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故事类话题】
我在母亲家楼座子寓所的一个纸箱子里,最早看过的是《石头记》而非《红楼梦》;日后若干年,响应毛主席号召才阅读的人文版的《红楼梦》,是家严李又然从北京寄给我的,还包括了人文版的《水浒传》。
而我到哈尔滨日报社当编辑记者的头一年竟连续接到人物专访任务——其中之一就是采访红学家;若干稿子原载《哈尔滨日报》1986年6月16至20日期间,后又编入《兰颂特写》《兰颂手记》两本书中,请看:
丁丑年夏日著名红学家——周策纵书法录曹雪芹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哈城与红楼
哈尔滨——这座城;红楼梦——这场梦。1986年6月13日至19日,哈城与红楼,熔铸了历史的坐标: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举行。
由中国哈尔滨师范大学和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共同主办的这一盛会,有中国、美国、日本、新加坡、法国、泰国、加拿大以及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120多位专家与学者参加。
海内外红学家周策纵、唐德刚、伊藤漱平、柳存仁、皮述民、梅挺秀、陈庆浩、周汝昌、冯其庸、端木蕻良、张毕来、陈毓罴、李希凡、王伯英、游和森、刘世德、蓝翎、郭豫适、胡文彬、袁世硕、周雷、蔡义江、刘梦溪、张锦池、朱彤、吴新雷、周中明等,以及国画家刘旦宅和戴敦邦,自始至终出席大会。
大会以研讨会为主,还开设了中国文学讲可班,学员足有150人,大多来自全国各地大专院校汉学专业;博览会显示了大批图书文物,首次集中展出了大陆现存所有珍贵的《红楼梦》早期版本;艺术节作为重要侧翼,使哈城与红楼的文学与艺术的氛围高涨又活跃异常。
“这无疑是红学史上一项空前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大会顾问委员会和学术委员会举行联席会议时如是说。
本次大会有“四新”,一是有新发现,例如,真程丙本,乾隆年睿亲王题红诗及曹頫供词等;二是有新发展,既有传统的考据方法,也有运用心理学、结构学、比较文学、文化学的现代方法,还运用电脑进行研究,显示出多样化的局面;三是有新突破,以往受冷落的版本研究此次研讨构成热点,刘世德将舒本研究提高到深层次,伊藤漱平关于《七十回本》讨论引起关注;四是有新起色,年经一代崭露头角,“小人物”进入“大观园”,70%的论文由新一代红学家所著,胡小伟、扎拉嘎的研究成果赢得与会代表好评。
百花齐汝,百家争鸣。哈城与红楼,从此热在一起了,更有着永远也诉说不完的哲理和故事。记者有幸应邀驻会,采访了周策纵、伊藤漱平、唐德刚三教授。
周策纵
周策纵:铸情痴到事难平
采访他很难。他是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发起人和主持人之一。大概是新浪潮促成的新风度,他作为著名学者,又已经70岁了,却仍不停地走、不停地说⋯⋯
周策纵先生,我相信他还不具备第六感官,但是,他研究的课题与方式,又总是在平淡中出现新奇。
他对古代医药史、思想史、文学史、文学理论批评史,尤其是针灸的早期使用,诗体与诗论,歌舞与戏剧的发生和演变,浪漫文学的发展,多有新的假设,更有新的成果。
这一次研讨红学,他的论文是《曹雪芹胖瘦辨》,使会场一度出现爭鸣的高潮。他对裕瑞《枣窗闲笔》中 “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提出质疑,引用郭城《鹤鷯庵杂志》中“四十萧然太瘦生”、明义 《绿烟琐窗集》中 “王孙瘦损骨嶙峋”以及贾宝玉 (作者曹雪芹的影子)“面如桃瓣”、“玉脸面俊秀”等记载和描写,断定曹雪芹是“瘦”而绝不是我“胖”,指出所谓曹雪芹小像纯属伪作。
然而,他并不喜欢闷在书房里。作为美国陌地生威斯康辛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及历史系教授,他总是跨越国界,不断地探索着边缘或者前沿领域。
他认为如今做学问的人还是多开会的好,书房根本容纳不下、交流不了屡日剧增的信息。他与祖国的联系并没有时间差,他赞成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深知国际性的飞速发展总有一种威慑力和冲激力,要想日渐月昇,必须马不停蹄⋯⋯
他对旧体诗和新体诗的创作与评论,有独树一帜的意见。他公开表示意会和言传是两码事,而主题思想的多义性,又不可能做到使所有读者都一目了然。针对某些局限性导致的曲解,他认为诗是 “迷幻药”而不是 “清醒剂”,诗的意象的乐章绝非一般微机所能谱写。
很抱歉,那天12时15分了,他满手粉笔末,还没吃中饭,我就请他题词,他展开宣纸,挥笔而就了《读红一首》:“老读红楼百感交,铸情痴到事难平⋯⋯请哈尔读日报读者指正。”真是好字、好诗。他很好接近,但他大珍惜时间了,所以我采访他要跟者他跑,我在会场里和课堂上,在轿车上和餐厅里,利用了一切能和他交谈的机会,才勉强完成这样一篇特写⋯⋯
《红楼梦》伊藤漱平译
伊藤漱平,求红索绿费精神
4月13日上午,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开幕仪式刚举行完毕,在拥挤、喧闹、忙乱、噪杂的人群里,我找到身材魁梧而又谦和豁达的著名日木国汉学家伊藤漱平先生。
1925年10月20日,他出生于日本国爱知县,以18岁开始学习中国语言,20岁出头儿已拿出有关《红楼梦》的论文了,四十年来,他从“试论”到 “争议”,对汉语言文学多有深广的研究并取得成就。
他打趣地对我讲道:六年前,他去美国陌地生开《红楼梦》研讨会,感到大为惊奇的是 “研讨”二字。所谓“研讨”应为“青年学生”所作,一般“老年学者”怎么还须“研讨”?这次又是“研讨”,是在哈尔滨,且盛况空前,大部分中国红学家都聚集到此,同时不失国际性,日本人上次只去了他一个,这次却来了五个,要说红学是一门举世嘱目的国际显学,还真不算过分。
伊藤先生 “防范”别人拉他照像,引我来到他的房间。嗬!他除去仅有的几件简单行装之外,所带的书刊和资料着实不少。我向他索要即将宣读的论文,反倒页码不多、字数不多——一张32开的纸片上,最多写了300个字,而这发言提纲的标题就在其中占了22个字:《关于七十回本〈红楼梦〉的假设——脂砚斋本成书史上的一个问题》。即:
曹雪芹和脂砚斋协力地开始作《石头记》定本以前,雪芹听取脂砚的忠告,为使传诸后世,以林黛玉离魂惊梦(现行本第七十六回左右),或者以宝玉杜撰“芙蓉女儿诔”为止,删掉以后三十回,作了七十回本《红楼梦》。但二人对此委屈求全所安排的板事结局不甚满意。乾隆十九年甲戍恢复了“石头记” 的题名,加上后三十回, 继续改订工作,但脂砚、雪芹相继而逝世。因此以八十回杜绝,剩下残稿若干。畸笏叟为了纪念脂芹,恢复了七十回本《红楼梦》的一部分,作了“甲戌本”原钞本。
他说,这个问题还没有人提出过,他也是大胆假设,拿不出可靠证据。但没有 “胆子” 就难成 “学问”,懦弱不会取得任何进步。他有好多话准备讲给研讨会讲习班的学员们,就包括日本国当代人对汉语言文学的关注与探求。伊藤先生的“胆”基于“识”,有诗为证,“求红索绿费精神,梦幻恍迎华甲春⋯⋯”
国际上知名的汉学家伊藤漱平先生可是怎样的“费精神”呢?他的传略记载的多是他如何酷爱中国文学、攻读中国哲学,他的著作论说的多是他如何研究中国古典小说、中国文坛思潮⋯⋯
告别时,他异常洒脱地写了10个汉字:向哈尔滨日报读者问好!
张学良和唐德刚作口述历史
唐德刚:忍将故国作他乡
在哈尔滨友谊宫里能亲眼见到唐德刚先生,并当面向先生求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先生驰名海内外,却以异常乎凡的慈祥的模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就在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召开期间,我主要是在开幕式和书画会上两次见到唐德刚先生。他那挺重的家乡口音,加之衣着不是洋服,而是和哈尔滨老教师很接近的打扮,他又不时在会场里穿来走去,谁也一下很难猜出这就是唐德刚。
正式代表的名单上当然有他。但我看他并未在会议中担当突出角色,或以大教授名教授洋教授的气度,溢于言表,信口开河。我是在他的和气与沉默的态度中,发现了他的修养,见识了他的才华,而他果真是个大学问家。
他在散会当儿拥挤的人群里与我交谈,我们就像两个哈尔滨人在早市购菜时闲聊一样的随便,毫无拘泥生疏之感。他愿意承认他是胡适先生的学生,但他又不无诙谐或批判地对我说:第一,胡适的几个弟子,别人搞文学,惟独他研究历史;第二,胡适的几个助教,其他人只负责站一旁擦黑板,惟独他们师生二人合作出版过一本书;第三,胡适坚决说“文章不用典,用典不文章”,而他反驳说 “逼上梁山就是典”,第四,胡适说《红楼梦》不是一部好书,他说是,是好书⋯⋯
的确,他在大会上以《海外谈红楼》为题发言指出《红楼梦》表现了满、汉民族文化冲突,既是中国小说走向现代化文学的第一部巨著,也是传统农业经济的社会逐渐向现代化工业都市转移的自然成果。
唐德刚先生同我谈话始终保持着微笑,直言不讳又幽默大方,在17日夜晚的书画会上,我更加深了这一印象。当时,十几位著名红学家以及书画家,不惜墨宝,即席挥毫,应上百名围观者之邀,一写再写,一画再画,经久不得收笔。冯其庸写道, “众贤欣毕集,再论一千年。” 周策纵在刘旦宅墨迹未干的《黛玉葬花图》上题诗:“此中人欲泣,还恐损花魂。”戴敦邦的《曹雪芹像》卓然不群⋯⋯唐德刚先生呢,看人家如此写这般面,竟心不痒也手不痒,甘于一旁观赏的同时,还求于植元题了一条幅,两手拎着 ,喃昵地说。“会晾干的,会晾干的,看来今晚它要睡在我床上了⋯⋯”
“此间的大家,首推唐德刚。唐思想之细致,学问之渊博,一读《闲话胡适》的注释,可知过半。” 江南这样评价,还说:“唐的文章,幽默轻松⋯⋯”杂文大家李敖先生,也说过唐德刚先生的学问之深文章之好。
而我这次更看到了唐德刚先生的为人,这位美国纽约市立大学华人教授在呈与会——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诸君子的诗中说:“七朝聚散草凝霜/大小姑姨老少郎/地下芹溪岂护短/天边庾信已无长/寻诗爱问篱边菊/觅伴怀思陌上桑/展翅重洋何限恨/忍将故国作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