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宁波市进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工作时,宁波工艺美术协会的会员陆顺法先生作为宁波手工技艺-骨木镶嵌制作工艺的设计师之一参加了这项申报工作。这位在原宁波工艺美术厂工作了30年的设计师翻阅着手上自己保存下来的骨木镶嵌资料,不禁感慨万千。他说,虽然现在宁波工艺美术厂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它曾经有过一段让每一个宁波人骄傲的辉煌历史,我们不应该淡忘。
一
当工作和兴趣爱好结合起来的时候,工作就变成了快乐的。陆顺法说他一生中感到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自己在宁波工艺美术厂工作了近30年。因为爱好画画的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尽管艺术创作实际上是十分辛劳的工作,但他却充满了无限的激情。
位于现在解放南路天封塔旁边的原宁波工艺美术厂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在一般市民眼中是充满新奇色彩。景色秀丽的厂门口经常停满了小轿车,不时有外国人进进出出。有些人经过那个长着一棵五劲松的大门口时会好奇地问那里面的出口红木骨嵌家具是什么样的。
1972年,陆顺发原先工作的印刷厂被转让了,他主动向组织要求到心仪已久的宁波工艺美术厂工作,那年他刚27岁。
进入工艺美术厂后首先他从骨木镶嵌车间的工人做起。陆先生说宁波骨木镶嵌工艺精致考究,充分利用红木本身的自然纹理与加工过的牛骨、螺甸等镶嵌图案结合,产生文雅而清理的视觉效果,史书评价它是“图案古拙,几同汉画”。镶嵌一个古代仕女大大小小要拼上好十几块螺甸,最小的比米粒还要小。用象牙做仕女的脸和手,用针尖依照花样拔出线来,每一道都要丝毫不差,骨木之间吻合得要天衣无缝。不要说雕刻时的铁划银钩,就是如何让细细的钢刀在手中游刃有余就够一般人学很长一段时间的。
宁波工艺美术厂有很多四五十岁的老师傅,他们个个手艺炉火纯青。在老师傅的指导下,他潜心学习工艺。3年时间里,从拷贝、贴花到修边、胶合,乃至产品的修补,可以说几乎骨木镶嵌的每道工序他都尝试过了。这些经历对他以后从事设计工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热爱上了这项独具特色的宁波骨木镶嵌工艺。
二
后来他从车间被调到厂部协助做2年政宣工作。七十年代中后期对表现好的工人表彰是没有奖金发的,只有在厂里的喇叭里口头表扬一下那些先进的劳动者或好人好事等。让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次他写稿子表扬劳动竞赛中涌现出来的一批积极分子。第二天一位车间负责人到办公室跟他说,昨天你表扬积极分子名单时怎么没念到某师傅呢,她工作表现一直很努力,因为在喇叭里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都伤心地哭了。他一看,名单上是把她给漏掉了。他赶忙在喇叭上又广播了一次,把那个人的名字补上。他感慨道: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是多么纯洁呀,人人都要争当先进,谁落后了就会感到耻辱。
那时候他们厂经常接待很多国内外宾客的参观。参观人员无不对精湛的工艺啧啧称赞。记得1978年11月柬埔寨王国的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参观宁波工艺美术厂镶嵌车间时,陆顺法正好在给他们拍照片。西哈努克亲王看到工人们的工作后,激动地说:“等我们柬埔寨统一后一定要请你们的老师傅去我们国家做指导。”
在政宣岗位上,应该说陆先生做得还不错:在《浙江日报》等报刊上也发表了一些文章,照片拍得也好,厂里的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可是他的心还是被骨木镶嵌牵引着。
1978年宁波工艺美术厂的设计室扩大,他终于如愿以偿到了自己热爱的工作上去。
三
在设计室里,与厂里的郑洪生、何月桂、孙骥年等这些设计师相比,他是年纪最轻的。他从他们身上他又学到了很多东西,如他们对设计工作的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以及熟练的设计技巧。由于工作踏实和成绩出色,在设计室的第九年,他被破格评审为工艺美术师。
那时宁波工艺美术厂的产品远销世界各地,外商纷纷慕名而来订货下单。所以他和同事们不得不加班加点工作,划大样、拷贝等师傅一样经常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钟,甚至一两点钟,但没有人叫苦喊累的。在改革开放初期,人们把积压已久的热情都迸发出来投入到工作中去。厂里的重视,加上宁波工艺美术厂技术力量雄厚,他跟其他设计师一块设计的作品获得了十余项国家奖项,几乎是年年得奖。
八十年代时我们宁波人住得还不宽敞,所以生产的家俱规格也相应得偏小。1984年陆顺法所在的设计室的主任去新加坡考察市场,发现新加坡人住的房子已经很宽敞,室内的摆设流行较大规格的家具。这位主任回来后就决定顺应国际潮流和外国人的生活习惯,设计一个大规格的有中国文化底蕴的家俱去参加第二年的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评奖。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博古组橱比较容易体现中国的文化底蕴。设计室的主任按照1:10的比例画出组橱的造型,把各部分的功能讲大家听,中间是博古架,两边是花架,下面设计的一排抽屉可以容纳很多东西。整个组橱兼美观与实用为一体,还可以根据空间自由变换来组合。
中间剩下的部分是160cm×140cm的镶嵌区。对一件工艺美术品来说,用什么题材来表现什么内容是至关重要的。当时在那个行业内流行四大名著中故事情节的题材。但陆顺法认为如果他们在参赛作品中也这样做未免落入俗套,一定要搞出自己的特色才好。
正在苦思冥想时猛然间他想起自己经常翻阅的一本线装书《西湖十景图》,那是一个明朝版本古书,书中古代西湖秀丽风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什么不用骨木镶嵌来表现古时西湖的春色呢?把西湖风景作为表现题材更具有浙江特色;西湖又历来是文人骚客歌咏的对象,具备丰厚的文化底蕴,能把古西湖风光镶嵌在博古橱上是一个很好的装饰。他把这个想法跟主任一说,主任也很感兴趣,赶忙让他把那本书找来研究一番,最后他们就敲定镶嵌的内容是古代春天西湖的十大特色风景。书上的画只是做一个参考,更多的画面是设计师们结合骨木镶嵌工艺的特点进行创作的。造型和题材定好后,陆顺法就开始和其他两位设计师开始把镶嵌区域的画按照1:1的比例画图。他们先用铅笔画,再用钢笔来定位。画面中的人物只有3公分高,有西湖边上放风筝的,有骑马漫步白堤上的,有三三两两荡桨西湖的,有湖边饮酒吟诗的,有御春风结伴而行的……整幅画有100多个不同形态的人物。每个人物的表情和神态都要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一项多么细致和需要耐心的工作。陆顺法说因为长期伏案绘画,设计师们的眼睛都累坏了,早早地戴上了眼镜。为了赶时间,三位设计师日夜兼程,终于在第20天他们完成了全部的画面绘制工作。春意盎然的西湖十景跃然纸上,再现古代西湖上的风土人情。组橱整体合起来是一副完整的十景图画面,分开每个橱柜也可以独立成画。
为了进一步增加作品的文化内涵,陆顺法还特意找来白居易描写西湖春色的两句诗配上,并请当时著名的画家、中国美院教授邓白在画面上提上“西湖春泛图”五个字。
然后车间里的师傅用薄薄的纸蒙在画上拷贝下来,剪成小块贴到牛骨或螺甸上锯花……为了保证工艺质量,在制作的过程中宁波工艺美术厂调用了当时厂里最好的木工、雕刻工、漆工等,可谓工艺之集大成者也。整件作品完成用了5000余工时,历经了三个月的时间。
陆顺法回忆说,当时厂里对这件参展作品相当重视,还召开了论证会,大家都觉得这次去北京领个奖回来应该没问题,关键要看能拿到一个什么样的奖了。陆顺法邀请自己在报社的朋友给这件作品写篇文章发到外地的报纸上宣传一下。那位朋友就写了一篇给上海的媒体寄去了。
转眼1985年进京参展评奖的日子到了,他们把这件组合橱柜拆开包装成20个大木箱子通过铁路托运北京,途中要在上海转车。由于大赛方规定了参赛作品最后进展览馆的时间,逾期将不得入内。为了慎重起见,厂里让陆顺法和一个负责销售的人一块“押送”那二十几个大箱子进京。
时间他们计算得刚刚好,如果途中一切顺利,刚好在要求的最后期限的早晨能把作品运进馆内。所以陆顺法内心一直悬着,生怕途中发生什么意外误了时间不能按时参加评奖,那厂里上下3个月的辛劳将付之东流了,所以他那紧张的心情和杨志当年押生辰纲没有二样。
果然好事总是多磨。虽然在宁波站托运的各种手术已经办理好,在上海站,陆顺法登上了转乘的列车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列车启动前他从车窗里探出头看了一下月台,呀,幸亏看了一下,不知道什么原因月台上别的托运物品都已装上了列车,唯独他们那20个大木箱还被放在月台上。不好,要是参赛作品搭不上这趟车等搭下一趟可就来不及了。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他忙从车上冲下来跑过去跟搬运工解释说箱子里的东西很重要,一定要赶在这趟车到北京,麻烦他们给抬上去。不知什么原因,任他怎么说好话,递烟,搬运工们没有一个动的。眼看火车就要开了,怎么办?那时也没有手机可以跟厂里取得联系。
就在他急得团团转时,发现月台上卖报人手中的《新民晚报》上醒目地印着《西湖春泛图》的照片和介绍文章,原来那位朋友给他们写的宣传文章恰好在那天被刊登出来了。
“真是太好了。”他兴奋地跳起来,他拿着报纸,揣着从厂里带来的该作品的红色说明书快步跑进站台上的调度室,把报纸和说明书给调度室的工作人员看,把情况的紧急性跟人家一讲,强调“这是我们全厂的大事。”调度室的工作人员明白过来马上给安排车皮,陆顺法和一起来的那个销售人员一起在火车启动前把20几个箱子抬上了列车。
作品终于按时运进了展览馆,大赛委员会给他们留出的位置也相当显眼。陆顺法看了一下,不少别的单位也设计了较大的参赛作品,几百件作品争奇斗艳,各有春秋。陆顺法想,自己厂的东西虽然不错,但是“好酒也怕巷子深”,所以得吆喝着点,让别人了解作品的内涵和设计理念。他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100份作品说明书和照片在现场分发给各路媒体和参观的人。
四五天后,大赛的组委――国家质量奖审定委员会宣布了评选结果:集传统工艺与现代家俱的实用主义为一身的《西湖春泛图》荣获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珍品金杯奖。陆顺法立刻打电话给厂里报喜。那是建国来宁波市第一次获得国家级金杯。
他们捧着金杯从北京回到宁波时,一下火车就受到了宁波市政府敲锣打鼓地欢迎……
四
1978年工厂里发奖金还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记得宁波工艺美术厂发第一次奖金时还是当时市委书记王学正亲自批下来的,为此《人民日报》还做了专门的报道。在2001年建党80周年时,中央电视台特地赶来想在工艺美术厂拍个专题片。可惜,厂里已经没有车间了,一副萧条的景象。
陆顺法说从1989年开始,工艺品海外销量锐减,宁波工艺美术厂开始走下坡路。
1994我国开始市场经济搞活后,外商纷纷转向我市一些小的加工厂,宁波工艺美术厂不得不侧重室内装修来维持生计。陆顺法也被调去当了一段时间的装修科科长,他苦笑道,因为很多人冲着是宁波工艺美术厂设计师亲自画图,所以业务还不错,不过说实在的,从他内心深处来说,他不喜欢去拉业务,更喜欢做一名设计师,安安静静地搞创作。
到90年代末21世纪初时,厂里老的师傅基本上都退休了,剩下的有的人选择下海,有的人到别的分厂,但陆顺法还在厂里守着,每个月拿只有700元的工资。他怎么也不相信一个曾经那么辉煌,产品销往世界各地,吸引无数国内外宾朋来参观访问的一个厂子怎么就这样完了。那段时间他在盼望有人把厂子救活了。
2001年9月30日,厂子奉旨不得不关门了。那天陆顺法在厂里徘徊了很久,看着熟悉的一切,抚摸着曾经用过的桌椅,最后慢慢转过身来,轻轻地将大门在身后关上。
五
对陆顺法一生影响很大的是他中学时的老师―裘惠浩先生,现在是一位著名的旅美画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的裘先生在宁波二中做美术老师。正在宁波一中读初中的陆顺法就经常和几个喜欢画画的孩子在课下一起到裘老师家学画。陆顺法从小在绘画方面就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还担任过学校美术兴趣小组的副组长。
“那时老师是义务教我们的,不收一分学费。”他回想道。在炎热的夏天他们在老师的指导下趴在书桌上画画,温和善良的师母就坐在一旁替他们摇扇子驱热赶蚊,有时师母看到他们热得汗流满面,就到院中打一桶清凉的井水上来给他们洗脸。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场景和当时老师的教导依然不时地清晰地浮现在陆顺法的脑海里。
当然,陆顺法在画画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也给这位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师特别留意他的成长。可惜陆顺法初中毕业后因故没有再继续读书。
但他一直和这位老师保持着书信来往。每次设计的作品获奖了或者自己有新的文章发表了,陆顺法都会告诉老师,或者给老师寄去文章或照片。老师在信中除了叙旧外,更多的是对他的鼓励和给他提出一些建议。现已59岁的陆先生还有一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纪了,老师在给他的信中说,即使退休了,你也不要放弃画画,一定要坚持下去。
收入不高的他却把微薄的工资换成书,尤其是一些线装的古书,让他爱不释手,工余他就沉浸在书海里,如饥似渴地从书中吸取养分。他笑着说,那时候家里人对他这种痴迷的行为还不是很理解。
现在你去东钱湖 庙参观时,在 厅你会看到正当中悬挂的一副 画 ,这副画就是陆顺法先生画的。受老师的鼓励,陆先生不敢浪费光阴,初中毕业的他利用业余时间不但学会了工笔画,还学了版画,摄影,还在报纸上发表了不少诗歌、散文和字画鉴赏方面的文章。在陆先生的家里,记者看到了他的不少版画和摄影作品被一些杂志和报纸采用。
现在陆先生在家里为一些旅游项目的开发做做策划,画画设计图。
在采访交谈的过程中,记者能深深感受到他对骨木镶嵌工艺、对已经消失了的宁波工艺美术厂和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们怀着深深的感情……
厂子虽然已经不存在了,但陆顺法用他自己的方式怀念着自己工作30年的宁波工艺美术厂。闲来就把过去的照片、证书等一张张整理好,贴好,他说等有机会把这些资料捐献给博物馆。
让陆顺法感觉庆幸的是骨木镶嵌这项工艺现在宁波一些工厂里还保留着,并且借用了电脑设计这一高科技,但忧心的是现在全市从事这一行业的人有五六十人,多数是来自四川、贵州等外来务工人员,宁波本地人很少有人涉足骨木镶嵌这一行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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