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在张军公布了他的“水磨新调”新昆曲万人演唱会计划时，很多人都在想，昆曲，一万人，还是演唱会，这都谁来看？谁来买？好疯狂。
一个月后的4月23日，演唱会开票首日。第一轮的5000张票被瞬间秒杀。这样的成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为之努力的团队长舒一口气。但张军却依然在焦虑地数着日子，距离5月18日在梅赛德斯奔驰艺术中心正式演出只有20多天，太多事情要做了。
“这一次我们没有找任何商业性的合作，很多品牌都有兴趣，但我比较执拗，想这次能纯粹一些。这么大的项目，投入了所有的资金。我想尝试一次‘裸奔’。”张军看上去神色疲惫，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却还保持着20年未变的激情。
“今年是‘昆剧走进青年’20周年，我想着，应该在这一年有所纪念。也应该在5.18这个特殊的日子有所致敬。在20年这个时间节点，用这样的演唱会，来实现新的跨越，也是一种勿忘初心。”
疯狂的一个月
过去的一个多月，“裸奔”中的张军经历了他人眼中极其的疯狂，甚至一种癫狂。
刚刚完成了年前在法国巴黎爱乐音乐厅的《牡丹亭》和新加坡一部观念实验戏剧的演出，他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投入到这场万人演唱会的具体筹划中。找合作伙伴、进行新曲目创作和排练，做分享会，落实所有的细节，甚至细致到海报的颜色。
接受采访间歇，他拿出满满的日程表。过去一段日子，每天都有三四个大大小小的工作会议，然后基本每天都在不同地方安排一场昆曲分享会，一周排满7场。每次，他都会声情并茂地分享演讲，然后带着乐队演绎。
“对我来说，1万人并不是终极的目标，最吸引我的是在这个过程，如果能影响鼓舞到10万人，或者更多人知道昆曲。然后能有1万人能够走进剧场，就够了。”
大英博物馆海报
《哈姆雷特》在大英博物馆的演出
就在这期间，张军还飞了一次伦敦。4月20日晚上，在举世闻名的大英博物馆，张军昆曲艺术中心新创作的《哈姆雷特》应邀参加了“欧洲和世界”的艺术节。这个以“文化的交响乐”为主题的音乐节，是由大英博物馆和德国联邦共和国外交部共同组织的。这是第一次，在一个独特的为期两周的艺术节里，大英博物馆成为从世界各地文化获得灵感的表演舞台。
在大英博物馆世界级藏品的包围下，张军用昆曲诠释了莎士比亚，以传统的中国戏曲角色生、旦、丑的方式，扮演了哈姆雷特、奥菲莉亚、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和墓葬师四个角色。目前为止，这也可能是唯一一个进入大英博物馆演出的中国艺术团体。
但这样的演出环境对张军并不陌生。自从几年前他的园林版《牡丹亭》在大都会博物馆受邀演出成功，这些年，张军一直是国际主流艺术节的关注对象与常客，国际演出邀约纷至沓来。仅仅在世界级博物馆演出，已经有好几次。
作为一个独立艺术团体，有时候，走国际市场是一条坦途。可张军内心却始终想要国内的市场和观众。于是，有了这个疯狂的“万人演唱会”计划。
张军在健身。
自虐的健身和节食
张军的疯狂远不止这个计划。本以为采访会始终围绕着演唱会，但张军却在健身的话题上刹不住车。这些天，他最大的日常是，管理好自己的饮食。
在外人眼中已经日理万机到没有时间睡觉的这段日子，张军每天给自己定了一个铁的任务：每天一定要健身两小时！
“最初的想法是为了上台形象好看，演唱会的时候最好能有人鱼线。”他笑着说，当然，也是觉得自己的体力有些跟不上，希望能让自己有个焕然一新的状态。
但任何一个宏大愿望落实到细处，都有着超乎预期的平凡、琐碎和无趣。
在每天被教练折磨的两个小时里，张军的内心触及到了一种深层次的梦魇感受。“这些训练都让我想到了儿时在戏校练功的日子，小时候，每天翻跟头翻到死去活来，加上一些不科学的练功方法，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真的是噩梦般的回忆。”
但他依然没有中止。坚持每天被痛苦地训练。然后节食。
张军的健身餐。
说到这里，张军突然很开心地翻出他每天随身携带的四个乐扣乐扣保鲜盒，和记者展示了下他的伙食：两根指头大的胡萝卜。
“我每天的伙食基本就是三片黑面包，五根胡萝卜、五个小番茄、六个鸡蛋。有时候会有燕麦片粥，晚上有时间就自己做脱脂酸奶第二天喝。”
作为一个曾经的肉食爱好者，张军给自己的铁律是，不吃肉、不吃饭，晚上五点钟之后不进食。早起时间有多的日子，他会煎一片50克的鸡胸肉随身携带。“实在饿得不行，就拿小黄瓜解馋。”
他笑着说，自从开始节食，每天早上都能很容易地醒来，因为盼了一天，终于又可以吃东西了。
“这是不是太自虐了？都这么忙了，健身真的有这么重要吗？”看着盒子里的胡萝卜，听着张军因为疲惫而有些嘶哑的嗓音，记者实在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我现在觉得，这件事情的意义已经完全超越演唱会本身了，甚至可能是我过程中最大的收益。”张军说，“我之前以为我自己会做不到，因为到了这个年纪，人其实是很难过这一关的。但我发现，演唱会之后，也许会给我一个很好的身体记忆，一种精神上的自律。”
他同时又忍不住嘀咕，实现愿望的这个过程，真的是太无趣、太枯燥了。
20年过去依然艰难的昆剧
从某些层面，自虐般的健身节食，和办一次万人昆曲演唱会，对张军来说，其实是殊途同归、意义相仿的一件事情。
被问起怎么会想起要办这个万人昆曲演唱会，张军说，“我深深地觉得，这个时代，它需要的普及方式和20年前不同了，我觉得在这个时间点，应该有一个小小的总结和再出发。”
1998年的12月19日，张军和他的昆三班同学们，在当时完全没有饭吃没有观众的情况下，“冲”进了同济大学礼堂，以一台“昆剧走进青年”的演出，开启了昆剧艺术走向年轻观众的普及之路。
20年过去，让张军感到欣慰的是，“100岁的越剧都是妈妈在看，200岁的京剧都是爸爸在看，而600岁的昆剧都是年轻人在看。”
就在“昆剧走进青年”的第三年， 2001年的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单，19个申报项目入选，昆曲以全票通过，位列榜首。现如今，全世界共有389个世界级的非遗，但很少有人知道，中国的昆剧艺术，是全世界第一批非遗的榜首项目。
20年间，张军一直在致力于昆剧的传播和推广，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平艺术家，更是在国际范围做着很多昆曲的工作。但让他感到异常焦虑的是，剧场里的景象看似火爆了不少，但本质上，一切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20年过去了，昆剧依然艰难。”他长叹一口气。
最大的感触来自于各种场合的分享会。“基本上，我的每一次分享会都是从头来过。即使很多朋友和我私人关系很熟，但依然不清楚昆剧的来龙去脉和艺术价值。和20年前比，可能整个社会对昆剧都有了认知，对我的态度会好很多。但要说服这些人去接触接受昆剧，其实和20年前是一样的，甚至可能更艰难。”
“20年了，我们要总结的不仅仅是多少人在看昆剧。而是这个时代创造了多少挑战和机遇。我们现在去分享昆剧艺术的套路，基本是20年前，我们这代人发明的套路。但我深深感觉到它可能已经不够了。今天的年轻人，真的也和20年前不一样了。他们都是用手机看视频的，看B站和抖音的。我儿子可以因为看‘口水三国’，对历史如数家珍。如果这些阵地我们不占领，别人就去占领了。我们应该好好地去思考，年轻一代为什么要来看昆剧。”
自讨苦吃的万人演唱会
“水磨新调”是张军几年前创造的一种音乐形式。他和独立音乐人彭程一起，将昆曲音乐的“水磨腔”与各种音乐风格相融合，包含了NEW AGE、电音、摇滚、爵士等风格迥异的音乐元素，并将这种独创的新音乐曲风起名为“水磨新调·Kunplug”。
自从2009年成立了上海张军昆剧艺术中心，张军在这9年间干成了5件事。和音乐家谭盾合作的园林版《牡丹亭》在朱家角连演多年一票难求，今年秋天将推出升级版；原创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每到一处都引发轰动，并且基本谈妥了未来三年的国内巡演；一个人的独角戏《哈姆雷特》备受国际市场青睐，今年已经定下了阿维尼翁艺术节等一系列国际巡演；传统昆曲1+1+1的力量这个板块也在有序地发展中。
而这一次的5.18万人新昆曲演唱会，则是将 “水磨新调”全面升级为现场乐队LIVE演出的一次大胆尝试。
张军说，“我希望我的每个演出品牌都能脚踏实地，扎实地发展前行下去。”
选择把演唱会开在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是因为这里曾经迎来过张学友、王菲以及众多国际大牌。张军觉得，昆曲也可以尝试演唱会的视听技术和舞美服装，用一种年轻人喜欢的视听感受，来吸引他们感知昆曲。
杨家明
他请来了很多重量级的主创。包括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音响总工程师音响总监金少刚、台湾灯光设计师车克谦，以及曾经为周杰伦演唱会担任导演的陈明和都加入了阵容。而舞台设计请的是演唱会界鼎鼎有名的杨家明班底，他们曾经为“滚石30”巡回演唱会、麦当娜新加坡演唱会等大牌演唱会担任舞美设计。
和戏剧演出相比，演唱会完全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除了在巨大的资金投入上“裸奔”，在制作和经营经验上，张军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找到了老朋友战士强担任总制作，一起摸索市场营运。而静安现代戏剧谷也给予了这台演唱会莫大的支持。
但过程中依然免不了遭受冷遇。在一些娱乐业和演唱会从业者看来，昆曲，实在是一个太小众的东西。
所幸的是，老友们纷纷不计报酬前来助阵，包括国际级古典美声黄英、音乐人及歌手李健、王昊王厂长带领的白相乐队等众多音乐届人士，也一起加入这场和昆剧对话的演唱会。
“对我来说，这真的是个全新的行业。提着脑袋要搞一个万个人进来，而且是买票进来看昆剧，这是个拿刀顶着你的挑战，也是自讨苦吃迫使自己努力的过程,真的是甘苦和冷暖自知。但我坚信这件事情是值得的，这个过程是我想要的。”张军说。
未来20年的新梦想
“全国有10278个剧团，只有9个昆剧团；全国有8754个民营团体，只有1个民营昆剧团，那就是上海张军昆剧艺术中心。”这是张军最近在分享会上频繁提起的事情。在这样一个数字面前，他时常也会感到深深的无力。
“其实，当你真的奋战在第一线，你会深切感受到，传统艺术以及昆曲，在面对大众、社会的认知基础时，是非常残酷的。”张军沉吟了下又确定地说：“是的，我想用的是残酷这个词。”
“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澎湃新闻问。
“最残酷的事情，是你面对的是大家对昆剧的一无所知、比比皆是。整个社会，其实还并没有被很好的动员起来。”
最近几年，张军频频地在各种场合做分享会，他接触到的都是阅历和生活相对丰富稳定的人群。但即使这样，现实中大众对昆曲的认知有限，还是常常会给他浇上一盘冷水。
但他还是执着于去开拓新的观众，“就像有朋友和我说，你应该争取那些愿意去新天地花100元喝杯酒的人，让他们成为你的观众。”
为了聚集起演唱会1万人的观众。张军和他的团队绞尽脑汁地设计了各种活动。他去大学里寻找“最美杜丽娘”，希望把当年散落各处的曲社骨干重新聚集起来。开票前后，他们又推出了一个古典唯美的H5游戏，网友可以在软件中换上自己的头像，张军希望用这个时代的传播手段，找到观众。
团队花了很大心思设计了一款H5小游戏
他甚至不放过自己去的健身会所。这几天努力把演出海报贴满了所有分店，希望能够覆盖所有50万的会员。然后他还在教练集中日，去给这些平时文化生活几乎为零的健身教练们做了一次专门的分享会。”
“我就是对于不毛之地有好奇心。开演唱会和在健身会所做分享是一样的，看上去这个阵地好像和我们没关系，但20年前的大学阵地不也这样吗？演唱会可以接受1万个人的现场没有坐满，但我们想验证的是，能不能用一场演出，鼓舞更多人加入进来，成为和昆剧结缘的人。”
他珍惜每一次互动和推广的机会。在去年7月的一次全上海的校长培训课上，张军面对在场三四百、线上三四千的校长们，做了一次刷爆校长朋友圈的演讲。为了这次演讲，张军甚至买了好几本书提前做功课。“台下都是平时给别人做演讲的人，我得使出300%的力气，才能让他们不刷手机听我讲话，才能鼓舞他们加入昆剧的事业。”
演讲结束，很多校长找到他希望合作。张军说，他很高兴去学校分享讲课，但更希望和教育工作者们一起思考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该怎么样把昆曲的美学教育、包括专业教育和大众的普通教育真正贴合起来。怎么样在教育层面，实现昆剧和传统艺术价值的真正大众普及。
“现在艺考这么热，这么多年轻孩子挤破头要去学表演，但又有多少家长和孩子愿意选择戏曲，你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去做别的行业？这是为什么？其实还是整个社会没有给它足够的认同。”
“如果没有整个社会对昆曲的广泛认可性，其他都是免谈。这也是我最深层次的忧虑。”
张军说，“让昆剧能真正走进教育，这是我们这代人对未来很多年可以做的一个新交代和新出发。这是我对未来20年的期望。也是我未来20年的梦想。但只有我们一己之力是不够的，需要更多人的加入。但我们可以做星星之火，去不毛之地上开垦。”
“不过，想想如此伟大的计划，落实到目前的我，好像竟然就是控制好自己的生物钟，每天啃几根胡萝卜小黄瓜，吃50克鸡胸肉、咬牙120分钟坚持。”聊到最后，张军也免不了自嘲起来。
但他很快又语气兴奋起来：“知道吗？我这次发了誓，一定要在演唱会舞台上翻一个跟头。我已经6年没翻了！”
突然想起了张军最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
【附】张军的H5游戏链接，一起感受古典美：http://srx.citymsg.cn/playvid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