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朗
无声者和其他有障碍的“特殊人群”背后似乎都有个悲情的故事,但这里的无声者不靠悲情动人,微笑间似乎自带光芒。
终于,第一家“无声”在广州白云区开业。报道不断,找上门来的无声者也不断。
“知道”与你一同探寻无声cake店的秘密。
点击播放《我要更好》范启良篇:我的世界没有声音,我用微笑和它对话
晚上六点,广州最繁华的体育西路,客人来来往往,只有一隅,像被遗忘的角落,难得的静谧。
这是一家蛋糕店,名叫“无声的cake”(以下简称“无声”)。
店里一共有11位店员,平均年龄25.27岁,几乎都是90后。除了与客人直接沟通的服务员,前台收款员、饮料师、打包员、后厨面包师、甜点师……清一色都是无声者。
无声者,就是平常所说的聋哑人。
在你走进门、选购面包、点单、甚至搞不清状况的时刻,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张笑脸。
在这里,如果你不会手语,微笑就是唯一的通用语言。
红了
因为一个错误,这种“无声”被带到全国。
2018年4月,抖音“无声的cake”上传了一条视频。视频里,一位身着卡其色工作服和工作帽的服务员站在柜台后,戴着一次性手套,半蹲下去,拿出了一个店内招牌牛角包,顿了一下,工整地摆进盘子。
他再蹲下身,眼神不离顾客,因为听不到声音,只好看顾客的口型猜意思,表情紧张又急切,伸手拿了另一种,发现错了。
被顾客制止后,这位服务员瞪大眼睛,咧开嘴角,又尴尬地笑眯了眼。他盯着顾客,再次伸出左手拿面包,右手学着顾客的手势比出了一个“二”。
原来顾客需要两个一样的面包,服务员的笑本是抱歉与尴尬,却意外地灿烂。
因为这一个微笑,这条视频在抖音的点赞量超过196万,评论里的留言炸开了锅——“笑的那一瞬间,我真的融化了”“小哥哥是真的帅”“超暖,看起来好单纯”……
这位服务员叫范启良,是“无声”的服务员、咖啡师。
一开始,范启良并不知道自己红了。
这个出生于1994年的男生,网友称他拥有全世界最干净的笑容。接受采访的时候,他总是害羞,头往左前方低下,有时候会双手捂起自己的脸。——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不是有意卖萌。
“很多朋友给我发我的视频,我才知道自己红了。”范启良笑着比划说,“有人觉得我很帅,想加我微信。”
当被记者问及,你觉得自己工作的这家店和其他的面包、咖啡店有什么不一样时,范启良抬起头,眼睛发亮,带着一种这题我会的神情,用手语打出一句话,“我知道,‘无声的cake’主打的是面包,其他店主打的是咖啡、饮料。”
没有套路,不是标答,答案甚至让人不禁失笑。范启良望着笑出声音来的众人,也尴尬地笑,摸着后脑勺。他似乎不知道自己作为无声者有多少特殊之处,尽管这常常给他带来了不便。
难题
范启良是广州本地人,店里挂在墙上的员工幼年照片能看出,他从小就爱笑。
两岁时,因为一场高烧,他失去了听力,后来也无法用声音表达所感。直到现在,只有在大笑的时候,范启良可以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朋友难过时,他会努力大笑,“嘿嘿”两声,逗别人开心。
但他自己面对的是无声的世界。2003年,范启良到广州市聋人学校上学,生活在同类的世界里,像隔了一层屏障,社会的残酷被过滤了。
媒体曾报道,广东省残联相关人员表示,当下,无声者求学的问题可以通过特殊学校解决,可就业依旧是难题,找工作难,持续工作更难,尤其是一个企业接纳的无声者占比不多,会让无声者觉得自己与其他人“有所区别”,心理负担加大,继而选择辞职,或者不断跳槽去消除心理负担。
范启良就是这样。毕业后,他曾在必胜客、肯德基等快餐店短暂工作过,但都是留在后台水吧,能与他顺利沟通的伙伴无几,“不方便”,他打着手语说。而且他生性活泼热情,希望有机会走到店里,与顾客沟通。
无声者的就业是个难题,“无声”的创始人邱俊坤虽是健听人,也深有感触。
邱俊坤是油画专业,自认属于学霸,交换到新加坡留学时,在后厨偷师,迷上了西点,继而赴法留学,拿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奖,此后回国开办学校。
2009年,他遇见了第一个无声者学生刘良洲。“一开始我是不想让他学的,我说你学不会。我当时有点怕,怕教不会。”但刘良洲的热情感动了他,三个月下来,依靠写字、手语等方式交流,邱俊坤发现这个学生专注、随和、爱笑、自信、有礼貌……都是溢美之词。
但就业时这个“五好学生”却遇到了困难,找工作一个月没有一家企业要他,“不是因为技术,实际上连面试都进不了,直接看到简历就out了。”邱俊坤找了一圈,发现接受无声者的单位少之又少,最后,他半求半推地,在自己学生的店里给刘良洲求了个职。
不到三个月,刘良洲告诉他自己辞职了。“我当时好恼火,是不是又要我帮他找工作?!然后反复问他怎么这么挑呢。”几番核实后,邱俊坤知道了双方的不易,只好作罢。
几年之后,又有无声者找到他,他也主动接触了广东省残联,给无声者做了12期烘焙培训公开课,目之所及全是无声者。
“我发现这些人都在聊天,在笑,尽管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有丰富的表情,真的很开心。”邱俊坤说自己被震惊了,真的是无声胜有声,“我当时就想如果把这些小孩放在一个空间,绝对是最优秀的。我当时就讲,‘哪一天条件好了,我就带你们开一个品牌,你们一起做服务员,做收银员,做技术,做咖啡,做烘焙……’”
较劲
承诺过后,有人忘了,邱俊坤却较上劲了。
他开始做计划、选场地、做培训。但身边到处都是反对的声音:“这是富二代做的事儿”、“这是残联部门该做的事儿”。
朋友劝他,别干了,“你的服务员连‘欢迎光临’和‘谢谢’都不会说,你做这事儿干嘛?”后来推进,又是重重困难,有人说他是骗子,有人找他要“喝茶费”,“可越是这样,我越要做”。
另一边,范启良和许多无声者一样,工作难找,心情难安,不断跳槽。上一秒可能还在快餐店做服务员,下一刻就濒临失业。外界总觉得他们情绪不稳。但实际上,是和正常人沟通的障碍和敏感的心绪,让范启良们无措又悲观。
事情用了整整五年逐步推进。终于,第一家“无声”在广州白云区开业。报道不断,找上门来的无声者也不断。邱俊坤把15%的股份给了无声者。“只不过一直在赔钱,他们是一直没拿到钱的股东。”邱俊坤说。
邱俊坤不大的办公室里,一整套黄色皮沙发,破了好几个洞。邱俊坤右手抚摸着沙发上的破洞,叹着气说:“我也没觉得丢人,节省下买沙发的一万块,也许能帮助一些人。”
邱俊坤觉得,自己背负的是N个家庭的希望。他不仅有自己和妻子的家,还有无声者背后无数个家。“他们谈恋爱我也要管啊,怕他们受欺负,自杀了可怎么办。”
“现在只是我一个人带了一群人,做了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邱俊坤说,“我希望以后能少亏钱,慢慢变成不亏钱,或者有真正善良的人愿意和我一起当事业做。当然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赚钱,让每个合伙的无声者都有机会去开分店,成为真正的股东。”
光芒
因为喜爱咖啡,经朋友介绍,范启良来到邱俊坤的学校学习咖啡拉花,希望能进入“无声”店里。对于培训期的学生,这里管吃管住,还开工资,就像是个公益学校。
后来,范启良成了一名咖啡师。
他在柜台后微笑,收钱、调饮料,会拉心形的咖啡拉花,经抖音一役,迅速爆红,成为了店内活招牌。
采访那天,晚间近十点,范启良还在一遍遍地录宣传节目,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范启良望向他的伙伴,一手握着拳,轻轻敲打另一侧臂部——这是显示“累了”的手语,伙伴比出加油的手语,两人相视一笑。
成了店内活招牌之后,他忙碌了许多。线上,他有了一百多人的粉丝群,线下,有粉丝慕名而来,要求合影,“很欢迎喜欢我的人来店里看我。”他比划说。
他变得没有空跳舞、玩死飞(固定齿轮自行车),连曾经,没有“无声”可当做事业的那些年,曾当过三年游戏主播的他连游戏都越玩越少。
无声者和其他有障碍的“特殊人群”背后似乎都有个悲情的故事,但这里的无声者不靠悲情动人,微笑间似乎自带光芒。
一个周六的下午四点,正是逛毕商场,人闲肚饿的时候,“无声”店里,客人们大排长龙。
大排长龙确实有店家火了的缘故,但另一个原因是无声者与客人沟通不畅,效率不及其他店面。
队伍中,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孩,用语速极快的广东话点单,要了一杯果汁,希望服务员加速做,对方摆了摆手,指向放在一旁的“温馨提醒”——本店员工大部分是听障人士,点餐买单时效率可能会降低,希望大家能给予他们些许耐心和关爱……
女孩呆住,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在她身后,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父亲也小声嘀咕,“要用手语点餐啊,不会怎么办。”
十来岁的小女孩走上前去,比比划划、勾勾写写,完成了点餐付费。最后依照提示,冲着范启良,竖起大拇指,往前点两下,意思是“谢谢”。
女孩打开手机,在抖音,给“无声的cake”点下了一颗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