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碧水与青天之间,无数的人在广州南沙港翘首以待。他们的目光与海的边际相连,直到一艘雕刻着双尾狮的古朴壮观的大船以一往无前的专注姿态劈浪而来。在3700公里的航程与十个月的旅途后,瑞典用十年复原的1743年的“哥德堡号”还将去往不同的地点与261年后的广州重逢,与百年前的痕迹道一句“好久不见”。
这一幕,发生在2006年7月18日。在“哥德堡号”仿古船到达的这天下午,黄埔古港成了它看望的第二位老朋友。
底部刻着帆船出海图案的指示牌告知着车子不被允许进入打扰散步人的宁和。步行绕过它之后,就能与互相遮拢的树荫整齐而规整的排列在通往旧日风景的道路两旁照面。岔路口在一堵墙的前方,黄埔村的入口与曾经黄埔古港的一部分是它的两个通向。
这条分叉只有几步的距离就靠近了历史:平静漾着微波的江水、一艘封闭起来的船尾绘有斑斓彩画的红船、台阶上裸露出部分石头筋脉的候船码头、两座相对而立的的古碑和一颗被栽种在围坛里树冠膨胀的大榕树组成了如今的黄埔古港。
遗留下来的这处旧址位于现在的广东省广州市海珠区。古木、老人与老店在一个节奏里呼吸,并留着最地道的漫长而狭窄的河道上经过一两条称篙的船,晃晃悠悠地停在半埋入水里的石阶。身为珠江支流的黄埔涌西接磨碟沙涌,东连石基河口,与新洲海相通如一张碧银丝绸一样轻飘飘地覆盖在它的渡口前。
从秦朝为始,广州便是郡治、州治、府治的行政中心,及至唐末刘岩称帝其占据之心也在广州。珠江水道是广州水运与贸易黄金发展的根基。“哥德堡号”见过的另一个老朋友南海神庙在元代之时便是广州水运的繁荣昌盛地,但其位于珠江前部的河道因狭窄而逐步无法满足愈发高昂的货船所需,最终将其贸易的中心地位拱手让给了琶洲一带,开启了黄埔港的兴盛。但当时,位于它旁边的黄埔村因凤凰落于泥地的传言被叫做“凤埔村”,黄埔港也被更多的叫做酱园码头。
在黄埔港口岔路前方坐落着一座三门四柱式“古港遗风”的牌坊,其后便是“粤海第一关”陈列馆。1685年,清政府在广州设立粤海关,在黄埔港码头设立挂号口。中外的商船如嗅蜜而集的群蚁,船尾撞船头地将港口的贸易推向真金白银打造的年代。万艘扬帆,密密不绝,商舶云集,中外齐聚,随后又被清朝“一口通商”的法令锦上添花地推向了“夷舟蚁泊”的顶峰。“凤浦”的读音被外国船员误读成“黄埔”,此后这个名字写在了码头,还成为了中国革命摇篮的黄埔军校的名称由来,只剩下黄埔村口金灿灿的“凤埔”牌坊来证明。
但黄埔古港的溯源可追寻到更为久远的年代。
在广东,几乎所有古港的繁荣都与宋朝的南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对于广州而言,在中原与草原的交接里,在兵荒马乱南渡后的休养生息里,在被迫入海寻求新的财富之路里,因珠江入海而裹夹着愈发冷冽的江风的支流飞奔过宽阔的石基河道成为南宋时的“海舶所集之地”,替代南海神庙去满载广州荣华的基底。丝绸、茶叶和瓷器都是贵重的货物,甚至在这个远离皇权的地方,还有着来自欧洲的定制品。
天女散花般的发达借由水运抵达从珠江口到黄埔涌的海域,并在港口前站成了一道过往的功名碑。
但岁月如沧海变桑田,时光的手气定神闲地捏窄了南海神庙的源头,也没放过黄埔港。泥沙淤积,河道堵塞,古港迁至长洲,与这里说了第一声再见。
02
沉积在河底的泥沙埋葬了水道的华灯璀璨。然而黄埔港与黄埔村紧密相连,从默默无闻到靡丽光辉始终连成一体。作为广州触摸世界的第一站,它将中外文明的相接引入了黄埔村。
古时候,交通工具的匮乏与缓慢极大地阻隔了不同地区的交流与来往,而神秘莫测令人心生恐惧的海洋在大航海时代开始前将东西方进行了几近完美的分割。直至大洋彼岸,十字军东征将西方的航海技术提升,并将东方的财富前景铺陈到了欧洲人的眼前。在这一刻,中原腹地的富饶和安稳所带来的保守和即将身处与另一个半球接触前线的沿海人民所融入的锐意似乎注定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黄埔港的繁盛带来了与东方截然不同的文明种类,黄埔村也形成了供黄埔村人使用的黄埔直街和为来往商户提供场所的海傍街的东西两市。这两条街被完好的保存下来,并一直发挥着自己原本的作用。步入其中,青石板铺就的主道干净平整,棋盘式巷子与里弄的分布一目了然,村民挖出的护城河是一条保护古村不受侵扰的安全带。
蓝眸金发和黑发黑眸通过不同街道同一航道踩在同一片土地上,将海外风气种在了这片土地。
在当下看来,人们总容易以为大城市是最开发和最包容的地方,但往往在历史的前端,开接触之先的地方多在小小的港口与古村,而这其中最容易受到影响的,当然是人。
在中国的科举制度被废除的同一年,出身黄埔村梁氏家族的梁诚正在为讨回过多的庚子赔款伤透脑筋。他的曾祖父梁经国是被誉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的广州十三行之一天宝行的创始人。年少时对黄埔港的盛况的亲眼目睹不仅让梁经国开始学习洋务生意,还让他极富经济头脑。他用打下的基业在黄埔村兴办教育,其留下的房份祠堂——左垣家塾是黄埔村里唯一与十三行有关的建筑,是十三行辉煌的侧面见证。其孙梁诚受家中资助而考取第四批留美学生,于归国之后成为外交官,最终为中国讨回的一千余万庚子赔款被作为“清华园”的建设费用,并在漫长又短暂的发展历程里成长成今日的中国骄傲-——“清华大学”。这些荣耀也随之被记录在黄埔古村保存至今的梁氏宗祠里。
这并不是个例,与岭南大多数一家独大的宗族氏古村不大相同,黄埔港公平地将发展的机遇摆到了所有人面前。敢闯出去的人为后世子孙挣得了通往更遥远未来的资本,并为自己家族的兴盛填上一把土。
彼时,大洋彼端的巨变已趋向平稳,西欧与北美的工业革命浪潮在席卷了半个全球之后引发技术的大幅度上升,资本的力量贪婪地吸取着世界的财富,社会主义思想也在巨石之下探出了绿芽。但那是整个世界的斗转,签订《南京条约》之后,开放广州、厦门、上海、宁波、福州五处为通商口岸,广州对外贸易的中心地位日渐削弱,黄埔港的重要也逐步降低。但放归到小小的开始衰落的港口,辉煌逝去所留下的远洋发芽生根,却从未衰退。
在黄埔古村,新居与旧居相杂,祠堂是最庄重与最受重视的建筑。其中胡、冯、梁、罗是鼎盛的四大姓,其祠堂嵌瓷、彩绘、高粱、丰美。继梁经国之后,黄埔村多有子弟出外经商,甚多走出国门者。其中被称为“黄埔先生”的胡璇泽随长辈前往去新加坡,后更身兼中俄日三国领事,而冯氏中投身广东海军又倾向新革命的冯肇宪则在永丰舰上浴血奋战55日保护了孙中山......
在闭关锁国的清王朝里,这个伴水而生因水结荣的港口与村落站在了看世界的前列,所培养出的子孙也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03
黄埔港是在2006年为迎接“哥德堡号”的来临而修缮。新痕迹与大块的花岗岩铺成的旧相连,无太多突兀的冲突。这也许是因为整个黄埔港连同黄埔村其实并未遭受过过分的毁灭。
这里有一个传说:冯氏冯佐屏在日本求学期间娶了一位与日本皇室有关的日本女子。夫妇二人归国后,日军侵华来到黄埔村。生死存亡之际,女子高举一把由日本皇室赠与的宝刀面向日军。日军跪而后撤,再未侵扰黄埔村。这位传奇般的女子已不在人世,但冯佐屏为解她思乡之情所建造的日本楼却成为不可多得的瑰宝。
在一众岭南特色的镬耳屋里,外表干净利落不饰花卉的日本楼是颇具风情的存在,如同一众广袖宽袍百褶洒金裙里,突兀立着了一款身姿娉婷的收腰旗袍,又或者是浓墨重彩妩媚多姿里,一抹淡妆点花黄悄然开放。
黄埔村惇慵街8号的日本楼以他国为名,却是中外合成的风格。
青砖麻石上下一色,主楼两侧是修建着江南特色的滴水飞檐的望楼,大门如钟,上刻一轮明显日本风采的太阳浮雕,两层高度林林总总约有800平方米的居住面。
从黄埔港走入古村庄,从装着丰沛情感的祠堂到风格陡转的日本楼,就像是走过了从清朝到民国的索道。明治维新之后,部分黄埔村的村民跟随广东省赴日的潮流去寻求当时世界上的先进文化与技术,以期开启民智或拯救中国。这栋楼的主人冯佐屏就是其中一个。
1900年,尚还年轻的少年从黄埔古港登船,再从古港归来,这一来一去为自己组建了一个家。这在当时的沿海地区并不鲜见。两年之后,一位少年从汇山码头出发去往相同的国度,并先后学医学文撑起中国的脊梁,他是鲁迅。在时间飞速侵蚀朝代与显赫的路途里,这些先人从繁华褪去的港口出发,怀揣着热血与梦想前往异国他乡。而11年后,辛亥革命爆发之时,他们又大批归国,在血与火里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与中华共存亡。
这些痕迹并没有被时间所打败。在黄埔村建筑的外墙上,还有几处革命的标语清晰可见,为了抵御外敌而修建的城墙上剥落斑斑,但鲜红的“毛主席”的讲话依然猎猎作响。
中国的大地上总是如此适宜文明。似乎文化的根只要一种下去,就能永远枝繁叶茂。
截至今日,黄埔古港及黄埔古村从黄金航运时代到共同被划为历史文明景区一直浑如一体。相较于大多数历史遗址,这里已经被摄影基地、博物馆与多家手工商品店巧妙的丰富起来。地道的艇仔粥与姜撞奶保持了原来的价格与味道,在巷道里优雅的慢待着时光。
护城河、老榕树、洋溢着时代气息的结尾为“弄”或“里”的道路名称和坚硬骨骼挺立至今的古建筑。它仍旧保留着从前的格局与外墙,壁画精妙,侧廊如画,屋梁上雕着风情,琉璃窗里飞出扑簌的民国剪影。新建的房屋很容易就能被看出与它的格格不入,正如《威尼斯宪章》里写到的:“现代的东西就是现代的风格,不可做假,不可伪造历史,不可失去历史的具体性和准确性”。但也正是这种互不融合的区别,让它骨子里的格调像黄埔港上矗立的石碑一样,稳重而冷静。
村子里的灯亮暗不一起来,虾仁肠粉被淋上酱油端上盘,香气一股脑的混着牛杂而来。
远山如黛,斜阳盛开。落日在这里显得格外壮美,鲜艳饱满得像是在枝头被剖开一半所以滴落下甜蜜果汁的橙子。
沿河而走,再坐在黄埔古港的石碑前。左侧是广州最出名的地标性建筑:广州塔,右侧也能清晰地望见广州万胜围的高楼大厦。夜色里,河面琉璃如镜,远方星星点点七色转换,广州城里,万家灯火如漫天繁星洒落,回首后看,黄埔港静谧昏黄,唯江风灌满人间。
这何等奇妙。
今时与故同期上演,一面是以中国经济先锋之姿慨然而谈的城市,一面是留守骄傲与宗族遗风的港口古村。
我又想起手工店里被涂抹上花色的藤编,江面的风永无止尽,古村港口的水花也始终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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