不耽误大姐早上上学。
烙煎饼的关键技术是烧火。那时都用地锅,烧柴火。地锅一般是用地里的粘土脱成的,不讲究的人家图省事,用碎砖头或石块垒成,烙前把鏊子支到地灶上。鏊子呈正圆,由生铁铸成,有一公分厚,中间高四周低,像平缓的丘陵地。鏊子还有仨耳朵,像三足鼎,便于支撑和提携。
我们家用枯树叶和烂麦秸烧火,火虚而旺,不像粗树枝,噼里啪啦炉膛里一炸,火苗直往上窜,火力太集中,鏊子烧不匀,有时煎饼中间煳了,周边还不熟。而暄柴火往哪儿多续一把少续一把,好控制。柴火的不瘟不火、不偏不倚,鏊子正好的热度,才是烙好煎饼的关键。
姥姥是用“枇子”烙煎饼。枇子是用长长的竹片做成的,有两尺长两寸宽,赶面糊的那头削得更薄更光滑,呈细长椭圆状。姥姥烙煎饼,左手舀糊子,续柴火,右手赶面糊,两只手快速交替翻转,一下闲不住。鏊子铁皮薄,火烧得到位,不到一分钟就能烙好一张。烙几个后,要用浸满油的油溻子擦一遍鏊子,不然煎饼就粘鏊子,不好起;擦勤了,鏊子太滑,面糊不沾,也不好烙。
糊子落在冒着热气的鏊子上,在枇子的追赶下快速滚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十秒钟,一团糊子就变成了铺在鏊子上的圆月亮。再过几十秒,随着粮食香气的渐次升腾,一张煎饼就被轻轻揭下来,铺在盖顶上。刚出鏊子的煎饼,脆的喷香,软的香糯,透着微微的热气,就像满月散发的溶溶光华。
快完工时,姥姥会给家里小的或病号,在摊好半熟的煎饼上打个鸡蛋,撒点葱花和盐粒,烙成鸡蛋煎饼。有时还在火未燃尽的鏊子窝里,埋上几个地瓜或土豆,等灰烬里没有火星了,就用木棒扒拉出来。还不等凉透,几个孩子就急急地拿在手里,俩手翻转倒腾,剥掉黑焦炸裂的皮,香香地吃起来。其甘面香甜之滋味,至今还留在唇齿间。
几百张煎饼烙好凉透,再一张张反叠好,摞成一座小山,存放到泥瓦缸里。
山东老乡蒲松龄,在《煎饼赋》里这样写道:“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清代诗人袁枚,也在他美食著作《随园食单》里写过煎饼,“山东孔藩台家制薄饼,薄若蝉翼,大若茶盘,柔腻绝伦”,恰如蒲先生的妙笔,袁枚亦生动描绘了煎饼外形质地之姿、色泽之美。他还说,他家人曾依其法烙煎饼,但“卒不能及”,看来是没烙成功,这说明烙煎饼也是个技术活。但自家没烙成,这美食家倒也没耽搁吃煎饼,“吃孔方伯薄饼,而天下之饼可废也”,从侧面盛赞煎饼的美味。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乡村妇女,不是在田间地头耕作收获,就是在灶火熏得黢黑的灶间烙煎饼。烙煎饼的女人,头上缠着四周留有流苏的方形花头巾,膀子上搭条擦汗的毛巾,衣袖高高卷起。有的家里有吃奶的孩子,母亲就得右手烙煎饼续柴火起煎饼,左手抱着孩子给孩子喂奶。满脸的烟灰,满脸的红晕,满身的汗,烙完煎饼,腰酸背疼好几天。记得看过一幅古代壁画,画面是“蒸馒头的女子”,面部丰腴,裸露的胳膊圆润丰满,这健而美的肖像,使我不禁想起“烙煎饼的母亲”。
沂蒙山女儿心灵手巧,表现在能烙出又薄又香的煎饼。这活虽没有女红绣花的精细,但也粗中有细,比如粗细粮食的搭配。临郯苍,是山东著名的大粮仓,盛产小麦稻谷和五谷杂粮,但在困难时期,小麦大米是少有的细粮。高粱玉米地瓜干面等粗粮,如果不发酵,蒸出的窝窝头干渣渣,凉了就硬得跟石头块似的,所以粗粮就多用来推磨烙煎饼。能干的沂蒙媳妇,好像懂得中药的“配伍”,各种杂粮,哪种和哪种混在一起烙煎饼,口感好,营养全,又好烙好起,熟稔于心,杂粮煎饼便成了沂蒙人饭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煎饼和众多面食相比,其优势在于它的包容。它不嫌冷不嫌热,不怕薄不怕厚,外形圆润,而心胸博大。大大圆圆薄薄的一张,有百变的卷法,百样的吃法。煎饼它不“嫌贫爱富”,辣椒咸菜是最佳配菜。卷进煎饼的内容太丰富,可生可熟,可荤可素,可软可硬,什么菜都可以往里卷,卷进去的就是标配。
记得《庄子·逍遥游》有“适千里三月聚粮”,本意是到千里远的地方,要提前三个月准备路上吃的干粮。当时想,啥干粮能存三个月不变质不腐败呢?后来知道这“粮”即“糗”,炒熟的粮食。虽然糗便于携带,无火也可吃,省去每餐必举火之费,可这粮食粒干燥挺硬,如何咀嚼下咽?由此我想到我们沂蒙大煎饼,若烙得特别干,又不逢大热天,不也足足能存三个月?关键它还可口有营养呢。屈原《楚辞·九章·惜诵》中有“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糗芳”,这美好的词汇,我想拿来送给沂蒙煎饼,称呼它“芳香的干粮”。
我上高中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才几年,家家饭桌上就是煎饼咸菜。住校的学生都是背煎饼上学,一周回家背一次。一日三餐,煎饼卷咸菜就对付了。但一到夏天,快周末时煎饼就长毛了,同学们就在宿舍扯上绳子,把煎饼挂在绳上晾。长了霉的就用热水泡泡,冲掉霉斑再吃。记得当时高年级有个同学,家境贫寒,吃的煎饼都是母亲要饭讨来的,吃的是百家饭,玉米黄、高粱红、地瓜黑……五颜六色,晾在绳上都成了“万国旗”。当时听了,心里很是酸楚。
这些能吃苦的孩子,学习上都刻苦勤奋。他们心里有一种执念,凭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乡的面貌,让沂蒙山区不再是穷山沟的代名词。
从贫困里走出来的临沂人,谁没有一段深深的煎饼情?
多年前我和同事去新马泰旅游,几个闺蜜相约,带上豆豉、咸菜,黄瓜、辣椒酱和各种各样的煎饼,以备不时之需。在新加坡的宾馆里,我们抱着乘飞机越过千山万水而来的煎饼,大快朵颐。服务员惊问:“你们吃的是纸吗?”“是煎饼!”让她尝尝,她现出一脸嫌弃。而于我们,吃够了旅游餐,这故乡的煎饼,可不就是“满汉全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散发着太阳芬芳的五谷烙成的煎饼,培育了沂蒙人绵绵的乡情。
老百姓向往的顿顿吃白面馒头的好日子已然到来,但煎饼的浓香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谁有个头疼脑热没了食欲,就惦念煎饼,煎饼卷辣椒咸菜最开胃。谁去外地走亲访友,也要带上当地上好的煎饼,家乡人就好这一口。
有人说,食物是战争的燃料。历史上黄巢起义军曾两度攻破沂州,但终因缺少辎重而最终兵败泰山狼虎谷。
沂河奔流不息,煎饼依然飘香。煎饼不仅养育了沂蒙山人,也养育了伟大的沂蒙精神。在解放战争中,沂蒙六姐妹,带领全村妇女烙煎饼15万斤,算起来该有50多万张。“最后一口粮,当军粮”,可以说,沂蒙人用煎饼供养了中国革命。
如今,蒙山沂水间,旧貌换新颜。沂蒙春来早,阳春三月,绿柳摇枝,桃花初绽,透出最美春色。清晨,朝霞把天空洇染,北归的雁阵从高天飞过。蒙山脚下,沂河两岸,已跃动着农人忙碌的身影。
置身春色中,我仿佛看到炊烟再起,嗅到煎饼四溢的麦香,感受到了人间烟火散发的温暖的气息。
(作于2022年3月)
【作者简介】李玲(女),山东临沂第一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朗诵艺术协会会员。从教三十余年,笔耕不辍,坚信“淡淡的日子,收集起来,就是浓浓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