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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世界】戳垛匠

有一种“乞讨”,豫东人称之为“戳垛”;同时把戳垛乞讨的人称之为“戳垛匠”。

戳垛乞讨的人,都是会耍嘴皮子的落魄读书人。

俺村就有一个“戳垛匠”,名叫兴旺。

兴旺是大户人家的子嗣,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被送到私塾里读书。那是民国时期。

说兴旺出身“大户”人家,千真万确。他家名副其实的是“骡马成棚,楼瓦雪片”。据说,兴旺的爷爷主事时,家人出门走上三天三夜,“都喝不到人家井里的水”,可见其土地之多、地域之广。可是到了兴旺父亲掌家时,就慢慢衰败了,因为他的父亲“不成器”,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他玩牌时赌注很大,最多时曾经在一夜之间输掉了三百亩黄沙好地。渐渐地,土地卖光了,财产输光了,最后就连房子也没有能够保得住。期间,有一次他赌博输掉了“迎门墙”(即建在大门之里、堂房之外的一堵墙壁,上面砖雕石雕,凸凹有致,样式十分考究。它的作用是让内院不至于让外人一览无余,同时也符合中国古代的朦胧美的观点。另外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在风水学中,大门乃“气”之入口,是“财源滚滚、人丁兴旺”之根本,迎门墙可聚敛这种“气”,使“气”内敛)。原说好是他自己扒好把砖给人家送去,可他太懒,迟迟没有行动,人家等不上去,就自己带着儿孙、拉着太平车,过来自行拆墙。结果,迎门墙里竟藏着金银财宝,仅银元就有三大坛子。不用说,那是他的父亲知道儿子的“秉性”,为防“万一”给他留下的。可是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接济”了他人。因为人们都发现,这个赢了他家迎门墙的人家,成了货真价实的“暴发户”。

有一天上午,兴旺的舅爷过来串亲,他趁机扎扎实实地教训了兴旺父亲一顿,并当着众人的面,一连打了他十几个耳刮子。兴旺的父亲虽然做事不咋的,但却极要面子,认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扇耳光,乃是受到了莫大的“诲辱”,以后难以再见他人,所以等到他的舅父走了之后,便乘家里无人之机,悬梁上吊,一命呜呼了。那一年,兴旺才十二岁。

自此,剩下兴旺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们住在仅有的三间茅草“长工屋”(即原供长期为他家打工的人们住的房子)里,靠乞讨为生。

兴旺不愿意像母亲那样,整天“大哥大嫂,可怜可怜我吧”、“婶子大娘给一口吃的吧”,沿街乞讨。就学着人家的那个样子,手拿一副简板,怀里揣着笔墨,走村串户地去“戳垛”讨要。

所谓“戳垛”,就是乞讨人每走到一家的门前,打响简板,“通知”人家有要饭的来了。主人出门一看,见来的乞者是一个“文化人”,就会立即尽可能多的拿出一些吃的去“打发”他,条件好的还会“挖”(方言。即装盛)一碗粮食给他。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主人出于对读书人的“尊敬”,而是彻头彻尾地“害怕”。因为长期的“生活实践”告诉他们:这种人“口上无德”、“笔下有意”,弄不好会被他骂的狗血喷头。因为戳垛匠接到主人赐予的食物后,都要在主人家门外的墙垛上留下一首“打油诗”,或褒或贬,或贺或损,甚至诅咒谩骂。当然,这要看戳垛匠的“水平”。水平高的,是“夸得直接,骂得含蓄”;水平低的,是“信口开河,直言不讳”。

兴旺就是这样。他在“戳垛”时,会看主人家的具体情况,知道人家日子本就艰辛,拿半个馍他也会心生感激,同时写诗时还会大加赞赏,诚意祝福。

有一次,兴旺来到一个人家,打响简板后,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拿着一个窝头。“不好意思啊先生。俺是寡妇熬儿,娘儿俩相依为命,家里穷得是叮叮当当,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这不,就是因为穷,孩子都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你千万不要嫌少。”兴旺一听,就联想到了自己。他接过窝头,二话没说,就拈笔在她家墙上写道——

人好心善家里穷,

问天为何恁不公?

但愿明年来这里,

娶来媳妇笑盈盈。

有一天,兴旺到了一个看上去比较讲究的人家,虽然也是住着土墙草顶的房子,但墙壁完完整整,被绞泥得光光溜溜。兴旺的简板一打,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年轻妇女,就端着一瓢小蜀黍(方言。即高粱)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拉一擦三个男孩子。兴旺“戳垛”经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方排场的人家,自然非常激动。于是,一个“顺口溜”便信手拈来——

东家房子实在好,

里面住着仨宝宝。

日后读书得了地,

个个做官赛老包。

但是,也有“不识时务”的“老鳖尾(音yi)”。所谓“老鳖尾”,是河南方言。因为老鳖的尾巴是尖尖的,中原方言中的“尖酸”被简称为“尖”,比如那人尖,就说“那人老鳖尾”。老鳖尾即尖酸、吝啬的意思。由于“尾”与“一”同音,为了书写方便,又有人把他写成“老鳖一”。一来二去,习以为常。

这一天,兴旺走到一个“半截瓦”(方言。即屋顶的上半部是茅草,下半部是小瓦)房屋的人家门口。砖瓦结构的大门楼前,有一个汉子正蹲在墙根处吃饭。看得出,他的生活不错,因为他手里拿的是“红白面”馒头,碗里盛的是猪肉炖茄子。那时候,当地人都是吃面粉不多的糠菜团子,像这样吃得起杂面馍的寥寥无几,猪肉那就更加稀奇,除非年节,几乎没有人舍得吃。兴旺瞥了一眼后,便照例打起了手中的简板。

“白(方言。即‘别’)打了,人在这里了。”

原来,那个吃馍就肉的汉子就是这家的男主人。

“噢……原来这就是先生的家啊?”兴旺满脸堆笑,心想今天可以开一开荤了,起码也有肉汤泡馍吃。

谁知道那汉子一张嘴就给了兴旺一个“闭门羹”:“是我家咋了?反正没有东西给你吃。”

“行一行好呗,给一口吃的。”这时候兴旺口中涎水直涌,倒没有太在意汉子说话的态度。

“没有就是没有。快滚!”汉子两眼一瞪,怒容满面地站起身来。“快滚——”说罢,便一扭头回家去了,并“嘭”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兴旺盯着关闭了的大门,看了又看,越看越生气,越看越心烦,越看越恼怒。于是,他略加思考,便提笔在那个吃馍酒肉的汉子门口墙壁上写了起来,并且“一反常态”,把平常的四句改成了八句——

这个门口实在宽,

并排能出两口棺。

今儿一个明一个,

扶老携幼上西天。

不到半年都走完,

此处空留瓦房院。

但愿明年再来时,

他家地干人也干。

这里的“干”,读平声,也是河南方言,意思就是“空无所有”、“一无所有”。说白了就是地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人财两空。

因为这个人家没有人识字,村里人也大都没有文化,加之这家为富不仁,即使有人看到了,也不会告诉他。所以就这样一直“挂”在墙上,过路的“文化人”无不掩口而笑。直到半年后,吃馍就肉汉子读过私塾的舅舅来串亲,方才让他把兴旺的那首“诗”从墙上涂抹掉。

有人说:“兴旺是因祸得福——虽说受了几年苦,却捞了个‘好成分’的大便宜。”解放后,兴旺分得了土地,并很快地娶上了一个虽不漂亮、但很贤惠的老婆。上世纪五六十代,人们生活比较困难,兴旺就“重操旧业”,四处“戳垛”,弥补家用,倒也勉强糊口。慢慢地,儿子大了,为了顾及孩子的面子,不至于影响“说媒提亲”,他便不在附近戳垛乞讨了,而是出远门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对外只说是“做生意”去了。

农村改革深化之后,兴旺家的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住上了大瓦房,买来了拖拉机,正儿八经的是“住讲宽敞,穿讲漂亮,吃讲营养,用讲高档”。所以他说:“再也不去干那丢人丢脸的营生了。”

农村机械化水平的提高,使农民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他们一年可以闲上八个月,无事可干。年轻人不甘寂寞,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中老年人没事干,就在家里打牌消磨时间。兴旺不喜欢打牌时为了块儿八毛争得“脖子脸通红”的场面,从不“学文件”(即打扑克。当地人称打扑克为学习“54号”文件)、“垒长城”(即打麻将)。不打牌的兴旺无所事事,就趴在家里写“新诗”,说白了还是他颇有“造诣”的“顺口溜”。他所写的“顺口溜”都是正能量的,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歌颂大好形势。譬如,农村生活水平提高时,他就写:

吃不难、穿不难,

住房装修像宾馆。

三人两个卫生间,

一家两台大彩电。

过生日,宴席摆,

来了客人进饭店。

想看什么甭出门,

家中有了电影院。

兴旺看见农村居住条件越来越好,于是就写道:

六十年代住草房,

七十年代建瓦房,

八十年代带走廊,

九十年代盖楼房,

现在实行建洋房,

盖处别墅有花样。

不见砖,不见梁,

真皮沙发弹簧床。

做饭不用烧柴禾,

解手不用再出房。

农村交通方面的变化更大了,所以他这样写道:

电动三轮开进家,

好比农民桑塔纳。

能走亲戚能种地,

还能赶集卖点啥。

村通村,户通户,

条条乡道通罗马。

小轿车,嘀嘀叫,

一条油路开到家。

……

就这样,兴旺看见什么,就写什么,既修身养性,又其乐融融。还在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农民诗人”。后来,省、市、县电视台和报纸、网站等新闻媒体都曾专门采访过他,报道过他。

兴旺活了八十六岁,无疾而终。临死前他自己换上了崭新的衣帽鞋袜,好像有什么预感一样……

作者: 杨东志,笔名谷鸣,老子故里——河南鹿邑人。著名作家、诗人、书画艺术评论家、“老学”专家。系中国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世界实业家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执行)、中国美术协会副秘书长、中国书法协会副秘书长、世界华商联合会书画委员会副理事长、北京大学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书画名家理事会副理事长、人民文艺家协会顾问、中国诗书画印研究院顾问、澳门书画联谊会顾问、新加坡中国文化研究会顾问、河北省毛体书协高级顾问、北京大学客座教授、香港高等教育研究生院客座教授(硕导)、《谷鸣》文学社社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省级以上报刊及新加波、菲律宾、台湾等国家与地区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民间文学等作品一千余篇(首);发表书画艺术评论文章600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坎坷人生》、中篇小说集《黄土地的颤音、短篇小说集《乡雨村风》、诗集《绿色的希冀》以及《道行天下》、《唐玄宗御批<道德经>今译》、《宋徽宗御批<道德经>今译》、《明太祖御批<道德经>今译》、《清世祖御批<道德经>今译》、《老子大传》、《陈抟大传》等26本书。作品曾获“中国改革开放30年文艺功勋奖”、河南省人民政府首届文学艺术一等奖、河南省民间文学成果奖、河南省首届“橄榄杯”诗歌奖、《芳草》月刊“芳草杯”小说奖、河南省“莲花杯”杂文一等奖等60余次;作品被英国皇家图书馆、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收藏。生平事迹被收入《中国名人大辞典》、《中国文艺家传集》、《中国诗人传集》等权威辞书。同时,还先后受聘为广东深圳东汉文化发展投资公司、江苏项王文化公司、上海荣燕斋书画院、北京墨石斋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山东昌艺阁艺术馆等20余家文化公司和河南李耳集团公司、安徽东汉酒业有限公司、贵州盛世国华酒业集团公司、安徽亳州集慧明道广告策划有限公司等实体企业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