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幻境
当第一条火在舷下淌过时,船被迷住了。
在浓重的阴云覆盖下,这一条条火是绿莹莹的;在缥缈而透明的夜色里,绿火开始跳跃。
水波平滑,天光渗透了云和夜色,在舷下流逝,绿火就跳跃在柔和的波峰上。并且一条条的拉长,脱离了嘶嘶声响的逝水,向广阔的海面蔓延开去。
船渐渐被那景象慑住了心魂,绿火很象精灵。
海面上绿火在布阵,千百条、万千条。夜色变的晶莹剔透起来。船觉得谛听到了一种音乐,开始是丝丝缕缕的,渐渐共鸣起来,挥洒、感染、迷漫著整个大圆的海。
在这心魂深处的乐曲轰鸣声中,海终於被点燃了──幽幽的被点燃。
天光大明,夜色黯淡,沈重的云被绿火的料峭,侵蚀的薄薄的。
海面通明。
夜空通明。
──绿火辉映了天与水。
天水之间,船沈默的行驶著。
一床巨大的灰色毯子,飘著缕缕破絮,覆盖在当空;海水似浓墨一般,稠的掀不起一丁点的浪花。
船暗叹唏嘘,太阳正在当空光芒万丈的照射著寰宇。但寰宇太广大了,分成了许多的世界,只是这里的世界在倏忽之间变得狭窄、拥挤。
世界还有很多。
船想,人们都说太阳的光芒就象利刃一般,能够刺破乌云……或许今天的阳光变钝了,或许今天的乌云太厚太厚?为什麽风不来?呼啸一番,作弄一番,掀起浪荡涤世界,这世界还会拥挤吗?
天穹因为沉重,正弯下宽广的脊背。
“龙”在吸水──其实更像一条弯曲的正在螺旋上升的水的通道,自狰狞的乌云间伸展而下,扭扭曲曲的插入海水中。
船不寒而栗,那是风暴在扭曲,它可不是来荡涤世界的,而是来掠夺。谁都别去接近它,因为它会贪婪的将一切吸入。吸水口附近的海水正在沸腾,所有浅层的生物都不由自主的随著海水一起被吸入。
如同一场浩劫。
但对我们来说,好像上帝要恩赐我们,突然倾泻而下数吨的鱼和各种各样的海生物,令你啼笑皆非的是那都非常的鲜活船不知道该如何去思考某些奇特的现象,只得垂首默默的凝视著,一条条海豚正在跃出水面,乌黑的脊背,闪闪烁烁的泛起幽沈的光泽。
它们是在说这海或天空都是它们的世界?
左舷外半海里处,一道水柱突然冲天而起,紧接著一头庞大的黑乎乎的生物腾跃出海面,刹那间在空中作了一个显得笨拙的翻滚,然後重重的将自己砸向海水,轰然一声……
它消失了,所有属於海里的生物都消失了。
船愕然,久久的在心里猜测,那一定是鲸。
黄昏了──并没有看到太阳是否已沈入海里,只在西边的天水之间隐约看清几抹灰红,然後海天就暗了下去。
今夜一定又能看到那些精灵一般的绿幽幽的海火。
船想,又进入这捉摸不定的世界……
(完)
雾海
当片片缕缕的白纱一般的薄雾,从海天一线渐渐飘起,如同吐丝,千缠百绕而交织成一张遮天覆海的柔软的网,湿腻腻的侵袭渗透这空间里的每一个生灵时,懒洋洋的悬空高挂著的太阳开始黯然失色。
视线正在被层层叠叠的阻挡著,空间也开始狭窄。
辽阔的渔场恍恍惚惚的在眼前消失了。
如同在梦中一般,真实所见的不再存在,陡然间仅存自我。
但置身白茫茫的无所形象的虚空,伸出手去,无所触摸,没有了那怕一寸一线的空间和空间里的光泽,就连自我都怀疑存在了。
锺声开始敲响了──
这是一种以铜为主要成分的金属合金制成的,一个灯罩一般的金属器皿被另一个金属小锤撞击後发出的声响,悠扬而具有穿透力。
汽笛拉响了──
这是一种利用空气振荡,而犹如一只巨大的哨子,在人为制造出的高压蒸汽的“吹”动下发出的雄浑、强劲的声响。我们以此展现自身的威严,表明自身的存在。
而雷达早已在运转──
将电磁波发射出去,当反射回来再转换成影像时,那并不虚假。虽然还是不可触摸的,还是模模糊糊的一个一个亮点,但你至少知道了自己置身何处,至少知道了你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亮点。那可能就是一个一个的生灵。如果你庞大你可能将他们撞沈使其毁灭,如果你渺小你可能被他撞成而毁灭──毁灭生灵,很多时候不是有意杀戮。
人作为一种自然产生的生物,之所以渺小而柔弱,就在於一旦遭到自然界的侵袭,只能依赖身外之物维持生存保护自我;而人之所以强大,也恰恰在於能够利用和创造身外之物,极其成功的近乎完美的保护了自我,争取了最大的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此刻,在这片辽阔的雾海上,我们只能依赖锺声、汽笛声和雷达来拓展著我们的生存空间。在我们四周,有无数的为了生存而在辛勤捕捞海洋生物的人和人所操纵的渔船。同样还有与我们一样,对这片海域来说只是匆匆过客的航行中的轮船。雾成了某种近乎魔法一般的力量,常常能够令互不干扰的船舶渐渐接近,危险在於这种接近是在视线完全阻挡的情况下发生的,是在你自觉空间极其狭窄的情况下发生的,你的行为变得相对盲目,你的心理压抑造成你判断的对象可能完全失真。但你和他相遇,你了解他多少?你了解自己多少?你保持著强大的冲击力和巨大的无法遏止的惯性力,你怎能与他接近?你能避免撞击吗?
雾本身并不虚幻,但雾营造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人本身的自然功能急剧衰减,比如视力已被减弱到了只能看见几米十几米的地步;比如听力,能够听到周围船舶的声响但缺乏敏锐的方位的把握。你忽然感到置身在了一个极其隔膜的犹如一个密闭的狭窄盒子里,对盒子外的知觉能力几乎丧失贻尽。在任何情况下,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判断能力,那麽对自我也就失去了把握能力,因为自我的生存总是需要一个环境予以容忍的,而自我的行动反应又总是要相对於环境中的对象而作出的。
在雾中,大型船舶往往处於一种尴尬的无奈的境地。航行速度你不能完全丧失,因为丧失了速度就意味著丧失了机动性,没有机动性,也就无所谓操纵性能。而没有航行速度,又不等於你会静止下来,因为水流会带著你四下漂走。这仍然是一种速度,但是一种非人为能够操纵的速度,其撞击能力依然存在而强大。以一条载重量仅为一万吨的船舶来说,缓慢移动靠上另一条船舶时,它挤擦对方的力量,仍然足以将对方船舶的几公分厚的船壳钢板完全撕裂,这是我在新加坡锚地上亲眼目睹的。如果碰上的是一条几十吨几百吨的渔船呢?那就好像一头大象随意走动时碰上了一只兔子或一只狐狸,那怕只是轻轻抬脚碰了对方一下,兔子或狐狸大概是免不了翻滚下山坡去的下场的。但翻滚下山坡的兔子或狐狸未必会丧生,而海上船舶的翻滚结果,就几乎是灭顶之灾了。
置身於雾海中,对於静的感觉近於死寂,对於时间的感觉近於永恒。
当这种水汽浓密而汹涌起来,它本身的动态感你已无法去知觉,因为它充天彻地无所不在;它本身的色彩单一而没有变化,因为遥远的阳光无法再穿透它而来到我们的眼底,呈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折射的奇妙。没有了视觉的变换动感和缤纷五彩,听觉会受到牵连而挤压,变的零碎,变的平面而轻薄。知觉中的环境变的模糊、单调,没有纵深感和阔大感。
人的心灵的喧哗和骚动,更多是因为感应环境而呈现出的种种兴奋和不安,它能够令人的潜意识自然产生抵抗意识,使自己保持一种对环境的惊醒状态。而浓雾恰好抑制了人对环境的感应,引起死寂感。时间在这个时刻,心灵对它的感应也同样变得迟缓,反应到大脑皮层,因为不够兴奋,而感性中似乎它也在延长著,甚至以为停滞了。
世界与我们,在那一刻失去了起码的亲和力。
幸好这不是一种海上的常态,我们只要等待。
在世界几大洋的中心海域,我还没有遇到过雾。在中国沿海,冬季很少下雾,台风季节的春末至初秋时间段内,也很少有雾。
并且幸好雾来时,总是一阵一阵、一片一片的,比如南海海域有雾,东海就往往天空晴朗,视线良好。有时候,一阵雾来汹涌澎湃,横扫你目力所见的大片海域,你紧张起来,备车、鸣响汽笛、通知船长上了驾驶台,可一转眼它又消失了,而且无影无踪。有时候这是最危险的时刻,比如你正在一段船舶密集的航区,突然出现的浓雾一下子让你看不清前方航道情况,而船速使船保持著巨大的惯性,在那一时刻操纵船舶的所有驾驶人员的任何一点的差错,都可能酿成毁灭性的灾难。
忽然我想到“雾如丝卷”这样的形容词。
雾来时,常常是如同原本卷起的丝缎,随风抖开舒展,悠悠飘散,慢慢交织的。
雾去时,也常常如散漫杂乱的丝缎,丝丝缕缕的被抽去、抽尽,转眼间阳光透入,和风徐徐,朦胧的海域豁然开朗。
──如果我们真的可以“抽丝剥茧”,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卷雾如卷丝……
(完)
(天淞子/原创·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