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就是会令你终生难忘,却永远记不住他们名字。
六岁起我在郑州少年宫学书法,是全班年纪最小的三个孩子之一,另有一男一女同岁。女孩普通,男孩倒长得特别出挑,白嫩,大眼睛毛嘟嘟,似从捏面人的手里走出来。我们做了三年的周末同学,因个子都小,同坐第一排。三年,他们的名字仍是我人生至今的记忆盲区。
三年后,我已写至班级第一,皆因母亲逼得紧,日夜下苦功。那女孩,写得跟长相一样普通,男孩虽灵气十足,却从不用功,顽劣得很,上房揭瓦砸玻璃一类,用河南话讲叫讨狗嫌。别人母亲都是在上课那两小时里堵在教室门外聚众扯家常,织毛衣,嗑瓜子,他母亲从不管他,印象中我只瞥过一眼掠影,盘发松坠,风韵十足,肤白遗传给了儿子,戴一双长至肩膀的白丝绒手套,听我母亲说,她是开出租车的,离婚,赚钱还要照顾儿子,难。这样听起来,男孩更不懂事了,总爱旷课,跑去教室后的小树林一玩儿就是半天。曾有一次我追随他偷跑去玩,被母亲捉现形揍个半死,打那后我只能在窗边偷看他逍遥自在的身影。老师也懒得管,听说他母亲常拖欠学费。男孩隔窗对我做鬼脸的样子,至今烙在脑海里,夹带着窗缝袭入的呼呼的秋风响。
又小半年,我被老师招至家中小班,男孩女孩继续留守少年宫百人大教室,我们同期升入三年级。我离开不久后,出事了:男孩某日把一条仿真玩具小蛇塞进女孩书包,女孩翻书包时当场一声尖嚎,昏厥,医院醒来后便神志不清,疯了。就那么疯了。回家后夜夜惊醒,狂呼“有蛇!”,畏惧一切线状物,疯狂揪扯自己的头发,父母哭着把女儿的长发剪成寸头。男孩母亲道歉赔钱,但钱太少,对方不饶,女孩的两个舅舅每天在男孩小学门口堵他,隔天一顿惨揍,只为撒气,男孩家里也没大男人撑腰。半年里,男孩的嫩白面颊上永远挂着青紫,性格日趋阴沉,不敢上学。
事发期间,我母亲曾偶然坐过男孩母亲的车,回家说说,那女人看上去神采奕奕,不像摊了事儿,开车哼小曲,很好听,说自己年轻时是歌舞团的,还问我母亲,你说人到底有没有来世?我母亲有点蒙,潦草安慰几句,到了地方。一个月后,听说那女人跳楼了,就那么跳楼了。
我不知道,那女人纵身一跃的瞬间,耳边会不会响起呼呼的风声。或者她自己已化作一阵风,吹散了身后那个小男孩的整场人生。几年后,我一度想找到男孩,母亲泼冷水道:想干什么?看人家过得有多惨吗?话毕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有些无耻地想知道,他被风吹到了哪里。
风永远是迎面吹的,无论你面朝哪个方向走。这是我青春期时发现的秘密。某位长辈曾对我讲过一句“箴言”:“顺风的都不叫人生。”当年我深信不疑,总在盼一场逆风,能将我吹成钢筋铁骨,最重要的是要显得比同龄人更刚毅,更man。结果,盼来的却是一场平庸无奇的失恋,只彰显了我的弱不禁风,特别讽刺。刚失恋那段日子,我拒绝与任何人说话,每天都坐在高三教室窗台上一根接一根地吃冰棍,那是冬末,沈阳的冬末。吃到饭卡没钱还不够,偷开窗户一道缝,刮骨削皮的寒风瞬间窜入整间教室,备战高考中的同学们破口大骂,同时冲上来关上窗,赶我下窗台。他们怀疑我欲寻短见,其实我只是想吹吹冷风,散散浊气,帮我弄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冷风必须帮我,青春期里有太多事情靠自己想不清楚。
高中校园在开发区,封闭寄宿式,操场西侧是一片神秘的野地,从我们教室窗户望过去,夜间总能见到一星鬼火跟一缕冥烟。我们从高一讨论到高三,到底西墙外的野地里有什么?甚至有人借题发挥写了几篇惊悚故事,引人入胜,但就是没人想过去一探究竟。不是怕鬼,是怕校规。校规森严,男女生不可单独在校园内并排行进,抓到就记过,曾有一对情侣在食堂互相喂饭被校长撞见,直接开除,翻墙出校更是重罪。但那个年纪,失了恋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了。当时班上有另一男生也失恋,喜欢读书写文,多年后研究哲学去了。他喜欢的女生长得不好看,也还是被残忍拒绝,所以他比我更痛苦。我们二人相约在开春后的某个晚自习,偷跑去了西墙外一探究竟,想不到被眼前所见给惊到了——野地里面对面竖着两排砖头房子,风吹大点儿都能塌了,长满野草的中间过道,有家烧烤小摊儿,一人一炉,正是那“鬼火”跟“冥烟”来源,四周脏成垃圾站,苍蝇绕着毫无遮盖的生肉串狂舞,要吃什么自己抓,选好了给烧烤小哥放炉子上。我跟哲学哥坐下喝啤酒,相视无语,被那条野路上的鼎沸声淹没:倒夜壶的妇女,打麻将的老人,吹牛逼的青年,摆摊儿卖DJ碟的杀马特少女。我俩穿着校服,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吃小哥的苍蝇串儿。那天我们各自只喝了一瓶啤酒,也是我十八岁前的唯一一瓶酒,早知道自己往后会是个酒鬼,那天我就多喝几瓶了,但我们都很怕,怕酒味儿太大回到教室被老师嗅出来。那天风好大的,卷起沙土粒往脸上拍。
回到教室,男生一下子围上来,追问我们西墙外的野地里到底有什么,我跟哲学哥轻描淡写地说句“也没什么”,引嘘声一片。后听人说,那两排房子里住的都是农村户口的坐地户,因我们盖学校买了他们的地,陆续搬走,大部分进了城,接合部买个便宜点儿的楼房,开个小饭店小桑拿,享受享受城里人的日子,另一部分比较典型的,吃喝嫖赌很快就花没了,回头又没了地,很惨。最后剩下那部分,就是西墙外见到那些,赖着不走,盼更高的拆迁费,虽然校园已很气派,但早有信儿放出来还要扩建,盖游泳馆,盖天文馆,扒到最后那两排房子,给的钱一定比之前翻番儿。
真正惊到我俩的是,那种地方居然还能住人,不止是住,他们是在生活。
“所以他们不是在赖。”哲学哥说,“他们是在等,等命运给自己一个惊喜。”
多年后,哲学哥也放弃了哲学,下海做了医药代表,天南海北地喝大酒,很惋惜,因为我一直觉得他搞哲学一定特别有天赋。当年我俩是全班倒数第一第二,班主任最担忧我们俩的高考去向,实际更怕我们拽班级平均分的后腿。结果高考我们正常发挥,稳坐倒数一二,成绩过得去,没拖后腿,班级平均分全省第一,班主任很满意。但我仍忘不掉吃脏串儿那夜的慌张,我们担心自己的未来,怕给不了自己惊喜,怕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生活在脚下这个野草丛生,污水遍地,风一吹房子能倒的地方。那一瞬间,我不认同“风是自由的”这种矫情的想象,你们怎么知道风是自由的?而不是按着某个人的指令,或某条特定的轨道吹一辈子呢?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惊喜呢?谁知道。
拜母亲明智,高考前为我填报了香港的几所大学,成绩出后跑到北京上海面了几轮试,终于有两所学校要我,我选了排名更靠前的,就为好听。哲学哥也幸运地中了第一志愿,去了大连。班里年纪最小的男生,文科大王,因为数学发挥失常,差一分擦肩北大,选择了复读。正是在他复读的最后一学期里,学校扩建,西墙外野地的鬼火灭了,那些农村住户,盼来了人生的奇迹,我猜那大概是他们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刻,风吹麦浪,金光大道。他们的幸运传递给了文科大王,第二年如愿跨入北大校门,如今是国家公务员,研究如何打击新型腐败。
高考是十年前的事了。八年香港,两年台北,兜来转去,如今定居北京。父亲在我大二那年过世,家境骤变,我在香港后来是靠借高利贷完成的学业。黑社会砸门追债时,我插着耳机听震耳欲聋的音乐,假装人不在屋里,假装我不是我。那一刻竟没有一丝怕的感觉,却猛忆起当年长辈说的那句“顺风的都不叫人生”,曾经对此深信不疑,如今嗤之以鼻,那些年里,我真的见识过一生无作为,却幸运到脚趾头缝里的王八蛋,也见识过毕生都在跟逆风作对,负隅顽抗不妥协,最终却还是被吹散了架子的可悲之徒。风来了扎稳,但没人喜欢主动被吹散架子,硬汉不易装。
北京天气转凉当日,我去楼下找复印社打印一张电影剧本的合同。最近的复印社藏在一栋老式自行车棚的收发室里,两个大妈带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吃饭,一个炖菜一个凉菜,听声调是酒过二巡了。短发大妈接过我的USB,很客气地问我要求。“正反面,两份。”淘汰款台式机很慢,大妈操作更慢,但轻车熟路,不耽误继续她对另一对母女说话:
“二十年,我没出过这间屋子,你信么?最远也就是走两条街买菜。”
母女俩就坐在炕上吃饭,另一侧只摆得下一张板凳。我缺眼力鉴定这张炕是否被人睡足了二十年,但墙上的各种挂件都是妥妥的老古董。短发大妈继续:“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北京,没离开这块小地方,这小屋,不也过得挺好吗?实话跟你说,我比大多数人乐呵呢,有钱人还整天焦虑,我不焦虑,烦心事儿我全都不想,反正地球恁么大,咋瞧也瞧不过来,我就不瞧了。”打印机嘎吱嘎吱出着纸,我竟盼着它卡住,多驻留一阵。年轻女孩开始不耐烦,一会儿抠手一会儿拨头发,她母亲喝着啤酒,点头应和:“你说,继续说。那还要送妞子出国吗?”眼神里明显在暗示某个答案。
短发大妈:“还没听明白呢!花那冤枉钱干啥?!攒了半辈子的辛苦钱,拱手送给帝国主义?老年痴呆啦?钱留着,给孩子付个首付,买辆小车开也行,直接工作多好啊!不离开北京!不爱结婚,自己也能乐呵过,不靠男人,跟我似的多好!”我听得入迷,短发大妈突然回首:“八块。”我没摸着钱包:“微信行么?”“没问题,扫这儿!”她手指贴在墙上印有二维码的A4纸,不再理我。舍不得走也得走了。出门前,女孩母亲对自己女儿说:“听你姨说的,有道理不?”短发大妈夹了一块炖鱼入口,小心地砸吧出鱼刺,余光瞟了一眼女孩。女孩眼角有泪珠打转。
走出车库,天刚巧放晴,透过二十年的老式木窗,还能瞥见女孩的侧脸,她在扭头看窗外,看天。我也猜不透,到底怎样的选择才能给她带来更安稳的未来,可有些人生来恐怕不是为图安稳才活的。他们就是要顶风,追风,四处看看,哭哭笑笑,岁月就给带过去了。或许会跌很惨,但起码他们得自己选择跌倒的方向,而不是被人锁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陋室二十几年,大半辈子,嘴里就只尝过一种风的滋味。可怜的是,年少时我们都在做乘风破浪的梦,却大多没有掌舵的权利,成年人随便吹口气,都可能成为改变我们航向的外力。
停车棚那间陋室,让我想起自己在香港大学毕业时租住的房子。68平,厨卫俱全,三人合租,我住最大那间,也不过一张单人床宽,已是我们能负担的最好选择。客厅无窗,白天不开灯,黑成山洞。我房间里有三扇港式铝合金窄窗,最多只能开75度角,被十米外的多层高楼遮挡住天空,不见一点蓝,反倒是台风天勉强算是有情趣,窗外昏黑,雨点横打在玻璃上,大号内衣跟垃圾们在空中齐舞,可断大风狂奔的方向。彼时我欠着那笔不小的债,终日酗酒,消极怠工,体重飙至人生巅峰。我在某出版社做了一年多的文学编辑,为混日子,每天给一些小学生句子都写不完整的网络蹿红作家改错字,工作没完,先气个半死,老子写这么好,书却不卖钱,还要给这帮孙子擦屁股。越想越气,回家喝酒,越喝越胖,胖后又生自己气。
工作中唯一有趣的,是那年里帮香港食神蔡澜先生编了几本书,作为回馈,蔡先生每月固定回请我和同事们两顿饭。在香港,跟蔡澜下馆子,吃的不是饭,是面子。香港有江湖地位的食肆不分大小,大多服务态度恶劣,除非政商明星,或半辈子老主顾,其余人有钱也难买笑脸。当学生最初两年,广东话还蹩脚,跟同学好不容易凑钱去好馆子,却反遭不少白眼。跟蔡先生吃饭,主仆调过来了,店家恨不能学日本人跪下服务。一次在兰桂坊楼上新加坡菜,吃避风塘炒蟹,我们五个人,炒了四只,馋得年轻人眼睛比蟹壳还红,唯独蔡先生一筷子不动,干吃凉菜,中年胖经理慌张了,上前询问到底哪里有问题,蔡先生说这蟹葱姜没入味,步骤一定有误,一二三指出不妥,胖经理磕头认错,骂厨师“扑街啊”,马上叫后厨重炒四只,蔡先生说不必,我饱了。我跟同事在桌底挤眉弄眼,真他妈心疼,这蟹一只就卖七八百港币,不要白不要!蔡先生就不要,结账后,一行人等电梯下楼,我尿急又折回去,跟胖经理撞个满怀,对方毕恭毕敬跟我道歉,我被撞出灵感,拉住他问,那四只蟹子,打包,我晚点过来取OK吗?胖经理忙点头说“OK!OK!”,并追问道:“是蔡先生意思吗?”我付之以微笑:“你明啦!”胖经理回以“你放心!”,随即塞给我张名片。
那四只按照食神蔡澜秘制正方炒成的蟹子,被我拎回68平米的家里跟两个室友下酒了。我买了楼下超市最便宜的红酒,38港币一支,还买一赠一。“真好吃!”做小投行会计的室友说,“这酒都变好喝了。”至于我,吃到最后,哭了。另一个女导演研究生室友问我,哭什么。我撒谎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蟹子,就跟周星驰被鸡翅好吃哭了差不多。但实际上,我偷偷用手机计算器算了笔账,我欠的高利贷,也就等于买二百五十只这蟹子的钱,这笔钱害我日夜忧虑自己的未来,人家蔡澜却白给都不稀罕要,我真他妈没用。
香港是个密不透风的城市,空调风跟台风若不算风的话。必须得离开了。但我所有被问及的香港朋友都承认,那是座公平的城市。只是不适合我。我从小就畏惧一种人,他们对自己的人生驾轻就熟,对未来极度有规划,比老天还清楚自己的路往哪边走更开阔,哪边走风更劲。香港这座城,是属于这种人的,遗憾我不是。在香港的最后一年多里,一直喝着最便宜的酒,又写完一本新书,居然有人找到我,要买我上本书的版权,拍电影电视剧。价都没讲,我就卖了,因为对方开的价刚好够覆盖那笔高利贷。
还完高利贷,那笔钱没剩多少。当年我本决心来北京,因为那家影视公司邀请我本人做该剧编剧,因此我辞了职,一个月内飞到北京四次开剧本会,最后被那家影视公司忽悠了。一帮外行,居然要把一部正剧拍成《罪恶都市》的美式漫画风,吓哭了。没过几个月,公司倒闭,版权也辗转卖给了别家大公司。我都怀疑最初那家影视公司是开来洗黑钱的。我拿着手里仅剩的一点钱,不知所向。
因为一次去台湾旅行,骑机车环岛兜了一圈下来,喜欢上了。当年因欠债没法继续学业,终于选择去台湾了此心结。真实原因有二:台湾的研究生学费两岸三地中最便宜;台湾女生太可爱了。
香港八年攒下的东西,竟也没想象中那么多,能扔的全扔,一个30KG旅行背包去了台北。在台大读戏剧系,有幸与纪蔚然先生做师徒,因为他什么都不教我,只带我喝酒。告别台北前,我们最近一次喝酒,我醉着作揖说,纪老师,感谢您的谆谆教诲,学生铭记在心。纪老师说,狗屁啦,快喝。他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是:“想追求名利,就要趁年轻。到老了,名利找上你,都无福消受。不要学我,年轻时候纠结,如今商业不成,艺术不就,自怨自艾一辈子。”当然他是自谦,可我听着心悸。假如给他重新年轻一次,到底他会选择跟风赚市场,还是闭门搞艺术呢?我更是在问自己,怕自己老了也后悔得揪头发。临行前,纪老师嘱咐说,赚钱去吧,别回来,大陆大把钱,赚到钱了,再来搞艺术不迟。那年我们正商量共同创作一出舞台剧,风格略晦涩,但是我们对口味的。离开台湾快一年了,我仍在想着那出只开了个头的舞台剧剧本,偶尔还会梦到剧中的人物在对我说台词,醒来想抄下,却怎么也记不清了,唯独一幕:
少年问老人:风这么大,大家都回家了,你怎么还在这钓鱼?不怕吗?
老人答:我这么老,一片落叶都能砸死我,风大不大,跟我还有关系吗?
我在北京住的地方,对面街是某区级招生考试中心,每天早上八点开始排长龙,公务员,出国务工人员,各种证件跟等级考试,都要走进走出这道门。我想这些人大概在一步步摸清人生的节奏感,抓对了方向,步步为营,乘风而上。我竟有些羡慕。青春期过去这些年里,我仍一直惶恐,说不上惶恐什么。我更知道,这种惶恐将伴随我的一生。自己写过不少貌似哲理非凡又朗朗上口的人生金句,可是换回自己身上,明知都是粪土,不管用的。遍世盛行的那些鸡汤警句就更是狗屁。你说“你要相信,未来一定有好事在等你”,书法班男孩不信;你说“以梦为马,随处可栖”,停车棚大妈不屑,你所谓的正面例子,总有人能用整个人生做出反例。我们的人生,都是自说自话,最终自圆其说,我们都是自己的陌路人。或许只有在相似的苦痛中,彼此才能真正相识。然而,假如不是被同一阵风吹到了一起,谁愿意主动去经历他人的苦痛呢。
那天我正站在窗台上看对面考试中心的人龙,当天有点特别,门口多了个碰瓷儿的。女车主看样子也是来考试的,焦急不堪,交警赶来,解决了很久人才散去,也不知女车主有没错过考试。正看着,手机微信群响起,那个群才拉没几天,是几个在北京的香港大学同学,有人正牵头为一位女同学的告别会募捐,商量着如何低调又不失体面地帮女孩把事办了。要尽力低调的原因是,女孩是自杀,在美国。女同学很漂亮,性格活泼还聪明,成绩也很优秀,去美国读研后,经常可以在网上看到她的状态更新,都是那种积极阳光的正能量。而她自杀的时间,就是在她被诊断为抑郁症后的第二周,准备等同学开车来接她去机场飞回国的前一小时。朋友到达现场时,她已把自己所有东西整理妥当,一个箱子而已,丝毫没麻烦到别人。
如此积极乐观的一个女孩,怎么也会抑郁?她让我想起那个男孩开出租车的母亲,那么漂亮,歌声动人,笑着问我母亲:“你说人有来世吗?”从今往后,这是属于她们的秘密了。
微信群里最后决定,尊重家人意见,告别会就不办了,大家凑份子,由牵头人送到家人手上。此事落定,微信群似乎也没什么存在的意义,再没人说话,直到有一位女同学问了句“大家过得都还好吗?”,才有人陆续回应,客套居多,但没人提出来要见面聚会,因为彼此间也不是都很熟。陆续有人偷偷退群,我在看过多数人的留言后认真回了一句:“还挺好的,勿念。”我没退群,只是静了音。
再看考试中心门外,围观碰瓷的人群散去了。有人陆续从门内走出,表情各异。没有雾霾的北京,阳光尚有北方的透彻。我特别想在群里最后再发一句:“我真的过得挺好的。想念大家。”
在北京的工作越来越密集,开始跟可靠的人合作,生活看似有了大转机,能够更专心地写作,已很满足。我在想,距离回台北跟纪老师共同完成那出舞台剧的日子,是不是不远了。于车棚大妈的小屋里打印出的合同签毕当晚,恰逢多年老友生日,我们心情都不错,一起喝了很多酒,但没有叙旧,虽说已不是少年,装年迈也很恶心。临别前,他拍拍我的肩说:“要相信,未来一定会有好事等你。”
是啊,未来会有好事。究竟有何事在等,过于在意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终究谁也改变不了风的方向,我们在意的只是冷暖。
打车回家已是深夜。我坐在后排,倦意来袭。途经乔福芳草地,仍有来来往往的年轻人。突然收到母亲短信:“早睡,注意身体。”按理这时辰她早已睡下,多年来都是独居,一有不同往日的风吹草动我都会担心,于是立即打电话问候,母亲说没什么,今天就是睡不着,猜我一定在外面还没睡。我们闲聊白天发生的事,我一句带过:“放心吧,有好事要发生。”母亲在医院工作,她说今天有人来单位找她,是我少时的书法老师,他的妻子患了重病,想托关系找个有声望的大夫看病,母亲说到一半哽咽起来。她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说,为什么坏事总是发生在好人身上?多么善良的一对夫妻。我只有沉默。
不一会儿,母亲平静回来,又问我道,还记得当年母亲跳楼的那个男孩么?
我说当然,他在哪里?
母亲说,你们老师后来曾见过他,在一家驾校当教练,结婚生孩子了,过得挺好的,就是胖了。
我说,是吗,都胖了。
母亲,是的,听说胖了。你还记得他名字么?
我说,我也想不起来了。
母亲说,连你老师也想不起来。不过知道那孩子过得好,我心里还挺舒服的,那孩子太可怜。
我说,过得好就好。
结束通话。醉意来袭。我摇开一半车窗,北京的秋夜冷得毫无防备,冷不防被一股脑窜进来的夜风惊醒,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冷战。
我忽而觉得,那阵风,它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