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人间烟火?这里最正宗。如果气味也有颜色的话,那么这里的空气一定是一幅五颜六色的流彩抽象画。又象是某个失恋的大厨发飙将厨房砸了,无数种调料撒了一地,各种气味纠缠在一起再爆挤出门窗逃进人的鼻腔似的。虽呛,但很享受。
每次游征转角一进这条美食街都会这样由衷的感叹。
走进街里,随着拥挤人群一路点头打招呼,各种味道逐渐清晰起来。麻三的叫化鸡、周记烧鹅、秋姨的卤肉、三奈牛肉丸、河伯的海蛎煎、双胞胎兄弟的烤猪蹄等各种美食轮番出场亮相。新来刁仔夫妇煎包的奶香味也加入了浓得搅不开挥不散的空气中。
刁仔看到游征连忙放下夹子,笑的象是剪包上的褶子一样挤成一团又不失规则。“游哥下班了。”游征嗯了一下点点头:“生意不错嘛,小刁。”小刁尖嘴猴腮的媳妇灿着脸,麻利地夹了几个煎包装进白色食品袋塞进游征手里。游征沉下脸不说话把煎包扔在煎炉上,高温下塑料袋立即变了形,包着煎包缩成一团。小刁媳妇赶紧拿不锈钢夹子夹起来放在一边,嘴里狗狗碎碎念着什么,小刁瞪了媳妇一眼小声地骂了句家乡话,随即挤出标准的“煎包笑”对游征说:“游哥,知道规矩,女人不懂事,下次不敢了。”游征从口袋里摸出十元丢在摊上,边走边伸出食指一字一字重重的说道:“要在这条巷里混,谁都得守规矩。”
街尾是湖南老邓头的臭豆腐,据说他家的臭豆腐在湖南老家都是一绝。要不是儿子考到这个城市上大学老夫妻俩受不了见不着的煎熬,狠下心背井离乡把摊子搬在这条巷上,整个城市的居民可能还不会死心踏地爱上这黑乎乎又臭又酸又辣又甜的怪玩意儿。当初让邓记臭豆腐进驻巷子游征是极不情愿的,因为他是真心受不了这味,可美食街商贩们欢迎加入的投票率竟然达到了百分之九十,这在历史上也算头份了。再加上爱人好这口,游征也就顺水人情表态了,毕竟众望所归嘛。
今天游征就冲这臭豆腐来的,媳妇刚怀孕嘴馋,突然想吃什么就得马上得入口极难伺候。这不,今天一下班电话那头就吵着要吃这东西游征急忙就来了。掌柜的老邓头看到游征赶忙伸手打了个招呼,游征没理他,排进长长的队伍。游征算了一下,轮到自己还要十二位,只好等呗。他相信他上前打个招呼老邓头一定会先炸给他。可规则是自己定下的,不能破。
拍了排队的照片微信传给媳妇,媳妇回了个哭的表情。游征正笑着要回个抱抱,突然衣服被扯了一下。抬头一看,是老邓头的工人老何。老何小声趴在游征耳边说:“游哥,想叫您帮个忙行不?”游征正要回答,就听老邓头大声喊道:“最后十份,请各位乡亲自个儿数数,没买到的得罪喽,改日请早咧!”排在游征前两位的男子骂了句什么正要悻悻离开。游征心想惨了,任务没完成,媳妇铁定又要闹了。老何一拉他的胳膊到一边,把左手里拎的一个布袋塞进他手里。游征正要发火,袋子里的一次性饭盒形状和滚烫的温度让他猜出了里面的东西。老何眨巴一下眼睛道:“这样不坏规则吧,钱你下次方便再来付。”游征愣了一下,点点头提着布袋转身要走。刚刚排他前面的男子还没走,正拿着手机对着邓记臭豆腐招牌拍照呢,也许要发朋友圈报怨一番吧。忽然觉得这男的很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不管了,交老婆的差要紧,游征急忙提着布袋离开美食街向家走去。
美食街原来叫富民巷,改成美食街还是近四五年前的事了。富民巷紧靠火车站,火车站历来是城管们的噩梦,是所有地段中最难打的战场,每天来抢摊的小贩比搬家的蚂蚁都多。小商贩都是人精,看人搞事,非常难管。
眉清目秀的干部去了只能被练胆。那时游征还是城管招干的一小协管。局里考虑游征是本地人,人高马大额头上一条蜈蚣疤痕让他显得特有痞子味显得能唬人,就叫他去试着管管。
游征从小在富民巷长大。这一带提起游大疤谁不知道,虽不敢说跺脚震几震,但一个电话召几十个纹身兄弟的能力还是有的。但游征不想用这烂招,他现在是干部,要以德服人。用他爸的话就是:用脑袋叫做事,用拳头叫搞事。游征印象中自己还很少用脑袋做过事,他暗下决心,这次不但要用脑,还要用心,只要事情能办漂漂亮亮的,头毛掉光他都愿意。
游征果然用脑了。他没有贸然行事,先在车站溜哒了近半个月。他发现了几个现象,一个是除了特定时段比如节假日、下车高峰期外,其他的时间摆摊的比过客还多,所以在这摆摊并不是很赚钱;一个是老摊主会欺负新摊主,特别是卖同类产品的,导致吵架掀摊动手掐架时有发生;另一个是摊主们恶性竞争就会打价格战,没钱赚了东西就常常以次充好卖给顾客。日用的还好大不了扔了,吃的就说不准了,闹个肚痛拉个稀也就算了,还有人在外地报警投诉说食物中毒。政府召集有关部门整冶了好几次,但效果如同长荨麻疹了吃西替利嗪,药效过了一切如初该痒的地方一块没少。
政府没辙了,现在执法又不能动粗,只好任其自然生长。每天高峰期加派警力巡逻,反正只要不出人命就一切安好。山海市虽不大,旅游资源还是挺多的,旺季时车站综治这一块还是挺让人操心。市里曾经规划把紧挨火车站的富民巷打造成步行街,把所有商户摊主赶到富民巷去眼不见心不烦吧。可问题又来了,商户摊主不肯挪窝不说,富民巷的住户也不肯啊。一提出要规划就有一群老头老太拄着拐杖、个别胸口还别着不知什么年代的军功章视死如归的到市政府门口静坐。顿时,平时严肃得让人呼吸困难大气不敢喘的市府大院让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占领。也是,谁愿意自己的清静地变菜市场一样喧嚣吵杂呢。事情就这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荨麻疹还在,痒,但没良药。
游征很满意自己的总结,隐隐约约觉的快找到线头了。这天周未,他回富民巷陪三叔泡茶,三叔从茶叶罐底倒出最后一点龙井茶沬,冲水时伤感的说:“最后一泡茶喽,阿叔得去新加坡帮你堂弟看儿子喽,真舍不得啊!住了一辈子的富民巷,这次出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再住几天。”游征嘴笨不懂要劝说什么,三叔又说了:“其实啊,阿叔是怕这老房子没人住没烟火气久了会荒掉,你看,巷尾老高家的房子围墙都要倒了,当时可是这几条街最阔的四层小洋楼哪,多可惜啊,咱这老厝虽然只是小二楼,但这也是老祖宗们辛辛苦苦一砖一瓦砌的啊,虽算不上文物,也算古董嘛,唉!你们年轻人又不爱住,又没经常回来看我,老说回来停车不方便。现在巷里只剩几个等死的老头老太喽,出租又没人要……
”游征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突然将茶杯重重一放,大声喊道:“有啦!”说完也不和三叔告辞,包一抓一溜烟跑了。
游征直接冲到同学李大文化家,从厨房操了把菜刀把刀背架在他肩膀上连唬带哄的拽到电脑前坐下。不愧是市里出名的书呆子,硬是把游征笨嘴里挤出的几条破主意变成四五页A4纸。游征抓着订好的报告说了句:“晚上东阁海鲜馆吃饭,带上你家母夜叉。”然后在李大文化老婆的嗔骂中离开了。接着又匆匆敲开分管副局长的家的门。局长缓缓地翻着报告不说话。游征一直觉得官方的文字很奇怪,就象唐记牛杂铺的炒牛杂,说是炒牛杂却没几块肉,整盘都是芹菜角椒葱蒜胡萝卜。游征有次骂唐记炒菜的大厨说:“骗子你直接上牛杂碎不行吗,这是炒牛杂还是炒菜杂。”那大厨不屑地回他:“懂个屁,没这些菜杂牛杂就没味了。”可能,局长也在一大堆菜字里找肉吧,游征开始恨起李大文化来。
游征的建议其实很简单,一是把军荣巷的老人安置到市新建的养老院,巷里的房子市里全部统一租下来;二是市里出钱把巷里的违搭拆了,外墙统一粉刷,搞成步行街,平价对外出租给商户;三是把火车站小贩占道摆摊的地方全部划黄线搞成免费停车场让商贩们无处摆摊。
黄局终于看完,把报告往桌上一扔,弹出根烟丢给游征,狠狠地盯住他许久嘣了句:“你确定是你写的?”游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主意是我想的,但报告是我叫人帮写的。”局长笑骂道:“算你小子老实,这报告我收下了,你说说看这事办成能有几分把握?”游征猛吸一口掐灭烟屁股,边吐烟雾边流利地说:“局长,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把富民巷的老人们安顿好,我就有信心把小贩们弄进巷里,半年后你赶他们都不走。”
说来也巧,就在执法局把材料上呈市里被常委会刷下来时,火车站发生了命案。一个流窜犯抢劫杀人,受害者刚好是市里某重要领导的什么亲戚。于是乎,市里警力全部出动,满城抓捕嫌疑人,连流动商贩也抓了好几个进局审问。这下子火车站的小商贩们都不敢来了,除了乘车的旅客和巡警外,只剩几个有店面的固定商户。游征一拍脑袋,机会来了。他也不去汇报了,把离火车站最近的民房主人召集起来商议,又把火车站公认最好吃的几家摊贩集在一块喝酒。房主都是游征的发小或族亲,摊贩也都买他的脸。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还有游征这和事佬的大力游说,事情还真办成了。因为这条老街一楼店铺大部分都年久失修,现在商定由商户负责装修,房主给予两年免租,两年后视生意好坏再签协议。商贩们都不傻,明摆着站前过道是不能摆摊了,现在有这种免租的好事谁会放过,当晚就刷刷签了名字按了指纹。
紧接着游征又加了一把火,因交往广狗友多,游征隔三差五就会被叫出去小喝两杯,现在好了,没安排在富民巷的应酬一却拒绝,理由很简单,娱乐不忘工作。他也逢二进四的邀一些没喝上脑基本失眠的脑残们到巷里头聊聊人生放松一下。还别说,不到两月,富民巷火了。人总是跟风的,早期观望的商贩坐不住了,纷纷找游征帮忙要租店铺,一下子僧多粥少难以分配了。游征憋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想出了歪招:投票表决。除第一批商户外,新进驻的商户通过所有老商户表决,说白了就是你卖的东西够硬才能进来,而且同类产品在富民巷只能一家。大家做生意图钱也图开心,不存在恶性竞争,商贩们都和和气气的闷声发财。游征对所有商贩们说,这是规矩,谁都得遵守。奇怪的是巷子热闹起来后老人们反而都不走了。李奶奶说,以前巷里连个鬼都没有,现在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吃饱了睡足了躺在摇椅上看人。游征收获很大,他家和叔伯的老宅都被商户们修缮一番,两年后还能有一定的租金收入呢,总比以前关老鼠养蟑螂强吧。其实游征最大的收获是他学会用脑了,并且开始上瘾。
说来更巧,正当富民巷火起来的时候,原本被市里大咖们否定了的项目突然批了,还带着“马上落实”的帽子穿着红头文件下来了。江湖混久了,游征还是懂规矩的,你定的规矩别人遵守了,别人定的你也得遵守。狗屎是你踩的,狗屎运不一定会落到你头上,但臭气总是还能沾上点的。果然,局长被市里嘉奖后,任命游征为区队长,富民巷也正式改名为“美食街”了。随着山海市几年旧城改造,很多老街都推了重建,唯独美食街动不了。后来市里干脆把这里列为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这条街变成了摇钱街,那谁谁就都想进来切块蛋糕了。可这条街上的人几年来只服游征管。于是,羡慕嫉妒恨的,不服无奈骂的,游征清楚的感觉到说话都得很小心翼翼了。幸好他嘴笨,还知道规矩。
第二天游征一上班,就被几个没穿制服却气宇轩昂的人带走了,带头的就是昨天臭豆腐店门口那个挺面熟的。这下整个山海市炸锅了。按以往的经验,被纪委带走的就没一个是酸爽出来的。于是,幸灾乐祸笑的,扼腕叹息愁的,事不关己添油加醋的。人们只有在这时才会真正明白自己对游征的感情。正在同事们打赌游征摊事的金额大小的时候,游征清爽地来上班了。本来门可罗雀的办公室顿时热闹起来,而且来的都是同一副表情。游征笑了笑,摸出烟一一敬过。游征嘴笨,从头到尾一句“没事了”让真关心的假懂事的探八卦的都悻悻地走了。连局长亲自问他,他也只是多说了句:“我没事,只不过坏了自己定的规矩。”
三天后,美食街突然集体歇业了。这在这条街的历史上还是头一回。山海市最好的酒店里,美食街的所有商户们端起酒杯敬向游征。游征醉了,半醉的老邓头扯着游征的胳膊不停地重复着:“老弟呀,俺差点就害了你呀!这个老何真不会办事,那天装臭豆腐随便抓个什么破袋子不好,偏偏抓了个装五粮液的。你说这老何,啧,不会办事啊!再说了,怎么就这么巧呢!偏偏就让纪委的人给碰上还拍照了呢!唉!那天,我在纪委同志面前可是把你夸的跟董存瑞戚继光是一个档次的呀……”游征红着脸扯着大嗓子道:“老邓头,你别再自责了,该!谁叫我自己不遵守规矩。其实啊!我还得感谢你呢!进去一趟也好,认识太多人啦!”边上的麻三也醉了,问游征:“兄弟,你进去都招了吧?你都招啦了啥啦?不会连睡过几个女人都招了吧!”游征打了个酒嗝神神秘秘对他说:“都招了,进去了谁抗的住啊。我把我唯一的秘密都招了。”所有商户都放下酒杯认真听着,游征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就是我头上这条疤不是打架被砍的,是小时候让公羊给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