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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柠︱《读库》百期话库事

刘柠

今年6月2日,老六发来微信,“库在南通的新库房已经基本就绪,准备于6月6日(本周六)在那里做一场小小的开业典礼,与各位亲友分享”,问我“是否方便来南通热闹一下”。我当然知道库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南通仓库的事,这应该也是库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战略转型。但刚好那几天,手头有无法再拖的译事,着实难以分身,只好请辞,“俺在帝都自酌同贺吧”。

尽管没能出席开业式,但我知道老六对南通相当中意。这个有“中国近代第一城”之誉的长三角城市,深受清末民初实业家张謇的形塑,其影响无处不在。目前,在全国地级市二十强中,排名第六(!)。不知是不是这最后一点,促成老六下的决心,反正他对斥巨资打造新仓库,且不惜把华北旧仓库的库存整体搬迁的大手笔,是成竹在胸。后来我浏览各种媒体发布的视频和文字资料,看到老六在“6”号库房里,脚踩风火轮似的平衡车,手执麦克,为来宾和读者导览的画面,目光中透出笃定。活动后没几天,我收到了寄自南通的读库礼包,内容丰盛到淤:有第一百零一期的《读库》(2002),有艾莉设计的冷冰川墨刻作品明信片版合辑《江东江东》,文库版NB“因书而在”“有书而美”。还有一册新库本,日本女作家佐佐木凉子的非虚构作品《以纸为桥》,记录了在“3.11”巨震中被摧毁的日本制纸石卷工厂,如何实现灾后重建、复生的故事,在今天看来,简直像是隐喻,格外有意义。

2020年6月6日,南通仓库开业礼包

在随附于礼包中的信中,老六写道:

这本小书与读库用半年多时间完成的重生有着微妙的同质性,书中真正感动我的,是这家纸厂毁灭于纸媒式微之际,当他们决定重建时,并不是因为市场前景一片光明;也明知恢复生产后,还是要面对纸质出版物不可预知甚至萧条衰落的命运,但他们依然要完成重建,依然要恢复造纸,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

当然有人需要,有很多人。日本制纸承担了日本这个出版大国约四成的纸张供应,其中不乏字典纸等特种纸。我估摸着,老六在旧华北仓库“囤积居奇”的纯质纸库存中,就有不少日本制纸的产品——不过,我并没有确认过。礼包照例是读库标配的包装——纸盒、气泡膜加填充物,虽历经千里颠簸和快递过程中的种种蹂躏,却完品如初。这一点,知易行难。说起来,读库确实是最早确立了自社包装标准的出版机构,适合本土物流配送特征,经得起折腾,已不逊于日美亚马逊。多年来,我受赠和购买过各种开本的读库本,几无品相之虞。

愚钝如我,直到第一百零一期刊物到了案头,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读库》已悄然过了百期。大抵,一本刊物如果办了百期,还没有挂掉的话,是应该说点什么的。当然,万一挂了的话,更应该说点什么。如果说,后者是为了盖棺定论的话,那么前者则旨在盘点库存,着眼于“继往开来”。何况,读库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远不止于作为MOOK的《读库》本身,在出版不景气的今天,风景独好,俨然成了一种现象级景观。

《读库》创刊本身,就堪称“现象级”事件。这当然与老六的个人气质和“卡里斯玛”有关。可以说,他是赤手空拳,以“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式的爱谁谁,在传统媒体和纸质出版已开始下滑,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后期症状的情况下,撕开了一道口子,跟着就是一通猛冲狂打,一路练到今天,这是最直觉的印象。我至今仍保留着《读库》创刊报道的报刊,犹记得其中做得最大的《南方人物周刊》那一期的封面。老六是新闻系科班出身,极擅长应对媒体,善于把一件其实并不简单的事,提炼成极简单而形象的语言,干脆利索地撂出来,有点像后来自媒体的标题党,却远比后者真诚、实在。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仍会浮现出老六所定义的读库体及其工艺标准,如“摆事实不讲道理”;如所谓“三有三不”原则:有趣、有料、有种和不惜成本、不计篇幅、不留遗憾,等等。但到底什么是“读库体”呢?在我看来,一言以蔽之,就是读库范儿的叙事文本。当然这个叙事,绝非新闻综述,也不是流水账,而务须达到读库所要求的气味、浓度和容量。如后来常被当成模本的东东枪写郭德纲的那组文章,三年跟踪采访,三个月的写作,最终以七十六页的硬货,兑现了老六的“我们要为读者在纸上留住一个纯天然、无公害的郭德纲”的技术要求。

《读库》试刊号和创刊号

关于《读库》的创刊时间和创刊号问题,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可始终有两种说法:一说是《DUKU0600》号扉页上印的“2005.11.6”的日期,二是《DUKU0601》号扉页上的“2006.2.6”说,二者前后差了仨月(但必须都是“6”号!)。先说结论:在库内和亲友团层面,一般认为,2005年11月6日付梓的《DUKU0600》是试刊,而三个月后正式出版的《DUKU0601》才是创刊号。我很迟钝,差不多读了一年之后,才逐渐摸清规律:读库每年1月推出的前一年度《DUKU××00》号(即“DUKU00”系列),其实是正刊之外的非卖品,基本只作为面向亲友团和常读者的福利,无偿赠送。“00”系列与正刊的装帧规格一样,有扉页和藏书票,但没有目录和版权页(唯一例外是《DUKU0600》号,有目录),封面和书脊上也不打出版社名,严格说来,只是印刷品。其内容多为编辑日志、编读互动、作者八卦和杂碎、插画、摄影等,有些干脆选自老六的博客“见招拆招”。惟其那些文字多属于正刊文章在打造过程中的边角料,故更加原生态,生猛逗趣,透着真诚的焦虑。当年,我之耽读“DUKU00”系列,并不逊于正刊。随便翻开一本“00”系列,都能嗅到那种溽热潮湿的时代空气。如发表于“0700”号上的《〈读库〉前期日记》一文中,老六写道:

(2005年)9月22日

和余世存在MSN上聊天,他说:我的野心是要找一帮朋友重建官方之外的价值评判系统,最重要的是要有产品,而不是只做自由主义的二传手。

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当然我的志向没有那么高。只是想打捞一些故事,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细节和记忆。

9月24日

昨天,顺得像缎子一样滑溜……卢跃刚大叔为《出三峡记》写的序被三联书店毙了,他也同意被我征用。

诸如此类的桥段,俯拾皆是。

2006年2月,《读库》横空出世。毕竟是近十五年前的事了,多亏一张三联书店的出货小票,夹在创刊号中,这个泡书店时不经意的自选动作,帮我织补了千疮百孔的记忆,好歹连缀成了一块整布。3月14日11点半,我从当时工作的位于东三环北路的发展大厦,打了一辆夏利直奔三联书店。在前网购时代,书店我常泡,但从不恋栈。目标或在心中,或记在手账上,什么书何时到货,大致摆在哪个位置,门儿清。去了直奔主题,从新书台上成摞成山的书堆中,捋着书脊,挑选其中最完品者,然后结账,走人。当天买了两种三本书,外加一份《中华读书报》,有两本《读库》创刊号。其中的一本,随后寄给了我长年的学术合作伙伴、一位研究中国知识分子问题的日本朋友,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那个时期,我午间不食。出书店门,打车,直接到凯宾斯基饭店,在大厅西侧的咖啡厅,找了一个角落中的座位。凯宾就在我工作的大厦斜对过,那儿的咖啡是京城第一高大上,是我外企时代的隐蔽会所。一边啜着泡沫丰富、味道浓厚的凯宾经典黑咖,一边翻阅“0601”。牛皮纸灰色书封,楷体字书名,扉页上贴着蔡志忠绘制的藏书票,内文是略显瘦长的书宋体……无需确认,我至今仍记得创刊号上的作者和文章。除了上面提到的东东枪写郭德纲的文章之外,还有王康、余世存、高尔泰、卢跃刚、史航、沈胜衣等,有些已成当世名文,如高尔泰先生的《谁令骑马客京华》。因为在看到书之前,已经被各路媒体的《读库》报道给炸了个溜够,满脑子净是老六的“三有三不”之类的,由不得会对着实物比照。坦白说,关于《读库》的美学印象和评价,很大程度上是后来不断惊艳和调试的结果,也有“建构”的成分。可那会儿,当我手里拿着这本毫无色彩可言、瞅着多少有些楞磕磕的三百一十七页的牛皮书,直觉是质朴豪放,不装不作,文章够硬核,一点不cheap(“cheap”云云,是我个人一向爱用的文字评判指标)。这就够了,足以支撑我一路购读,且每期买两本的理由。

两种《DUKU0603》号及其目录

《读库》创刊时,封面和版权页上打的是同心出版社。可同心社版《读库》满打满算,只出了三期,从“0604”号起,换成了新星出版社,直到今天。而就在那短暂的同心时代,还发生了一些故事,且多少与我有关。应该是“0602”号出版后不久,我听说“0603”号上将有“重文”发表。此前,我为读库写了第一篇文章《蕗谷虹儿的抒情画时代》,照通常的节奏,我估计会在“0604”之后的号上发表。文章需配图,我想反正还有时间,便没有马上做。事实上,最初付梓的“0603”号上,也确实没有我的文章——可关于这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按说,扉页上印着“2006.6.6”的这一期(“0603”),是老六极其重视的,下一次三个“6”同时出现,要到十年以后了。但不知怎的,过了6号、16号,过了26号,却迟迟不见“0603”号上市,我本能地意识到出了问题。正在我准备给老六发邮件,想问个究竟的当儿,他的电邮却先到了,他告诉我“最近《读库》又遇到了一些麻烦,正在全力克服”,同时,让我尽快把蕗谷虹儿文的图片和图说做好,“第三期(指“0603”号)发”。

那会儿已是7月初了。接下来,又是几轮你来我往,澄清了一些疑点。我在邮件中回复过老六最后一个编辑问题,是7月17日。大约两周后,我终于看到了“0603”的样刊,扉页上的出版日期是“2006.8.6”,比原计划整整迟了两个月。直到拿着发表我读库处女作的“0603”号样书,我才大致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照老六当初的计划,“0603”号上会发表两篇文章,即我听到的所谓“重文”:《一幅油画的缘起》和一篇关于唐山大地震的文字。前者是画家李斌谈他的巨幅油画作品《共产党人》背后的创作秘辛,后者实际上是报告文学作家张庆洲撰写的一组文章,是对唐山大地震的追忆。后者容易理解,如按正常节奏走的话,“0603”号出版,进入主流书店,刚好是7月——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前后;前者比较复杂,在此多说无益。后来,我仔细读了李斌的文章,并花了整个下午,泡在今日美术馆,看了画家的展览,2012年,又从广州学者、艺术评论家李公明先生处受赠了李斌的画集《生于1949》。

就结果来说,两篇文章被毙,拙文和摄影师陈雄回忆指挥家李德伦的文章成了“备胎”。原编“0603”号虽已出了印厂,却没上市。最后拿出来铺货的,是推迟了两个月的新编“0603”号。当然,作为亲友团和作者的福利,我有幸受赠了原编。2014年5月,我在深圳做讲座。活动结束后,跟朋友去了位于南山区的独立书店“我们书房”。女老板王宝珍是北京人,也写书评,爱书如命,是资深库友。在店里,我一一“鉴定”了她的“库藏”,可以说,是我在除了自己书房和《读库》编辑部之外,所见过的最完整收藏,且均是完品,但惟缺两种:一是原编“0603”号,二是一种读库版“梦二本”(后面会谈到)。回北京后,我把照片发给宝珍老板,感到了从微信那端传来的羡慕嫉妒恨的表情。后来,每当我把两本的目录摊在桌上比对,然后再翻回扉页,看到原编上,萧延中手绘藏书票的正下方,“DUKU0603”后面印着的一行数字“2006.6.6”,我仿佛听到了老六的一声叹息。就这样,老六痛失十年一遇的三“6”同现,而俺却赶上了同心版《读库》的末班车。不知是不是原编“0603”号闯祸的缘故,从“0604”号起,《读库》的合作出版社从同心社换到了新星社。

2008年秋,《新京报》书评周刊召集有关作者,在那个时代著名的小资据点、读库设计师艾莉当老板的文化书咖钱粮胡同32号开评书会。正经事儿说过啥全忘了,只记得我端着咖啡杯,站在窗边跟止庵老师聊竹久梦二。聊了一会儿,老六现身,照例是蓝色T恤,跨肩斜背着书包。他先是坐在边上,跟严歌苓说了件什么事,好像与书稿有关,见他从包里掏出一叠清样似的纸,让严歌苓看,后来又请严歌苓签了几本书。然后,严作家退席,老六加入了我和止庵老师的闲扯。话题仍是关于竹久梦二,老六兴趣浓厚。先是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只记得其中一个与图片有关。我根据自己所掌握的情况,谈了自己的看法,老六当即向我约稿。为每期买两本的《读库》写竹久梦二,夫复何言?遂当场接招。

彼时,我刚从外企辞职,职业转型之初,精气神十足,加上竹久梦二确实是我迷恋已久、且有一定收藏与研究的大正期集大成艺术家,相当熟悉,文章写得够快,不到一个月,就拿出了一万三千字的初稿《竹久梦二:寂寞的乡愁诗人》。后检索邮件发现,我居然是在竹久梦二和我生日的那天——9月16日,接到了老六的电邮回复,说“过几天,贺友直先生那本出来后,请您喝酒,捎带献上新书”,并指示“你先整理图片吧”。接着,又是几轮浓密的邮件往返,关于编辑问题,关于图片,关于丰子恺等。拙文发表在“0902”号上,占了三十五个页码。题目改为《乡愁诗人》,文首题记,录了文中一句话:“颓废似乎是通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深得吾心。

文章发表后,反响如何,我并没有问过老六。但其实,我自己是得到了一些反馈的。有段时间,在一些文人饭局上,我经常被要求讲竹久梦二。后在《读库》文的基础上,经过大幅扩写和编订,我分别在新星出版社(2010年5月)、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5月)和台湾印刻文学出版公司(2012年6月),出版了我的三种梦二传。其中,山东画报版梦二传,著名装帧设计师王芳女士的设计好像还得了个最美图书设计奖;台湾印刻版,则被日本三大梦二美术馆之一、位于石川县金泽汤涌的竹久梦二纪念馆,作为中文世界出版的第一种梦二传记收藏,馆长太田昌子教授特意给我寄来了明信片通知。后来,国中各出版机构,竞相推出梦二本,愣是催成了一波“梦二热”,而《读库》可以说是这一出版现象的幕后推手。

竹久梦二确实是对我的人生产生过深刻影响的艺术家。我在山东画报版《竹久梦二的世界》一书的跋文中,谈及生日问题,曾如此写道:“……梦二居然与我同一个生日(9月16日)。这有如神助般的巧合,让我的心灵更加接近了这位东洋艺术家。我深知对处女座艺术家来说,艺术意味着什么。”

关于竹久梦二,我与库的库事并未就此结束。但后续将涉及《读库》的下一个时期,权且先把话头带住。忘了是在什么场合,我与老六闲聊,我谈到自己关注的另一个日本艺术家藤田嗣治。藤田早年赴法留学,在巴黎的蒙帕纳斯,与毕加索、莫迪里阿尼、阿波利奈尔等艺术家穷折腾,早在“一战”前便已成名,是狭义巴黎画派中唯一的亚洲人(黄皮肤)。老六盯着我:“写!”

前两篇文字,我没让老六催过稿。大概在他的心中,我应该也被归入“靠谱”作者的序列。可藤田嗣治不一样,艺术生命太长,且风格多变。五任太太,吸猫无数。日本、法国、南美,太平洋战争时应招回东京,旋即奔赴前线,“彩管报国”,成为日本战争画第一人。战后受到整肃,遂辗转又回到巴黎,并归化法兰西,改名列奥纳多·藤田,皈依天主教。生命中的最后两年,虽沉疴在身,却以一己之力,承担了位于南法尼斯的一座小教堂(兰斯和平圣母礼拜堂)内全部湿壁画的创作,直至油灯燃尽……我需要充分的研究,中间不止一次去东京观展、淘书、查资料。从接到任务到动笔,确实“拖拉机”了一段时间,但老六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耐心。尽管我也接到过电邮和电话催稿,但基本属于“温柔的施压”,那条据说始终存在老六手机中,随时会射向作者的著名短信“再不交稿,就拿弹弓子崩你们家窗户玻璃”,终于没有射向我。

《DUKU1203》号扉页上印着“2012.6.6”——“不着四六”

多亏了老六的施压,2012年5月初,我终于交了卷,全文五万二千字。经过个把月的编辑,《巴黎画派中的黄皮肤》全文刊发于“1203”号上,占了近九十个页码,不知道是不是《读库》创刊以来的篇幅记录。记得那一期扉页上的藏书票,是杨以磊的手绘,一头色彩斑斓的萌象。来过寒舍做客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大象控,家中各处,栖息着近百头大象,大到数十公斤,小到拇指大,木、石、玉、金属、布艺,应有尽有。扉页下方的出版日期,印着“2012.6.6”。拿到样书后,我在心里对老六说:好吧,“0603”号让你痛失三“6”同现的机遇,这回还你一个“不着四六”——“12”相当于俩“6”。一年半之后,由山东画报出版社付梓的《藤田嗣治:巴黎画派中的黄皮肤》一书,即是在库版文的基础上,经重新编订而成。

到藤田嗣治文发表时,《读库》已今非昔比。除了双月刊的MOOK(《读库》志,简称“库志”),也开始做书(读库本,简称“库本”),还有NB(Notebook)、绘本、学童日课等产品线,读者遍撒全国。与传统的出版单位相比,库爱办线下活动是出了名的,也有借机回馈读者的意思。老六自己就是帝都文艺圈饭局名人,我也被邀请过好几次。而库友会,则是年年搞,逢六大搞。每逢有大活动,库会发出设计得令人致幻、印制考究的请柬,名曰“饭局通知”。2011年11月5日,是《读库》创刊六周年。我收到了两张请柬,应该都是艾莉的设计:下午的时尚廊读者现场会请柬,题图是姬炤华的画,带着读书的意趣;晚上的饭局通知,题图是多雷的《堂吉诃德》插画,七个汉子,抱着酒囊,坐地狂饮。读者会请柬上备注道:请备此帖前来。现场有礼包相赠,故提请各位最好不要携带太多随身物品;而饭局通知则曰:请各位不要开车,携带此帖以及足够的酒量和感情进入现场。

《读库》创刊六周年大轰趴请柬

晚六点,“库六”大轰趴在朝外万通中心D座的汉舍中国菜馆举行,整个大厅都坐满了,目测多一半是从时尚廊转战而来。酒过三巡,老罗(永浩)现身。当时老罗头上顶着“新东方最牛逼的老师”和牛博网创业者的光环,声名如日中天。我落座的亲友团那桌,包括我自己在内,就有不少是被老罗请来的博主,老六的“见招拆招”,更是名博。老罗作为德艺双馨的戏精,真是浑身的表演细胞。汉舍入口处有个下楼的台阶,楼梯通着大厅。那时的老罗比今天更胖一些,从楼梯上下来,慢悠悠地走到大厅中央,好像在寻找追光灯似的。老六迎上去,双手相握。老罗说:“两双伟大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老六望着天花板道:“其中的一双手,应该会更伟大一些。”全场哄堂大笑,轰趴进入高嗨模式。我拍下了那个戏剧性的时刻:老罗面带标准的罗氏微笑,一派谦和,却不无得意;而老六一直朝上看,以至在我的数码相机取景屏上,好像是在翻白眼,似乎在讽刺什么,又像自嘲。可惜我不善于管理数码文件,那张照片藏在某个收藏夹中,死活出不来了。

库后来的活动,动静越搞越大,会场也改到朝阳九剧场、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等地界儿。老六与柴姑娘、白岩松的对谈,气场好强,每次都像是一个媒体事件,但我参加的就比较少了。不过,凡我参加过的库事,大到十六开、八开的印刷品,小到一封信、一枚请柬、一张明信片,甚至连当时的包装纸,我都会悉数保留,多少年过去,皆完好如初。

《读库》周边(明信片、包装纸)

尽管我知道《读库》团队已初具规模,但至少到那个时期,老六一直是事必躬亲,负责一切:《读库》上刊发的每篇文章,必亲自编辑,给我寄书,每次都是自己写信封(到后来是快递单),寄信人地址始终是海淀区曙光花园的公寓。早年,每每收到寄自曙光花园的印刷品,我脑子里时常会浮现出他手提购物袋,在邮局柜台前,吭哧吭哧填单子的样子,同时会冒出诸如“胼手胝足”“踔厉奋发”一类大词,老六的形象瞬间就变得高大起来,真是要多励志有多励志。

日本资生堂旗下有本著名的时尚文化志《花椿》(HANATSUBAKI),创刊于1924年,说话也快成百年老店了,据说最近出了中文版。花椿的掌门人樋口昌树有句名言,曰:“有些美,只有纸张才能呈现。”虽然我跟老六并没有交流过这方面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深谙个中三昧的。老六原本就是资深出版人,读库在经过初期的动荡和调整,顺应网络化潮流,构筑自己的网购平台,确保稳定的读者群,走上良性循环的轨道后,他内心的出版理想便开始膨胀了。也难怪,按每期二十万字的文字量来计算,一年光发表的文章就有一百二十万字,而这一百二十万字,基本上都是有一定容量的非虚构叙事文本,容易转化为单行本,遑论压在硬盘中尚未发表或暂无法发表的库存。守着如此“富矿”,不走深度开发的心思才怪。在国外更是如此,如日本综合志《文艺春秋》的背后,是文艺春秋社,在文春上连载的虚构和非虚构作品,多数由文艺春秋社推出单行本;同样,曾几何时的月刊《现代》和后来的非虚构MOOK《g²》,有讲谈社撑着;月刊《新潮45》,则有新潮社接着……MOOK是介乎于媒体与出版之间的形态,而出版则是对MOOK内容的深耕和完成。

我并不确切了解读库从单纯的库志时代,转型到志本并重是在哪一年。但我知道,中间曾有一个过桥,而过渡时期的过渡产品,则是NB和一些完美再现纸本之美的复刻本,及精印刷品。在这个过程中,老六在满足自己作为“印刷控”的穷奢极欲的同时,面向后来的库本时代,致力于从资源(印厂、纸张等)、技术(装帧设计),到人才(作译者)、选题的储备,既夯实了基础,扩大了粉丝层,客观上也做了不少文化抢救的工作,如对贺友直、张守义等文化职人的开发,便具有这种性质。

笔者收藏的几种DUKU-NB

笔记本原本是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廉价消费品,人人在用,可没人会在意其品牌和设计。但读库整合自身的出版资源,使其创意化、品牌化,在老六粉丝和读者效应的双重加持下,一时间,DUKU-NB成了小资标配、酷娃必携。窃以为,库版NB和单向空间的单向历,将来一定会作为成功的创意案例,被写进中国设计史,成为类似日本的手账、大学笔记本那类长销不衰的文创产品。我的竹久梦二长文在“0902”号上发表后,也出过一两种NB。我自己也是DUKU-NB的收藏者。最早的五种,均是精品中的精品,分别为吴兴文老师的《比亚兹莱的异色世界》,贺友直老先生的《纸上做戏》,张守义老先生的外国文学卷首绘和插绘,及冷冰川先生的墨刻绘两种,其中一册上有老六的题款签名。冷冰川NB两种,最能体现库版印刷的品质,告诉你什么叫做“纤毫毕现”。直到不久前,我还下单了一种库版NB——艾莉设计的《丰氏书影——作为书籍设计家的丰子恺》,是我研究丰氏装帧的重要资料。

千万别以为老六的创意、印刷冒险仅止于NB,那些尚不足以满足印刷控、装帧控的贪欲。点检手头库存,可对库本出版轨迹做一番大致的梳理,但极其粗线条,挂一漏万,充其量算是私家记忆版,权当是对未来库史研究的抛砖引玉。

2010年11月,库再版了挪威漫画家奥纳夫·古尔布兰生手写手绘的图文自传《童年与故乡》。原版系德文版,1951年,文化生活出版社曾刊行过一版,但开本略小于德文版,由吴郎西译成中文,丰子恺用他那清丽的硬笔手写体誊录。库版恢复了德文原版的版式,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本翻译复刻本。

读库版《童年与故乡》,[挪威]古尔布兰生著,吴郎西译/丰子恺书,新星出版社2010年11月版

同一年,库还修复了一套民国老课本《共和国教科书》,作为“读库·老课本丛书”刊行。这套老课本实际上是民国时期的小学教材,分为初小和高小两部分,包括《新国文》(七册)、《新修身》(四册)和《教授法》(六册)。采用传统线装工艺,按类别分装在四只纸匣中,完美再现了民国范儿,既是蒙学教材,亦兼具字帖和画帖的功用,可谓一石三鸟。当时,老六曾就此选题做过一个长篇编辑报告,与读者分享了修复过程中的种种秘辛与惊险,印象中是被编入了某年的“00”号中。类似的尝试,还有库版《护生画集》。《护生画集》是李叔同丰子恺师徒合璧、共同打造的“生命工程”,史上曾出过N种版本,包括英文版,影响极大。读库团队以其中公认最有品的新加坡六集版为蓝本,精心复刻。诗画分六集,外加释文一册,装在一只印有莲花图案的牛皮纸匣中,美到无以复加。那套书是我自己下单的,后“忍痛”送给了长年来惠我良多的日本画家泽野公先生,得到了老先生的重谢。

读库版《共和国教科书》(套装),新星出版社2011年9月版

更过瘾者,是几种大开本特装版库本。2011年出品的《多雷插图:堂吉诃德》,配有杨绛先生的译序和图说,简直就是一部多雷绘堂吉诃德画传,且是八开本,融纸张的质感和手感于视觉文本中,妙不可言。《佩文斋耕织图》系依母本、明治二十五年(1892)付梓的日本东阳堂石印本,原寸复刻。而原东阳堂版则依康熙内府刻本套色影印,内收康熙三十五年御制序。内页为焦秉贞所绘全部耕图、织图各二十三幅,共计四十六幅。每页上文下图:上文辑有雍正帝所题五言律诗和康熙帝所题七言绝句,及雍正帝和其原韵的题诗;下图中的文字则是楼璹的原诗。八开筒页线装,夹在一只硬纸夹中,再入匣,并配有一册四色套印的《〈耕织图〉流变》(张家荣著)。印刷之精湛,工艺之繁复,装帧之考究,令人发指。2015年,老六去平湖市李叔同纪念馆参观,瞻仰了弘一法师手书十六屏《佛说阿弥陀佛》,“顿生膜拜之感”。适逢浙江省文物局组织翻拍这件国家文物,经纪念馆方面斡旋,读库有幸得到了全部数据文档,并于2015年刊行成册。应该说,读库的确没有辜负那份佛缘,而且用诚心和出版人的专业品质,续缘并弘扬之。捧读之际,令人不禁感慨系之,深感是一桩圆满的功德。

读库版超大开本图册《多雷插图:堂吉诃德》(杨绛译)

读库版《佩文斋耕织图》与《〈耕织图〉流变》

读库版弘一法师手书《佛说阿弥陀佛》

2012年5月,再得老六信:

去年我在绍兴,见到朋友手上有从日本购得的一个竹久梦二册页,非常喜欢,就讨了过来,准备按原样复刻。经过锲而不舍的钻研,终于快付印了。

他希望我写篇小文,“方便读者理解梦二,理解这个册页”。类似的梦二本,我见过不少,也小有收藏,遂当即应下。没过几天,我便给老六交了篇短文《竹久梦二与“梦二式”美人》,然后就忙别的去了,几乎忘了那件事。过了几个月,有天收到快递,我一看那个包装风格,便知是读库的包裹。打开纸箱,再仔细拆开层层包装,居然是一个木盒,盖子上呈纵向镂刻着“晚春感伤 梦二”的字样,是我熟悉的梦二风行草。掀开盒盖,底下还有一层木板,尺寸刚好封住木盒的内框。木板上也刻着字,是楷体镂刻,上面是“刘柠 藏”,下面是“读库”,均是纵排。只是在“读库”的上面,横向刻着四个英文字母“DUKU”。拿掉这层木板,下面才是那个册页,封面衬布,是那种素雅的中间和色。十六开本,像线装书的帙似的,左边贴着一条蛋白色的布地,上面题着书名和梦二的名字,与外盒上镂刻的字体一样,只是多了一个梦二的圆章,是淡淡的红色。全册页应为宣纸套色印刷,色泽逼真而柔和,墨迹清晰,虚实有致,不仅绝妙地呈现了梦二特有的绢本着色的美感,足堪乱真肉笔。木盒里面,还有一个小册页,开本比日版文库本略大些。封面绘是梦二的《黑船屋》,左侧印着拙文的标题,算是书名;内页也是连张折叠式,全拉开足有一米长,均为双面印刷,采用繁体字;封底绘是梦二的“雪夜之传说”。拙文的后边,是梦二的几幅纸本、绢本着色的代表作。背面从左至右,是两篇文章:册页的主人、绍兴从阳先生的《得梦二记》,介绍了他对梦二绘画及日本艺术品的关注,谈了册页的由来,算是缘起;张立宪(老六)的《复刻记》,则扼要记述了制作过程中的种种细节,权当是跋了。读了跋文,我才知道,为追求“与原册页相仿佛”的效果,“内文纸为徽产三层熟宣”,为此只能在富于宣纸印刷经验的江苏金坛古籍印刷厂印制;册页封面封底的装饰布料,经友人多方打探、试错,终于“在辽宁丹东找到了基本接近原样的野蚕丝布”……后来,我不止一次想到,真的只有印刷控、职人和不计成本的幻想型出版家,才能成就此等纸上的幻戏、造物的极致。上文中提到2014年,我从深圳回京后,把《晚春感伤》并那本传说中的原编《DUKU0603》,拍发给了“我们书房”的宝珍老板。她果然被惊到了,而我呢,自然小得意了一把。

读库版竹久梦二册页《晚春感伤》(套装)

就我个人的观察,如果说,在早期库志时代和志本并重的过渡期,库所推出的一系列特装本,多少还带有某种印刷控的实验性,或者说幻想型出版家的任性色彩的话,在成立十年前后,读库则走上了一条扎实稳健的发展道路。从“1601”号开始,《读库》改版,开本变小,用轻型纸,但页数增加,总容量应该无甚变化。关于改版问题,酷友中间似乎有争议,我个人是肯定派,对每个年度的色彩变化,包括封面刊名和期号的起鼓印刷等,这些变化元素的导入,我觉得都蛮好。喜欢的人,会越来越喜欢;而开始不习惯者,也会逐渐习惯起来,只要《读库》还是那个《读库》。而改版前后推出的库本,选题更富于公共性,更接地气,版式也更舒适,对图片版权处理更加规范,特别是开本,沉淀为几种主流形态,已基本定型化,甚至不无引领潮流、成为新标准的态势。总之在业界,对库本认知度越来越高,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说到库本的几种主流开本,当首推标准三十二开的圆脊精装函套系列。据我所知,这个书型标准的确立和定型,也经历了一番磨合。早期的一本,是《钓客清话》。这本出自十七世纪英国传记作家艾萨克·沃尔顿之手、欧陆史上著名的“闲书”,被称为垂钓者的“圣经”,风行三个世纪而不衰。不仅内容本身逸趣横生,铜板插绘也超有名。缪哲先生精妙的迻译,更被认为是“译者必读”。诸如“宁作个有礼、有节、有度的穷钓手,也不做浑浑噩噩的醉君王”等佳句,不胜枚举。2014年4月,库曾出过一版特装本。所谓“特装”,确切地说,是“遵译者嘱,依平装版书芯,制作了二百本精装版。缪哲先生又延请画家明瓒先生以渔钓为题材做版画,得一百五十幅原图,附于精装版的扉页”,实际上是用带版号的版画原作充当藏书票的豪华本。这本书从开本版式、到装帧设计,我都很喜欢。特别是函套,做工精细,且颇人性化,在书脊侧,开有一个自然弧度,便于把书从函套中抽出。夹在扉页的一张卡片上,印着“依版画编号,本书为105号,由刘柠收藏”,不仅相当“拉风”,其版本价值自不待言。美中不足的是,作为库本的初期产品,印装工艺上似乎存在一些瑕疵:我这本因精装布套脱胶,带动前环衬页和扉一到扉三页,及后环衬页到版权页,与书脊分离而“遗世独立”。也许是个别问题,却就此坐下了心病,乃至数度动念把书带到东京,想花钱请东瀛业者修复。

读库特装版《钓客清话》,夹在扉页的一张卡片上,印着“依版画编号,本书为105号,由刘柠收藏”

但瑕不掩瑜。这个版型和开本,显然获得了读者的广泛认可,类似开本的小伙伴渐增。继与《钓客清话》同年付梓的果尔达·梅厄夫人自传《我的一生》之后,眼瞅着,就成了库本国的“华丽家族”,且精装工艺进一步提升,从在函套上印刷书名和logo,到书与函套之间空隙的公差管理,直到内置式书签丝带及夹在书中的纸书签等细节,都相当到位,目测已接近或达到出版先进国的制作水准。

读库精装版华丽家族(部分)

除了精装华丽家族,库本文库最是贴心可人。如套用出版开本的东洋标准的话,库本小开本介乎“新书”与“文库”之间,且规格尚待统一,既有从日本“原装”引进的标准文库,如MUJI文库系列,亦有基本接近新书规格者,如王南的“建筑史诗”系列,如《茶书》和新近引进的法国学者阿尔贝·雅卡尔的几种著作,及话题之作“医学大神”系列等。但更多被称为“文库”的库本,其实是读库自创的小开规格,如《教养之托付》《嵇康之死》《乌托邦年代》,如项美丽的小书三种(《潘先生》《香港假日》和《吉尔小姐》)、《侘寂》《摄影师手册》,及今年6月,在南通仓库开业典礼上,赠给每位嘉宾的《以纸为桥》,等等,均可归入此类。一个总的感觉,是小开库本,方兴未艾,势头正猛,大有蔚然成林之势。我等库友,且入且读之,乐见其成。

读库文库版一瞥

蓦然回首,《读库》百期,近十五载。如今两茬库娃,遍布国中,机场、地铁,动辄遭遇库志库本,本土书业和小资读者已殊难想象没库的日子。我本人虽不能说是读库发展的全程见证者,但从最初的同心版,到后来的新星版,从纯库志期到志本并重的今天,可以说每个时期,都与库发生过物理硬链接,且与自身职业转型的轨迹大致重合,真有某种置身于文化共同体的归属感,荣莫大焉。一日为库写作,终身享作者待遇,不但有稿费可拿,隔三岔五,还能蹭库本福利,天下还有比这更爽的事儿么?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