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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异国老房东,愿你今日得陪伴与团圆



九月的上海依然让人冒汗,但热度已远不及盛夏时的滚滚热浪。这三十度的天气常让我忆起留学时的新加坡。关于那段生活,记忆里除了飘香的榴莲,就是我们那个孩子气的老房东——卢老先生。

01

当初,一住进他家,老先生就按着自己的习惯给我和室友取了“阿”字头的名字,于是我们分别成了阿燕和阿珊,我们则叫他阿伯。

阿伯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从中国漂洋过海下南洋的老华工。听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在新加坡某繁华地段经营一处小贩中心(美食广场),生意火爆。阿伯的老伴长期被女儿叫过去帮忙,所以多数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待在家里。

周末赶上我们宅在宿舍里不出门,时常见他要么困兽般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要么坐在沙发上发呆,总之,一天下来若不是我们跟他打声招呼,压根儿就没人跟他说说话。

我是北方人,一开始,阿伯一口浓重的广东腔我实在是听不大懂。但阿珊是潮阳人,听懂阿伯的话完全没问题,可是她没有我的耐心,时常会抱怨阿伯逮着一件小事就絮叨起没完,所以她从不敢轻易到客厅里去,就怕被阿伯叫住聊起来没完没了。

“阿燕——,阿先(珊)——,快来,看我外孙女,看,这是我的外孙女!”

那时,每到电视里有“依灵”的节目时,阿伯总会兴奋地喊我和室友出去看。他的外孙女依灵当时是新视的一个演员,电视上的偶尔亮相总能让这位老外公满是骄傲和得意。

我和阿珊则不以为然,毕竟我们在那里已经住了大半年,可从没见他的明星外孙女过来看过他一回。就连他唯一的女儿,也只是我们刚到新加坡时,在阿伯家里签合约收房租时见过她一面而已。

02


那天,阿伯见我们难得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便兴冲冲想跟我们说点儿什么,他先是进房间里取出一个信封,然后很快来到我们面前,认真地把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拿出来……

见此情形,阿珊便起身要逃,我一把按住她,摆出很感兴趣地样子:“阿伯,这是什么呀,这是谁给你写的信吗?”

“阿燕,机(知)道吗?这是从中国来的信,写给我的信,从中国来的……”

接着,阿伯指着信纸呜哩哇啦地给我们讲起来。末了,除了知道这信是他一个在中国的堂哥的儿子写给他的之外,其他的我几乎什么也没听懂。最后,见我们要回房间,阿伯赶紧提醒我们:“阿先(珊),阿燕,地铁那里有邮筒哦!便利店里有邮票卖,寄中国的信几(只)要六毛钱的邮票……记得要给家银(人)多写信喽,你们年轻银(人)!”


03


我们当时住在广东门路附近(cantonment rd.),临近中国城牛车水。初来乍到时,我们两眼一抹黑,阿伯便主动提出带我们去逛牛车水。在那里时不时地能碰到他认识的人,净是和他一样又瘦又干的小老头,他们大多是当年从中国来的老工友。寒暄时,他总不忘介绍我们:“这是中国来的留学生,很乖!读书很好!现在中国很厉害,很厉害……”

走得热了,阿伯就给我们买冰激凌,但他自己不吃,说牙口怕凉,然后便坐在一旁颇有成就感地看着我们两个吃。

“阿燕,艾斯克里木(icecream)好七(吃)吗?”阿伯认真地问我。

“好七好七!”我总爱学他的腔调。

“阿先(珊),你的呢?”

“好七好七!也好七!”

于是,阿伯一脸的欣慰:“好七就七喽!七喽!”

就这样,我们吃着冷饮,阿伯则坐在一旁的树荫下,燃起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翘着二郎腿,托着下巴,昏花的老眼似乎能穿过眼前,看到很远很久的地方,佝偻着的身躯里藏着太多的沧桑和过往。

04


那时在新加坡打本地的电话很便宜,于是,寂寞无聊的我们经常和同学煲电话粥。

可是有好几次,只要我们一打电话,阿伯就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那个年代的新加坡正流行使用传呼机(pager),我们知道他准是又给女儿或外孙女打了传呼,正在等回话。可他在面前这么一转,很是干扰我们在电话里痛痛快快地畅聊。

当时任性年少的我们从不会在老人家面前掩藏情绪,多数时候总会重重地扣了电话,再重重地一摔房门,留他一个人在客厅里。

关上门,我们免不了私下挖苦他:哼!什么时候听到过他女儿给他回过电话!自作多情!

其实,这种小小的不愉快,对于我和阿珊而言,调侃两句便很快过去了,可是,我们的反应却会让阿伯很是走心。于是,当我们已经嘻嘻哈哈将此事忘干净的时候,他老人家却会把自己陷进沙发里好生郁闷一阵子……

可是用不了多久,阿伯就会来轻敲我们的房门,站在门外,他笑眯眯地递过一包凤梨酥或别的好吃的点心……我们一边接过点心,一边还摆出一副不肯轻易原谅阿伯的死样子,脸上写着:“哼,我们不是给点儿好吃的就能轻易摆平的!”事实上,在美味的凤梨酥面前,我和阿珊总能立刻放下立场,将所有“恩怨”抛得的一干二净。

看我们痛快地接过点心,阿伯一脸的释然,“好喽,好喽,这样就好喽!”

说着,他伸出那只枯枝般颤巍巍的手求和解……我们则急着关门吃点心,通常会痛快地跟他握了手,一边关门,一边学着他的口音:“好喽,好喽,这样就好喽!”



05


那时,我和阿珊实在是贪吃,为了口好吃的,时常乘上公交在全岛东南西北的跑。

其中有一个叫Geylang的地方,那里有榴莲一条街。晚上天气凉爽一些时,我们便乘上公交,凑上十元新币,去那儿买个大榴莲就地享用。

可每次晚上出门,阿伯总要一通盘问:去哪里?要多久?

“去Geylang,要很晚回来。”

“阿先(珊),阿燕,那里有很多不好的人(据传那里临近红灯区),你们要小心。”

“我们是去吃榴莲,不好的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于是,阿伯一边皱着眉,摇着头,一边送我们出门。

还有一个品尝正宗咖喱的好去处——“小印度”,却也是阿伯反对我们常去的地方,尤其是晚上。可那里的咖喱饭真是又好吃又便宜,阿伯的劝阻总阻挡不住我和阿珊寻找美食的脚步。

“阿先(珊)阿燕,那里有好多印度工银(人),还有斯里兰卡的,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哦!”

当时的报纸上时常会有一条两条“宣告某某女子失踪”的声明,实际上就是某国女性游客的合法居留身份过期仍然没有出境,坊间流传她们是非法留下做不光彩生意的。时常,带着老花镜读着报纸的阿伯总要指着这样的消息给我们看,告诉我们:“这样子是坏银(人),你们要好好读书,作正当的银(人)。”

当然,他这样的话会惹得我和阿珊心里不爽,阿珊总是直截了当:“阿伯,我们是留学生,留学生,机(知)道吗?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尽管我们又开始对他爱理不理,可是每每读到报纸上关于中国的消息,他还是会激动地站起身来指给我们看,一边嘀咕着上面的内容,一边竖起大拇指:“哇,中国现在好厉害,好厉害的!”

06


后来,阿伯在泰国做生意的女婿回来了,他老伴儿卢老太便回来住了好一段。当时正值考试前夕,向来相信临阵磨枪的我们每天总要挑灯读书到很晚。

那天,早早地听到厨房里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什么,隔着房门,加上他们讲着粤语,我完全听不懂,阿珊则把八卦的耳朵紧贴着门缝……

原来,卢老太嫌我们晚上开灯到太晚,而且深更半夜还到厨房煮东西吃……她还说听她女儿讲现在经济不景气,我们这样浪费,是该涨房租的。但阿伯不赞同,说我们这段时间要考试才会这样,说我们平时都是早睡早起,很乖……

过了两天,卢老太又要离开去她女儿家,临走前敲开了我们的房门——说下一季的房租要上涨五十块钱,说如果我们不同意,她女儿就要租给其他人。

中途涨房租当然是留学生最痛恨的了。正当我们关上门痛骂资本主义社会人吃人的时候,传来敲门声,门外是阿伯。

“阿先(珊),阿燕,房租这件事情我说了算,不涨钱。”

还说这是他申请的政府组屋,她女儿无权干涉,说她女儿很有钱。

末了,不忘嘱咐我们:“好好读书喽,爸爸妈妈赚钱很辛苦,你们要好好写字喽!”



07


新加坡的气候让人对季节的更迭变得迟钝,但日历上的日子却离中国春节越来越近。年前,卢老太也回来了,那段时间,两位老人进进出出兴高采烈地置办年货,除夕这天一大早,客厅里大小桌子上早已摆满了点心、坚果、肉脯……厨房里,阿伯在准备饭菜和水果。

“阿伯,你买好多东西啊!”

“是喽,是喽,我女儿一家要来的,过年了,他们要来的!”阿伯兴致勃勃。

“是来过除夕吗?”

“是喽,是喽,过除夕,过新年。”

我和阿珊也采办了些年货,然后给家里打了电话拜了年,再就是计划晚上煮点儿速冻饺子,就算是过年了。

就这样时间到了中午,客厅里的阿伯时不时地把全部摆好的点心左看右看,摆来摆去,似乎怎么摆弄都不够满意……接着又到了快晚饭的时间,我和阿珊要去厨房准备煮饺子时,仍不见阿伯女儿一家登门。此时的阿伯已经开始焦躁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踱来踱去,走累了,又将自己陷在沙发里,抽起了烟……终于夜幕降临时,门铃响起,阿伯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

进来的是一家四口,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阿伯不光有外孙女,还有个外孙子,看到我们也在厨房里,他便开心地把我们一一介绍给女婿和外孙子女。见阿伯一脸的激动兴奋,我们也替他高兴。最后懂事的我们礼貌地拜了年,就暂时回房间里了。

客厅里是阿伯一家人热闹的寒暄……

可是没过多久,最多不过半小时的时间,外面就好像有人要起身告别了。

我和阿珊好信儿地推门出来,假装要去厨房。果然,客厅里,阿伯的女儿把拎来的东西正一件件地摆出了,外孙子和外孙女则早已等在玄关,随时准备推门出去。

送走了女儿一家,阿伯像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回沙发,口中喃喃着:“年过完喽,什么都完喽!”

卢老太则将桌上的点心一件件收拾回厨房。突然,阿伯起身去和老伴磨叨了几句,然后把准备了大半天的鸭肉摆好盘,盛了米饭,招呼我们:“阿先(珊),阿燕,来吃鸭饭呀,很好吃的,过年喽,来吃喽。”

除夕的年夜饭,我们吃着香喷喷的鸭饭,似乎也没时间那么倍思亲了。阿伯照例坐在旁边,欣赏着我们的好胃口,时不时地还是那句:“好七(吃)吗?七喽!七喽!”

再后来,我们和另外的几个留学生一起去别处包租了一整套公寓,搬离了欧南园阿伯的家。

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是中秋节,亲人团聚的日子,我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位让我们又爱又烦的老阿伯,应该已是耄耋之年了,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不管怎样,回到中国的我和阿珊,偶尔小聚吃吃喝喝的时候,总不忘学着阿伯当年的腔调彼此客气:“好七吗?七喽!七喽!”

-END-


作者介绍:

小夕,喜阳春白雪,也爱柴米油盐,愿以赤子之心记录眼前和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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