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开创京剧局面的几位名家
文/甄光俊
由于香港地处广东的缘故，长期以来，粤剧在那里流行持久，而在内地风靡广泛的京剧则少有戏院演出。但这并不意味京剧在那里没有知音。近八九十年来，只要有杰出的京剧艺术家在那里献艺，所受群众欢迎的程度，没有一次不超出人们预料。
梅旋风席卷香港剧坛
1922年，梅兰芳应香港太平戏院邀请，率领承华社演出团于10月15日乘坐南京号邮轮抵达九龙码头，开始他成名后的首次赴港演出。陪同前往的老生演员郭仲衡、武生沈华轩、武旦朱桂芳、小生姜妙香，以及姚玉芙、诸如香、李寿山、张春彦、贾多才等人，均为京剧界的俊彦( 原定与梅兰芳合演《霸王别姬》的杨小楼因病未能成行，楚霸王临时改由沈华轩扮演。沈华轩演梆子出身，昆曲底子也很厚实，后来改唱京剧。梅兰芳看过他扮演《十面埋伏》里的霸王，是按昆曲《千金记》的演法，很有独到之处，于是挑选他在港合演《霸王别姬》) 。强大的演出阵容，精湛的舞台艺术，在当地引起一股强劲的梅旋风，席卷了整个香港，一时间梅兰芳成为香港同胞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他每场演出，戏票提前多日即告售罄。定价10元一张的戏票，被票贩子抬高到20元。原本商定梅兰芳在港只演10天，到期后，香港同胞再三挽留，演期一延再延，直到演满一个月才结束。
梅兰芳在香港所演剧目多达30出，其中有《汾河湾》、《御碑亭》、《樊江关》、《贩马记》、《探母回令》、《游园惊梦》、《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甘露寺·回荆州》等传统古装戏，还有他所独有的《麻姑献寿》、《千金一笑》、《牢狱鸳鸯》、《上元夫人》、《天女散花》、《木兰从军》、《黛玉葬花》、《嫦娥奔月》等一批新编古装戏、歌舞剧，并且在《辕门斩子》里反串了一回小生。10月24日首场演出时，太平戏院内外布置得富丽堂皇，大门口用五色电灯拼成的“梅兰芳”三个大字格外耀眼，剧场通道用彩布和鲜花点缀，台口和包厢栏外用绉纱串结彩灯，五光十色，喜气洋洋。香港各界名流赠送的花篮摆放在台前，一字排开仍重重叠叠，蔚为壮观。那天，梅兰芳以新戏《麻姑献寿》打炮，那歌、那舞、那场面，无不令观众心旷神怡，台下观众群情激动。鼓掌、喝彩汇成的声浪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此后的每一场演出，观众的热情无不如此，尤其对《上元夫人》、《天女散花》、《嫦娥奔月》之类新编古装戏，热情最高。《天女散花》先后演了三次，仍然有观众烦请再演。当地多家报纸连篇累牍地刊登梅兰芳在港活动的消息报道及评论。《大光报》上的一篇文章，称赞梅兰芳的演出是“声、色、艺三绝”，并一一述评，表达了当地观众的共同心声。
梅兰芳以非凡的艺术成就赢得香港同胞的由衷爱戴。他在港演出期间，恰逢 28 岁生日，虽然密不告人，却仍被当地友人侦知。于是，各界名士连日在颐和酒楼轮番为他设筵祝贺，每次参加者三四百人之众。宴会厅里布满鲜花，并燃放爆竹花炮。几天内还收到各界人士所赠诗画、寿星、观音像不下千件。每场宴请都寄托着香港同胞对梅兰芳的热爱，每件礼物都显露着香港同胞那赤诚的心。那天，梅兰芳由友人们陪同游览风景区，游后在山边一家西餐馆共进午餐。顷刻间竟有三四千名闻讯而至的市民围观，餐馆对面有九层楼的住宅数栋，高逾十丈，居然有许多围观群众攀援而上，危窗绝顶，成群远望，好不险悬。当局出动不少警察维持秩序，所幸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次日，有人在报上著文慨叹：“真是舍命探梅哟!”11月5日，梅兰芳演出《回龙阁》，因服装厚实加上天气炎热，散戏后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出现不适。香港友人当即请来名医唐天如急诊调治，梅兰芳吃完唐医生给的药顿觉体力复原。第二天的《贵妃醉酒》照演无误，这令香港同胞非常感动，报纸对此又有报道和评论，称他“扶病登场，愈形其美，而精神亦毫不少懈。是夕上座既盛，彩声尤多”。
梅兰芳此次赴港演出获得异常成功，香港当局鼎力支持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演出团抵港后第三天，梅兰芳前往香港总督府拜见总督司徒拔爵士。梅兰芳落落大方、谈吐不俗的风度，给司徒拔留下极好的印象，因此对演出团在港的活动给予多方面特殊关照。港督特派5名警员照应梅兰芳的活动和人身安全。当年香港法定各戏院的夜戏，以12点为限，不准延时。唯独对梅兰芳的演出，特经港督咨询议会许可，延长半小时。并且特准太平戏院在梅兰芳演出期间破例卖站票，经常出现一场戏全部客满后又卖出数百张站票的情况。这在香港演剧史上堪称绝无仅有。按香港有关规定，禁止一切车辆开上扯旗山游览风景，而那天梅兰芳由友人陪同游览，径直把车开到了扯旗山，原来这也是事先经过当局特批的。这一切特殊礼遇都与港督的关照有直接关系。梅兰芳演《天女散花》那天，司徒拔港督亲往戏院观看，并带去一只雕镂极为精工的大银鼎相赠，鼎上刻有中英两种文字，上款写的是“兰芳先生惠存”，当中写的是“善歌移俗”，跋语为“梅君兰芳一千九百二十二年十一月南游来港，因君素具改良戏剧转移风俗宏愿，特赠此以留纪念”。下款为“护理香港总督施云赠”。港督司徒拔爵士以此表示对梅兰芳的钦敬之情。
梅兰芳在港一月有余，胜利地完成了首次赴港演出。离港时，欢送的人群多达万人。码头沿岸鸣放送客爆竹，停泊在港口的轮船一齐鸣笛致敬，其隆重程度不亚于欢送国家要人。
梅兰芳继首次赴港演出后，又曾三次莅临那里献艺，所受到的礼遇一次胜似一次。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沦陷，梅兰芳毅然息影舞台，誓不向敌伪妥协。这期间，他之所以选定流亡香港，与他对香港同胞所怀有的深厚感情和充分信任，应该说不无关系。
京剧大家香港留名
1939年2月，在上海闻名遐迩的京剧演员林树森，率领坤旦王瑶琴、武生王筱芳等林剧团成员赴香港演出。香港懂戏的同胞知道林树森系梨园世家出身，红极南北。梅兰芳首演《抗金兵》，他饰韩世忠，获梅兰芳赞许；金少山演《龙虎斗》、《华容道》、《古城会》等剧，必邀他同台合作，铢两悉称，堪称一时佳作。因此，全都翘首企盼一睹这位林老板的庐山真面目。当林树森所搭乘的轮船抵港时，他的好友、香港八和粤剧协进会会长薛觉先，率领当地影剧两界同人百余名，张起“八和粤剧协进会欢迎林树森先生到港”的横额式大旗，在码头上鹄立迎接，船一抵岸，鼓乐齐奏，场面极为炽热，声势造得很大。
薛觉先是香港的著名粤剧表演艺术家，他除了登台演戏外，同时兼营电影业，是南粤影业公司的主要负责人。林树森一行抵达香港的当晚，薛觉先为剧团全体成员摆宴洗尘，饭后又陪同来宾到南粤摄影场地参观电影《麻雀经》的拍摄。
林树森提前从好朋友薛觉先口里得知，广东籍人士有喜爱关老爷戏的习惯，所以，他在安排演出戏码时，有意识地增加了关老爷的戏，由他亲自主演。农历大年初一在利舞台赴港后的首场公演，便是以《徐策跑城》和《古城会》双出打炮。他所演《徐策跑城》不同于周信芳的麒派，而是反串古老的徽剧，以别番韵味塑造的老徐策形象，令听惯了麒派的当地戏迷耳目一新。随后他在《古城会》里扮演关公，这出戏他得过前辈艺术家王鸿寿(艺名老三麻子)的亲传，表演起来，独特的形体动作格外传神，较之一般唱工戏，更能吸引观众。首场演出一炮打响，林树森大名在民众中普遍传扬。此后几天所演剧目，还有《虎牢关》、《战长沙》和全本《汉阳院》、全本《三国志》等。其中的许多出都是由林树森主演，充分地展示了他文武先生、红生、武生无所不能的艺术修养。
林树森率领的林剧团此次赴港，虽属短期公演，却在当地群众中留下好名声。据说，当时新加坡一些热爱京剧的人士正在筹备创建平社京剧票房，专门派员到香港观摩林树森的演出，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从1948年开始，京剧四大须生中的马连良、四小名旦之一的张君秋、小生名家俞振飞等京剧(当时尚称平剧或国剧)演员，应香港张善琨、孙芝亭等人士邀请，先后在太平、娱乐、善庆、高升等几家戏园同台献艺，受到当地群众和滞留在那里的外省人士的热烈欢迎。只是因为当时那里的京剧艺人为数不多，难于凑成整出的大戏，只能表演一些折子戏，或是一出戏里的片断，譬如，马连良演《问樵闹府》，饰范仲禹，樵夫、葛登云等角色则临时邀约滞留香港的内地票友扮演。香港的电影明星酷爱京剧者不少，有些人还与马连良相熟，有时也在马连良所演戏里客串剧中的配角。有一次马演《法门寺》，韩非扮演贾桂，严俊扮演刘瑾，散戏后，马连良对他们的表演给予称赞，说他们一点也不外行。那期间，马连良还曾反串《艳阳楼》里的高登，念白、功架、脸谱均宗杨(小楼)派，打“一封书”时，他不挽小袖，姿势优美帅气，动作干净利落，颇有大武生的派头。戏里的下把则是邀请当地粤剧演员助演，他们虽然所工剧种不同于京剧，但武打套式彼此较为近似，表演起来配合得很默契。后来，他们改在九龙的普庆戏院加演周六日场，马连良又在张君秋演出的《霸王别姬》里反串楚霸王，一招一式无不演得得心应手。
张君秋与俞振飞在香港合演《奇双会·写状》，也深受当地观众欢迎。张君秋还曾与当地净角名票梁再胜合演过《霸王别姬》，当年看过演出的一些观众，至今还津津乐道。那期间，胜利影业公司力邀马连良、张君秋在九龙大观片厂拍摄了彩色京剧艺术片《游龙戏凤》、《打渔杀家》和《借东风》，还有张君秋与俞振飞合演的《玉堂春》。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拍电影。而俞振飞还在一部故事片里扮演一个帮会老大，神情表演的真切和形象塑造的老到，显示了这位戏曲艺术家的多面才能。
★马连良、张君秋《游龙戏凤》电影
马连良、张君秋、俞振飞等名角在香港演出，使京剧在当地造成一定的声势。1950年，京剧四大须生之一的杨宝森，率领王泉奎、刘斌昆、杭子和、杨宝忠等名家也到了香港，相继演出《杨家将》、《失·空·斩》、《伍子胥》、《四郎探母》等杨派名剧，同样是剧场盛况空前。杨宝森一行抵港之初，手头并不宽裕的马连良在跑马场地颜同兴俱乐部摆宴三桌，为杨宝森一行接风洗尘。他说，不管境况如何，礼不可废。事后：杨宝森还曾与马连良合演过《问樵闹府》，“问樵”的范仲禹由马连良扮演，《闹府》的范仲禹由杨宝森扮演，马、杨两派创始人各展才艺，观众听得十分过瘾。
那时节，香港群众对于京剧毕竟较之粤剧生疏，开始看个新鲜，后来便上座减少。有一次，几位名角通力合作出演，演毕结账时，场租 600元入不敷出，演员们分文未进，反倒贴了几十元。马连良慨叹说：“此处非唱戏之地。要唱，非回大陆不可。”195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总理周恩来派人到香港，把滞留在那里的马连良、张君秋接回内地之后，京剧在香港再次寂静下来。直到 1963 年，经周恩来总理亲自审订，由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等名角组成的北京京剧团赴香港演出，强大的演员阵容不仅受到香港观众的欢迎，并且吸引了台湾远及东南亚华裔京剧爱好者。此次京剧在香港演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中国大陆实行改革开放以来的20多年间，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的京剧表演团体或个人，赴港演出极为频繁。尤其是得到全国政协李瑞环主席关心、指导的天津市青年京剧团，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先后多次在香港举办大型演出，在当地培养了新一代京剧爱好者，使京剧艺术在那里得到充分弘扬。
文章来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