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忠甚至为自己设定了死亡的情形:85岁那年1月25日下午两点半,一只耳朵对着地,另一只耳朵对着天。
|作者:卡比丘
|编辑:阿晔
|编审:苏苏
30多年来,一头及肩长发,成为漫画家蔡志忠的“标配”。
在自传《漫画蔡志忠:蔡志忠半生传奇》中,他将此看作自己的“逆鳞”:
“这么多年来,及肩长发早已成为我蔡志忠的标志,碰到陌生人,也会对我的头发多瞄几眼,我可能很难把对头发的复杂感觉说清楚,可是我知道,如果头发无缘无故被剪,心中就觉得很不痛快,做起事来也不顺利。但我不想称它是我的脐带或安全感的来源,我叫它‘逆鳞’——一个人不可被侵犯的隐私、行为或物质。”
2020年11月17日,72岁的蔡志忠步入少林寺藏经阁内,释永信大和尚为其剃度。随着黑白相间的长发飘落,这片“逆鳞”也离他而去。
从此,这位身上附着着漫画大家、禅学大师、物理学家、铜佛收藏专家、桥牌冠军等多个标签的传奇艺术家,有了新的名字——佛门沙弥“释延一”。
·释永信为蔡志忠(右)剃度。图自释永信微博
除了捡牛粪,什么都不会?
1948年,蔡志忠出生在台湾彰化一个靠海的小村庄。那一年,村里有了一座小教堂。
他出生即受洗,3岁半会背诵经文。神父讲过很多故事,耶稣基督可以让瘸子走路、让瞎子睁眼,摩西可以分开红海,诺亚可以制造方舟。那蔡志忠可以做什么?
当时乡下的小孩,都很笃定这辈子要干嘛。农夫的小孩在田里帮忙,铁匠的小孩在帮忙拉风,只有他无所事事。妈妈开玩笑说:“你这么瘦弱,将来只能背个竹篮子,到马路上捡牛粪。”
小小年纪,他就开始思考人生,躲在父亲的书桌下、藏在篱笆里、埋进被窝里,思考自己将来可以做什么。
4岁那年,父亲送给他一块小黑板,他第一次领略到绘画的乐趣,立志一辈子画画,“只要不饿死就一直画下去”。
·后排右一的小男孩是9岁的蔡志忠。
“二战”后,台湾市场漫画兴起,与武侠小说一起构成了台湾文化双璧。那是属于古龙、司马翎、蔡志忠、几米、朱德庸等一批作家、漫画家的时代。
蔡志忠的初中时光,大部分都献给了漫画,一边去书摊上借阅0.2元新台币(1元新台币约合0.23元人民币)一本的漫画,一边在课本上即兴创作,“课本上没有一处空白没被作画”。
初二那年,他画了4页漫画,寄去刚成立不久的台北漫画出版社——集英社。出版社以为他是职业画家,邀请他去台北工作。
那天晚上,他对着正在看报的父亲说:“爸,我明天要到台北去画漫画。”父亲说:“找到工作了吗?”“有了。”“那就去吧!”
15岁的蔡志忠,拎着一只皮箱坐上了从彰化去台北的车。
第一个月,老板给了他600元新台币。他寄了450元新台币回家,还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不仅要做全乡最好的漫画家,全彰化最好的、全台湾最好的,我还要做全亚洲最好的。”
·年轻时的蔡志忠。
他从15岁画到20岁,从一张8毛钱画到一张一块五(指新台币)。每天早上七八点起床,画到晚上两点半,不到体力用竭,他不上床睡觉。5年里,他画了200本武侠漫画。
彼时,台湾漫画业正是烈火烹油之景,竞争激烈,漫画家每月画450张,才能满足生存开销。除了画最受欢迎的武侠漫画,还有什么更值得去画?
·蔡志忠早年作品。
活成一代人的记忆
服兵役给了蔡志忠一个思考的机会。
1968年,他进入军营,3年里省吃俭用,买来各种东西方名作描摹本,学西洋美术史,也学中国美术史;学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也学习顾恺之、张大千、吴道子和“扬州八怪”。
服完兵役,蔡志忠转战动画行业。他拍出了经典漫画《老夫子》的动画第一集《七彩卡通老夫子》,获得第1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动画片奖,创下当时台湾影史票房纪录;后又将漫画《乌龙院》动画化,流传至今。
·1981年的《七彩卡通老夫子》。
1983年11月,蔡志忠的《大醉侠》开始刊载,不到一年,在台湾、香港以及日本、澳大利亚、美国、新加坡都有了拥趸。漫画里的这位“非传统”侠客,顽皮奸邪,行径荒诞,其貌不扬,嘴里永远衔着一株小草。
那时的他,开了7年动画公司,拥有3栋房子、860万元新台币存款。他算了算,从此只要不赌钱、不投资、不借别人钱,活到80岁还有钱吃方便面。
他对自己说:“这一生为钱做事的日子到此为止。我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1984年,蔡志忠只身前往日本,追寻更高的漫画理想。4年里,他创作了许多以“诸子百家”为题材的作品,把老子、庄子、孔子、列子画得妙趣横生。
画《庄子说》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庄周;画《老子说》,他觉得自己无限接近自己的偶像老聃。通过漫画,他与哲人“并肩论道”。
漫画在台湾出版后,蔡志忠一骑绝尘,书店销量排行榜前十,大半是他的作品。在这之前,诗人、作家都非常藐视漫画家,“诸子百家”系列走红,三毛也成了蔡志忠的“铁粉”,她感慨:“蔡志忠的智慧,使视古人如畏途的这一代中国人,找到了他们精神的享受和心灵的净化。”
·“诸子百家”系列。
1989年,北京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引进“诸子百家”漫画,在王府井新华书店举办的签售活动中,2.1万本书当天售罄。
对那些看着“三联版”蔡志忠漫画长大的“70后”“80后”来说,这套书是他们最美好的童年记忆之一。
1990年,蔡志忠携妻女移民加拿大。异国生活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下,他看起了佛经。
他在台北、温哥华两地来来回回26趟,每次在温哥华只住一两个星期;在台北的日子,则是大量地研读佛经。他将佛陀所讲,整理了24本笔记,几乎把所有的名词都抄光,整理为档案。
3年后,蔡志忠开始画佛经漫画。为了塑造佛陀,他搜集了中国各个年代的佛教塑像,日本、印度,北京、香港,只要听说哪里有珍贵的佛像,都会亲自去一趟。他用了20年,花了超过6000万元人民币,收集了4000多尊铜佛像。
很多媒体曾问蔡志忠:你是天主教,又画道家、儒家,画佛经,那么多宗教,到底有什么不同?
他说:其实,所有的宗教都是在教人家好的,目的是让一个人无论遇见什么样的情境,都能够身心安顿。虽然讲法不一样。
“这个人不是人,是外星人”
星云大师评价蔡志忠说:“佛陀、菩萨、阿罗汉……到了他的笔下,不论一语一默,或吟或唱,生动的表情,祥和的气质,无不令观者自然产生欢喜心。”
做到这一点,用蔡志忠的话讲,是因为“我的生活和禅所要求的一模一样”。
他奉行着“不睡够、不吃饱、不穿暖、不复杂”的人生。通常日落时睡下,凌晨1点起床,泡一杯咖啡,站在窗口,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半个小时以后,回到桌上开始创作。
他不吃早餐,一天只吃一顿,一碗清粥,米粒很少,或是一次买12个馒头,放在冰箱里,吃的时候用微波炉加热40秒,再抹点豆腐乳。
一年四季,他的着装一个样,为此准备了20条裤子、30件衬衫和14双布鞋。当鞋子破了5个洞的时候,就可以换了。
他没有手表,没有手机,没有名片,不跟人家来往,唯一的交流方式是E-Mail。
他说:“碗拿起来的时候,问问自己到底是饿了还是馋了。人要做心的老板,不要被欲望牵着走。”
·蔡志忠自画像。
作家、美食家蔡澜去过他在台北的工作室,发现客厅墙边、书架上、书房甚至卧室里都是钢制佛像。蔡志忠睡在被佛像包围的三张榻榻米上,说:“遇到地震,佛像掉下,被压死了也是一种相当有趣的走法。”
蔡澜问他在研究什么,他答:物理学。蔡澜暗惊:这个人不是人,是外星人。
·蔡志忠收藏的佛像。
1998年,蔡志忠在香港红磡酒店,早上6点钟往外看海。他突然想,假设海平面等于零,那窗外那些空间怎么处理?
那一年,他50岁,开始闭关,一直到2008年奥运会结束。在接受采访时,他说自己这10年很少出门,很少见媒体,画了14万张画,写了1300万字,在电脑里存了40000格PPT。他醉心于物理、数学的世界,研究时间方程式,以东方哲学观为基础,挑战物理学界的公论。
他是一个“坐得住”的人,践行着禅宗五祖弘忍所说的,“置心于一处,无事不办”——曾经坐在椅子上58个钟头,做了一个4分钟的电视片头;曾经42天没有打开门,关在屋子里面做一件事;曾经花了4年时间,到日本画了40本“诸子百家”和四格漫画;曾经花10年零40天,研究物理、数学……
2009年,蔡志忠接受杭州市政府的邀请,搬来西溪湿地。他住在950平米双层别墅中,实际用到的面积不超过4平米。他可以不挪屁股地工作18个钟头,最多一天喝了35杯咖啡。他爱上了附近的外卖湖南米粉,中午把粉吃了大半,汤留着晚上喝。
他甚至为自己设定了死亡的情形:85岁那年1月25日下午两点半,一只耳朵对着地,另一只耳朵对着天。
死前,他要画完陆羽的《茶经》,出物理、数学和全套哲学,建成蔡志忠博物馆,弄好蔡志忠基金会……
死前一周,他会在西溪湿地的住所办一个60人的party,提供免费的红酒白酒、自助海鲜和烧烤,不用进场费,但和他拍照一张2000元。
然后,他将被葬在少林寺,墓志铭写上“爱其所能,做其所做”,并画一段物理公式,作为一生的总结。
如今,这位落发少林的72岁漫画家,像当年的弘一法师,“索性做了和尚”。从台北、温哥华到杭州、登封,未尝不是找到了另一方“心所安处”。
·蔡志忠所画的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