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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文||王润华:老舍与康拉德

本文转自:文汇学人

“老舍通过创作一本小说,在新加坡写的《小坡的生日》,纠正白人笔下的他者的世界。他后来说,现在我已经不再被康拉德的方法迷惑住了,其实还是有,《骆驼祥子》里就有。”

老舍1946年12月摄于纽约

今天我跟大家分享我自己的一点经验——老舍的后殖民文学理论与文本,其中会谈到他的两部作品,一部是在新加坡写的《小坡的生日》,另外一部是回国以后才写的比较长的小说《骆驼祥子》。《骆驼祥子》跟老舍到海外、到伦敦、到新加坡的经验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只是他非常技巧性地隐藏在他小说的结构里面。

洲殖民与帝国主义是通过很多的手段如军事、商业来进行的。像东印度公司表面上是一个贸易公司,实际是殖民地政府的一个代表。它在不同时代、不同地方发展扩大,有时候是明目张胆地侵略,有时候则会用文化霸权的手段来影响殖民地人民。在殖民地生活过的人常常会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但等到殖民统治结束后,“后殖民”文学开始兴起。现在大家常常听到的“现代主义”、“解构主义”,其中一个含义就是他们觉得很多事情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说我们本地人是低等的,于是要推翻,要重新建构我们的尊严、我们的文化。

在帝国主义文化和本土文化的冲突之间,我们解构了很多东西,也重建了很多我们的论述。像过去很多人认为中国的小说很差,只有诗的成就高;但今天单单《红楼梦》,就被公认为一部相当杰出的作品,不管从艺术的手法、文化的深度、对人性的认识……像这样的一些判断已经慢慢被国际汉学界接受了。也就是说,后现代主义解构了很多以西方为中心的优势的文化论。

后来我们才用这种方式解构了尤其是以东方主义为中心的这种西方优势的文化论。他们的东方主义表现在,看到中国女性时想起来的一定是苏丝黄,看到越南的女孩子一定是西贡小姐。通俗文学的影响力是很大的,所以今天我们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都要宣读一些后殖民的理论。我自己比较受影响的是亚太地区尤其是新西兰、澳洲还有南非一批学者所写的书,美国学者的书对我是比较泛泛的滋润,因为他们没有举亚洲太平洋的例子。

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1975年在波士顿做过一次很有名的演讲,他说西方很多名著如康拉德《黑暗的心》是非常种族主义、殖民主义的作品。黑人在里面永远是森林里一团黑的影子。他说英联邦的国家像南非、新加坡、印度,都应该把《黑暗的心》从教科书里删除。后殖民理论的论述多是从他这里开始。但我后来研究老舍,发现老舍实际上比他更早地涉及后殖民论述。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和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得》《我怎样写短篇小说》《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这些文章里都有很多非常超前的见解。可惜做东西方研究的人都不太了解老舍的理论,大家只知道非洲的阿契贝。

钦努阿·阿契贝

舍说,欧洲自我中心的、东方主义的书写,使他大为不安。他很崇拜康拉德,但他说康拉德小说里的东方人永远是配角,当然老舍认为里面有很多技巧上的创新,使得他想要重新写小说。我们知道,到伦敦之前,老舍没有写过长篇小说,去了之后,他写了两部,不过当时他的学养还是五四运动以来的传统。到他在伦敦写第三部小说《二马》的时候,才完全改变了技巧。

老舍决定书写华人开拓南洋的故事,于是坐船去新加坡。虽然他在文章里开玩笑说,当时他回国的钱不够,只能买半程票,到新加坡上岸,去教书赚点钱,再买另外半程票,回中国。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不过从写作的角度出发,他觉得新加坡是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一个社会,应该去看一看。老舍当时是在伦敦大学的东方学院,那里有很多新加坡人,所以我想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新加坡的联络网。

这批新加坡人确实经过殖民文化的洗脑,但当殖民时期快要结束之前,他们已经开始醒悟了,要重新诠释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土地。所以这部以新加坡为背景的小说很有意义。所以我今天来稍微谈一谈《小坡的生日》。老舍有几篇文章都谈到说,他承认是因为康拉德的小说写得这么好,他才想去南洋,尤其是新马、婆罗洲,以及现在的沙巴和沙捞越,他觉得:如果我去一趟,我一样可以写出这很棒的小说。

1929年10月,老舍来到新加坡的华侨中学,一直到今天这还是新加坡的一所名校。他在那里教书的时间半年还不到,5个多月。当时《小坡的生日》还没有完成,写了4万字。1930年的2月回到上海,住在郑振铎的家又写了2万字,才把它写完。

他说教书很忙,没有机会进入更遥远的马来西亚,或者是沙捞越沙巴婆罗洲,所以他只好写一个小小的南洋。小小的南洋,就是新加坡的一个植物园。现在我们去新加坡旅行,也都会去新加坡植物园看,世界上只有两个国际性的大城市只要走路5分钟,就能够走入原始森林。

老舍就用了这样一个背景来写《小坡的生日》。写之前,已经跟康拉德学到了一些招数。他形容之前写《老张的哲学》,基本上就像买了照相机,把记忆中的东西拍下来,非常写实。他说这个不好,他看了康拉德,觉得好的小说不是这样写的。这里又要说回他在伦敦写的第三部小说《二马》,老舍到晚年还是很满意这部作品。他曾说在写的时候已经读过许多小说,所以这本书的结构描写都长进了,文字上也有了进步,不再借助于文言,完全用白话写。

《小坡的生日》(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具体在技法上,他说康拉德的小说很多都用倒叙,譬如《黑暗的心》一开始是水手在伦敦河口的船上对话,后来整部小说就慢慢回溯他们到非洲的经验,其实他们当时不是从伦敦出发,是从比利时出发的。比利时是欧洲最早开发非洲的国家,打着“用文明去解救非洲”的口号,后来整个西方就跟着进入了非洲,而所谓解救非洲,实际上就是去剥削非洲、统治非洲。

现在看历史书都是这样诠释的,所以你看康拉德很厉害,他的倒叙不是随着时间的先后,也不是一个人在讲话,我们读的时候常常要小心,因为常常不晓得是谁在讲话。有时候是作者,有时候是小说的主要叙述者马洛,有时候是小说中另一个人物库尔茨。为什么弄得那么复杂?康拉德说,进入非洲森林,密密麻麻的,常常会失去方向——我的语言就是非洲的森林,我的英文就是这样。康拉德是波兰人,30岁才开始学英文,他是个天才,现在大家都承认他改变了英文的文学,让英国的英文又进入另外一种境界。

我们来看看老舍原话是这么说的:

可是康拉得在把我送到南洋以前,我已经想从这位诗人偷学一些招数。在我写《二马》以前,我读了他几篇小说。他的结构方法迷惑住了我,我也想试用他的方法。这在《二马》里留下一点——只是那么一点——痕迹。我把故事的尾巴摆在第一页,而后倒退着叙说。我只学了这么一点;在倒退着叙述的部分里,我没敢再试用那忽前忽后的办法。

——他是很坦白的。他在结构上学,而主旨有了更进一步的反殖民反帝国主义的思想。他在《二马》中把中国人与英国人放成同等重要的角色,比较中英国民性格的不同。父亲老马是教会带去英国的,英国人认为中国人只会卖古董,也就是卖自己祖宗的遗产,而不会创新,瞧他不起。儿子马威,对中国很失望,到了伦敦,想要追求一个英国女孩子玛丽,她很美丽,但到最后他发现这个美丽又使他失望,因为她非常骄傲,西方文化的优越感都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二马》其实是世界华文文学里面最早的后殖民主题的小说。康拉德小说里的白人进入原始森林,常常就认为自己是原住民的解救者,但是到最后他们在精神、道德各方面都堕落了,做出很坏的事情。老舍在《二马》里则让我们看到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也一样道德败坏。他说你们不见得是到了亚洲、非洲才败坏,在英国也是一样的。所以从这一点上,他是颠覆了东方主义的叙述。

1923年,康拉德乘坐托斯卡尼亚号前往美国

我发现老舍真的是很聪明,他对世界很了解。老舍是这么看康拉德小说里的思想的,他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里说:

离开欧洲,两件事决定了我的去处:第一,钱只够到新加坡的;第二,我久想看看南洋。于是我就坐了三等舱到新加坡下船。为什么我想看看南洋呢?因为想找写小说的材料,像康拉德的小说中那些材料。不管康拉德有什么民族高下的偏见没有,他的著作中的主角多是白人;东方人是些配角,有时候只在那儿作点缀,以便增多一些颜色——景物的斑斓还不够,他还要各色的脸与服装,作成个“花花世界”。我也想写这样的小说,可是以中国人为主角,康拉德有时候把南洋写成白人的毒物——征服不了自然便被自然吞噬。

所以接下来他说,开拓南洋都是华人的功劳,于是他想写一个大部头的小说来表现南洋的华人,可惜没有完成。他那时候走得这么远,认为写小说实际上是一个种族、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重大任务。他写作不是单单追求小说艺术,而是要写华人的本土意识。

老舍特别强调说,通过中国人的眼睛来表现亚洲人的南洋,他的所谓眼睛用学术的语言就是“point of view”(视角)。有了康拉德的小说之后,西方人的小说理论就多了一个论点——“point of view”。你是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还是第一人称既是叙述者也是经验者,或与第三人称交叉,变成研究一部小说很重要的一个切入点。很多艺术的关键,就在它的视角。

他是这么说的:

我要写的恰与此相反,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南洋的开发设若没有中国人行么?中国人能忍受最大的苦处,中国人能抵抗一切疾痛:毒蟒猛虎所盘据的荒林被中国人铲平,不毛之地被中国人种满了菜蔬。中国人不怕死,因为他晓得怎样应付环境,怎样活着。中国人不悲观,因为他懂得忍耐而不惜力气。

大概他在新加坡的时候已经很了解南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了。他的感受力很快、很深,这就是我佩服老舍的地方,虽然他是北方去的。老舍在这里表现出相当强烈的民族意识,你如果研究后殖民理论,就会发现民族意识是反抗殖民地的一个最重要的基地,没有这个基地,就不会这样去颠覆殖民主义的优越感。

侨中学是当时最多爱国年轻人读书的地方,这些年轻人虽然是初中生高中生,但是他们对社会有很强的感应。如五四运动在中国爆发,新加坡年轻人一个月后也一样走上街头。华侨中学学生的积极参与,都是有图片为证的。亲身感受到殖民主义的痛苦,才会拿出民族崇拜这样的语言来使用。华侨中学的很多老师也因为参与反殖民活动被遣送回国,如杜运燮。一般我们研究新马的反殖民,很多问题都跟华侨中学有关,后来组成新加坡强大的社会主义阵线的,几乎都曾是华侨中学的学生。如差一点推翻李光耀的林清祥,就是华侨中学的学生领袖。这是一家很特别的中学。

新加坡华侨中学

我们现在还找不出老舍半年以内就离开新加坡的理由,因为那时候华侨中学的薪水应该相当的高,是不是他也是被英国人暗示要潜送回国,很值得研究。老舍自己这么描述新加坡的经历:

我教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人儿们。他们所说的,和他们在作文时所写的,使我惊异。他们在思想上的激进,和所要知道的问题,是我在国外的学校五年中所未遇到过的。不错,他们是很浮浅;但是他们的言语行动都使我不敢笑他们,而开始觉到新的思想是在东方,不是在西方。

……

在今日而想明白什么叫作革命,只有到东方来,因为东方民族是受着人类所有的一切压迫;从哪儿想,他都应当革命。这就无怪乎英国中等阶级的儿女根本不想天下大事,而新加坡中等阶级的儿女除了天下大事什么也不想了。

你看,他很明白,他说新加坡的小孩子都要革命,这就是因为受了外来的异族,尤其是西方优越的民族的压迫,所以:

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爱情小说了!这个,也就使我决定赶快回国来看看了。

这段非常感人。他说这本《小坡的生日》虽然是以小孩子为主人物,但不能够算作童话,因为里面有不属于儿童世界的思想。里面隐藏着一个寓言,很有政治性,后半部又全是写小孩子的梦境,开始大家读的时候觉得有点四不像,觉得好像写得不太好。但我觉得大家不能够小看它,而应该把它放在整个殖民地时期的反殖民言论里。老舍说:

所谓不属于儿童世界的思想是什么呢?是联合世界上弱小民族共同奋斗。此书中有中国小孩,马来小孩,印度小孩,而没有一个白色民族的小孩。在事实上,真的,在新加坡住了半年,始终没见过一回白人的小孩与东方小孩在一块玩耍。这给我很大的刺激,所以我愿把东方小孩全拉到一处去玩,将来也许立在同一战线上去争战!

他要在这本书里面把东方小孩都拉在一起,在同一战线去战斗,当时老舍的民族意识真的是很强。他写的这些小孩已经是土生土长的小孩,已经是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社会的一员。

新加坡早期只有两个地方,一个大坡,一个小坡。大坡是现在的牛车水,华人最多,小坡在河的另一边,住了很多阿拉伯人、马来人、印度人。老舍故意让主人公小坡不是来自中国城。小坡的爸爸是老一代从中国来的移民,不喜欢他跟异族的小朋友在一起,这些在小说里面都写得很有趣。他爸爸在家时,这些马来小孩印度小孩不能够到他家去了,后来他们就去新加坡的植物园。这个花园的意象很棒,好像成了今天新加坡“花园城市”的寓言,于是新加坡现在也越来越重视《小坡的生日》这部作品。老舍的小说故意把白人忽略,因为这土地是亚洲各民族所开垦,原不属于殖民主义者。新加坡的多元种族一起建立一个国家,把国家整合成为一个大花园,这个花园寓言居然是老舍的小说里写出来的。所谓南洋作家的南洋想象,并不是只有土生土长的作家才会使用。老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帮助创造了南洋想象的文学传统。

舍通过创作一本小说,纠正白人笔下的他者的世界。他后来说,现在我已经不再被康拉德的方法迷惑住了,其实还是有,《骆驼祥子》里就有。我们先看看他怎么说康拉德:

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思想,也没想去教训人;他写的是一种情调,这情调的主音是虚幻。他的人物不尽是被环境锁住而不得不堕落的,他们有的很纯洁很高尚;可是即使这样,他们的胜利还是海阔天空的胜利,nothing。

康拉德小说的基调是很悲观的。在过去的阅读中,大家没有想到同样悲观的《骆驼祥子》跟西方文学,尤其是跟热带雨林有任何的关系。因为我自己有南洋的经验,所以我读《骆驼祥子》会读出不同的想法。

张丰毅与斯琴高娃主演的电影《骆驼祥子》海报与登载在《大众电影》上的剧照

我认为《骆驼祥子》和康拉德《黑暗的心》有同样的结构。《黑暗的心》主要写一个欧洲人库尔茨为了收购热带雨林里的象牙,在刚果河沿线的各个贸易站做出很多惨无人道、道德堕落的事情。这其实跟祥子在北平的沉沦很多相似的地方。

《黑暗的心》里有三个贸易站,西方人在这里有守军,有食物供给。小说里就根据当时的情形,写他们怎样经过这三个贸易站——只要稍微听到树林、岸边有点沙沙的声音,马上就机关枪扫射,因为刚果的有些海面非常狭窄,白人怕黑人攻击他们,抢他们的东西,于是稍有动静,就开枪全部杀光,一路上都是这样。很残忍的白人,说是把文明带进黑暗的大陆,实际是去残杀他们。

以前我的老师说,这篇小说简单说就是“走向内心的旅程”,是非常好的小说。它暴露了西方白人以非洲探险、开发为借口,残酷地剥削黑人,霸占非洲土地上的资源。但是深入小说的内层,就会发现这是康拉德前往自我的内心,也是人类黑暗心灵最深处的一次探险。

小说的叙述方法,之前讲过,是一前一后,来来回回的叙述法,但马洛的叙述之中又有别人的叙述,说的事有时是在这一处,有时又在另一处,非常地迷幻。进入原始森林深处,康纳德说白人会感觉到那种孤寂,那原始的黑暗的土地,使得他们发了疯,完全就变了。欧洲的法律、道德不见了。他们为了抢夺象牙和其他物产,从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变成魔鬼。这其实不是一部东方主义的作品。康拉德写西方殖民者追求象牙,实际上就是在写人类追求物质、金钱、权力,最后整个灵魂必然沉沦堕落的过程。他也不单单是指在非洲,其实每一个人在生命中都会如此。他是在写人类。

像这样的一部小说,我想老舍这样感受这么敏锐的作家,肯定也会喜欢。所以,他回来写了《骆驼祥子》,祥子的沉沦之旅也有三个驿站。祥子从北京郊外一个农家出来,决心要买一部三轮车,拉车赚钱,这是他奋斗的最重要的一个目的。他的第一站是人和车厂,想不到车厂老板非常坏,只会剥削压迫。后来他又转移到毛家湾的一个大杂院,第二站,那是北平更贫穷的地方。后来又搬到白房子,这第三站是一个妓院,是更低下更悲惨的人生活的地方。祥子的洋车在象征意义上来说,就是《黑暗的心》里的白人所追求的象牙。康拉德的库尔茨和老舍的祥子一样,想要从落后和贫穷中解脱,最后却被落后贫穷毁灭。

祥子在北平三起三落,到最后一站白房子,已经抵达了人类心灵的最深处,中国旧社会最黑暗的底层。《黑暗的心》的结构一定在老舍的心里面,有意识无意识地,但是完全没有模仿的痕迹,这完全是一个发生在北平的故事。

康拉德写,森林里面常常会有大的蜘蛛网。一只小昆虫一旦落进这个网,就被环境锁住,不得不堕落。你去读整个《骆驼祥子》,也会感觉真的是如此。虽然是有点悲观,但是作家们知道,人有时就是这样,永远都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命运之中。康拉德小说的热带丛林,老舍用贫穷古老的北平来取代,而这个城市就是一道丛林。人生的三个驿站,也组成一张大蜘蛛网,祥子越是想要挣脱,就越被蜘蛛网纠缠。这是一部非常有悲剧力量的小说,是中国现代长篇小说里的力作。

此外,《骆驼祥子》和康拉德《黑暗的心》在一些情节和主题上也非常吻合。

《黑暗的心》的第一个主题是,白人到了热带雨林,他的优越感、统治欲望就会作怪,说你们都没有文化,我来做你们的领导,于是常常不知不觉卷入土人的斗争纠纷,最后被土人杀了。《骆驼祥子》里也有。祥子心肠很好,他本来都不喜欢虎妞的,只是觉得她蛮可怜,女人这样的年纪,也没有人爱,不知不觉就卷入了虎妞的爱情,最后被他父亲以为是想要抢车厂,结果就弄得很复杂,只好被赶出去了。他的“解救”一样不成功,引起纠纷。

第二个呼应,是康拉德的白人主人公到了落后的热带雨林,总是想做仁慈的恶霸,见义勇为,带着理想主义。祥子也是爱逞强,企图在坏的环境里面保持着好的习惯,结果遭来很多灾难,特别是他想要保护更弱小的人的时候。

第三个主题是身心上的“麻木瘫痪”。康拉德的库尔茨最早进入非洲森林,跟土人做生意,结果被迷惑。他觉得在非洲可以做土皇帝,一再拒绝回欧洲。祥子一开始也是野心勃勃,充满了活力,最后也是毁了,变成麻木瘫痪的一个人。本来他是个很有能力、很自主、有想法的,但最后,他的心灵、他的身体都变得没有能力了。这三点都吻合康拉德《黑暗的心》里的情节与主题。

西方人进入刚果丛林深处,为财富、金钱、野心而走火入魔;祥子走入了大都市,为了买一部洋车自立,他们的旅程的目的本质上是相同的。刚才我说到,我的老师说,这是康拉德走向自我内心最漫长的旅程。而老舍也说,他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是老舍自己说的话,他用骆驼祥子拉车,带人进入非常黑暗的社会底层。最后他把祥子牺牲掉了,就像康拉德也把他的库尔茨牺牲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