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炎荣
作者:陈炎荣(1933.2---2017.8),福建省儿童文学作家,中学教师,龙岩市永定区第二届政协常委,第三、四届政协副主席。退休后,陆续撰写了一些历史人物及事件,发表在《永定政协文史资料》上。我是他的儿子,现陆续摘录一些他的文章(为了便于阅读,文章文字略有删改),放在头条上,以表达我对父亲的缅怀之情。
作者:陈炎荣
卢达周(1910-1984),龙岩市永定区坎市镇坎市街业兴楼人,是我县颇有影响的教育家。一生从事教育事业,工作认真严肃,一丝不苟,思想进步,嫉恶如仇。一大批青年学生在他的影响和指引下,走上革命道路,加入闽粤边区游击队。如游发祥、简吾新、张衍涛、张林山、游姜林、王洛平、卢平、卢岱等等。解放初期本县许多区长、区委书记、科长等,都是他的学生,而且不少是由他指引介绍,参加革命队伍的。
卢达周本人出生于地主家庭,但他却背叛了家庭,参加党的地下组织,成为共产党员,一边教书,一边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先后四次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入狱,但由于家庭是工商业地主,很富裕,亲戚中又有国民党政府官员,所以每次入狱,都能通过关系,花钱贿赂,保释出狱。虽然多次被捕入狱,但黑暗的牢房丝毫不能动摇他的革命意志,每次脱险出狱后,仍然不顾家庭和亲友的劝阻,立即继续投身革命事业,利用中学讲台及师生交往,不断向学生灌输爱国的、进步的、革命的思想。临近解放时,刘汝明残部退驻坎市,又要抓他,他逃到龙岩,后来龙岩也躲不过了,又逃到漳平永福。直到坎市解放,党才派人到永福把他找回来,任命他为坎市区副区长兼坎市太丰中学校长。
卢达周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多年,先后担任过坎市中心小学和太丰中学的校长,本县太平中学、省立高中、龙岩东肖中学、龙岩师范学校、长汀省立中学、长汀师范学校、漳平菁华中学、上杭中学等校教师,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全国。他毕业于抗战时设在永安的省立音乐专科学校,但由于在新加坡生活多年,英语水平也很高,因此在中学任教以教英语为主,到师范任教则以教音乐为主。
卢达周所以会背叛家庭,走上革命道路,应归功于在南洋的多年生活经历。他童年少年都是在家乡度过的。家庭相当富裕,既占有大量田产,又开着坎市数一数二的大商店“永隆兰”,父亲卢兰芳是大地主又是大老板。卢达周小时过的是少爷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不知钱从何处来。读中学时,有一年在家度暑假,被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人诱去参加赌博。这些人深知这位小爷幼稚无知而又“多肉”,可以大“斩”一刀,便串通一气,连诱带骗,在卢达周输光身上一大笔钱后,还不让他走,继续赌下去,赌输了就叫他写欠款条。少爷亲笔所写,不怕他父亲不认账。第二天这些赌徒拿着卢达周所写欠条向他父亲要钱时,把老父亲气坏了,叫人把卢达周捆起来痛打一顿,那情景有点像《红楼梦》里贾政打宝玉,打的人心疼,被打的肉痛。但宝玉有贾母来救,卢达周却没有老祖宗救他,而且卢达周性格太倔强,心里虽明白自己干了傻事,上当受骗了,嘴里却不肯告饶认错,任由父亲打个够。第二天,憋着一肚子气,没对任何人说一声,就离家出走了。走到广东汕头,在坎市同乡卢一民开的店里转驳一笔钱,竟只身渡海闯南洋去了。其性格和胆略,由此可以想见。
孤身一人来到新加坡,举目无亲,四处求职,但无人荐举,又无文凭,自然处处碰壁。眼看带来的钱已所剩无几,生活即将陷入困境之时,才听人说起万金油厂老板胡文虎是永定人,便以同乡身份去求一份工做。胡文虎用客家话和他交谈,卢达周也用客家话回答,乡音对乡音,声声传乡情,胡文虎把他收下了。
爱国华侨胡文虎、胡文豹先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家乡永定区下洋中川建造的别墅
一年以后,卢达周已在新加坡站住脚。经闽南朋友介绍,转到陈嘉庚办的一家饼干厂去,白天做工,晚上就到夜校去读英语。
在新加坡独立生活五年,对卢达周的一生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在新加坡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靠自己的双手做工谋生,每天接触的也多是生活贫困的无产者。他亲身体会到谋生的不易,看到贫富悬殊两极分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现实。几年之后,他脱胎换骨,从一个地主少爷完全转变成为一个思想进步、自食其力的工人了。他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并立志毕生为之奋斗。1933年,二十三岁的时候,卢达周从新加坡回国。坎市中心小学请他任教,他欣然接受。两年后,受聘为坎市中心小学校长。他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教育学生、启迪同事,痛陈赌博的危害。他讲述的南洋见闻,更是活灵活现,引人入胜,大大开阔了师生们的眼界。他还利用自己的学识,在小学高年级开设英语课,并亲自授课。小学开设外语,在当时的永定是独一无二的。又在学校建起篮排球场,亲自担任篮球教练。夏秋两季,还常带领师生到河溪里游泳。他领导下的坎市中心小学,成了当时全县最活跃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校,为坎市镇的人才培养作出了宝贵贡献。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在新加坡度过五年殖民地生活的卢达周,爱国心特别强烈。作为当时坎市镇最高学府的领导,他积极组织人马,成立抗日宣传队,大力宣传抗日。他组织街头演剧队,自任导演,逢圩日上街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张老三,我问你》《打回老家去》等优秀街头剧目。他亲自演唱的《松花江上》,由于表情悲怆,颤音凄戚,许多人感动得当场落泪。
1938年暑假,一些在龙岩、漳州、厦门等地读中学的坎市青年,以及坎市籍在外地小学任教的老师回乡度假,卢达周立即把他们组织起来,以中心小学为基地,成立抗敌剧社,排演抗敌剧目。卢达周既是组织领导者,又当导演和演员,心扑在抗日宣传事业上。当时积极参加的主要演员有卢思章、卢若帆、卢作椿、卢泰荣、赵玉源、张婉贞等。除在坎市镇演出外,还到邻近乡镇演出,造起了对日同仇敌忾的声势,影响颇大。不料因此却引起国民党政府的疑忌:抗敌剧社既无士绅组织领导和赞助,又无经费,这些年轻人不但义务排练演出,自贴伙食,还自找服装道具。真有那么傻?于是怀疑剧里有“异党分子”。组织者卢达周是从南洋回来的,政治背景尤其值得怀疑。县党部便决定抓捕卢达周。幸有坎市人在党部任职,赶紧通风报信,叫卢达周外出躲避。
卢达周离家乡不久,日军南侵,福州沧陷,福建省政府迁到永安。这时,省教育厅在永安开设一所音乐专科学校,正在招生。卢达周便和坎市镇浮山村好友卢禹昌一起去投考,同时被录取入学。于是在永安省立音专度过了三年学生生活。卢达周歌喉很好,音域宽广,音质宏亮;同时,在音专外籍教师指导下,键盘乐器、大小提琴、作曲,都达到相当水平,卢禹昌则特别擅长小提琴演奏。两人既是同乡同学,又是志同道合的爱国者,经常在一起悄悄从事革命活动,从此成为终生不渝的挚友。
省立音乐专科学校毕业后,已是抗日战争后期。卢达周和卢禹昌在从事教师职业的同时,积极投身党的地下活动。他们先后受聘担任龙岩师范、上杭中学、长江省立高级中学、永定私立太平中学、永定省立高级中学、漳州龙溪中学等校教师,利用讲台,不断向学生灌输进步思想,抨击国民党政府的黑暗和腐败,把革命的火种悄悄撒播在闽西南各县青年中。
利用讲台宣传革命思想,效果大,但风险也大。当时的中学生特别是高中生和师范生,年龄较大,成份复杂,什么人都有。两个卢老师的活动,必然引起国民党官员的怀疑和注意,如有一年在长汀高中,由于卢达周把瞿秋白在长汀就义时的绝命词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录,暴露了政治面目。国民党长汀县党部决定逮捕他和卢禹昌。幸亏当时长汀高中的卢校长是军阀卢新铭的堂弟,县党部不敢造次,先向卢校长通气。而卢校长则考虑到这两个年轻教师既是卢氏本家宗亲,又是省党部卢智锟先生介绍来的。校内遭抓捕,卢智锟先生面前不好交代。于是私下把讯息告诉二卢,并派人悄悄护送二卢乘船沿汀江离开长汀了。
不幸的是,长汀县党部知道他俩出逃后,立即电告邻近县市。龙岩县党部便派出两个认识卢的特务天天到西门桥头守候。卢达周、卢禹昌两人经上杭辗转来到龙岩,一进入西门桥,便被这两个特务发现了。他们亲热地上前招呼:“两位卢教师从哪儿来?好久不见了。”卢达周、卢禹昌疑惑地问:“你们是......?”两个特务说:“我们是你的学生啊,龙岩师范毕业的。”两位卢老师确在龙岩师范教过书,学生那么多,路上碰到,一时想不起名字是常有的事,所以毫无警觉。这两个特务陪着二卢进城,边走边谈,表现出十二分的尊敬和热情。走到中街,其中一个特务说:“我的家就在这上面,两位卢老师没到过我家,今天一定要进去,喝杯茶也好。”盛情难却,二卢便跟着他们沿街边一道石级路拾级而上。走到上面惊觉到迎面就是国民党龙岩县党部时,已经来不及了,两个特务凶相毕露,强拉硬拽,把他们拖进党部关了起来。
在龙岩县党部关押了两个多月,因无确凿证据,二卢又死不认账,便当作嫌疑犯悬着。但二卢内心十分焦急。因为这样被捕,比在长汀高中被捕更糟。在学校被捕,是明的,消息会立刻传开。家属亲友知道后会设法营救。现在不明不白被诱捕,家里以为还在长汀教书,长汀高中则认为已平安回家了,谁也不知他们会被关押在这里。龙岩虽有亲友,但这里看管森严,无法透出消息。看样子只能坐以待毙了。
就在他们焦虑万分的时候,龙岩县党部换来一个上校军官担任书记长。这个上校军官竟然是他们在永安音专读书时的军训教官!新书记长有一天偶然发现关在后院的这两个学生,讶异地叫道“你们不是卢达周、卢禹昌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二卢不知他是新任的书记长,但落难之时遇到自己的老师,倍感亲切,便争相倾诉自己的冤情和遭遇,请求教官设法救助,起码,给家里通个消息也好。新书记长满口答应,并立即把二卢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吩咐秘书寻出二卢的案卷,发现仅仅是嫌疑犯而已。便对手下人说:“长汀县党部真是小题大做,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太过份了。这两个是我的学生,我教了他们三年,对他们十分了解,是品学兼优的好青年,家里也很富裕,怎么会去当共产党?”
书记长叫了几个菜,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就把他们放了。真是捕也捕得干脆,放也放得利落,两个人经历了一场戏剧性的虚惊。
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结束,十来年中,卢达周先后被捕四次,为革命历尽艰难险阻,但他始终坚贞不渝,九死而不悔。
解放以后,卢达周担任坎市区副区长兼坎市太丰中学校长,后调龙岩东肖中学,又调长汀师范学校任教,直到1966年退休,主要精力都用在教学上。
卢达周多才多艺。音乐是他的专业,自不必说,英语由于在南洋生活多年,也有较高水平。教学方法又好,从字母、音标、单词入手,循序渐进,用汉语包括方言、古文等和英语加以比较,使学生加深对英语语音、语法的了解,易于掌握,还鼓励学生用已掌握的英语进行会话,用英文写信等等,以增进兴趣,培养能力。粉碎四人帮后,各中学恢复英语教学时,英语教师奇缺,坎市中学王焕汀老师,高陂中学简东文老师等,主动请战,改教英语。他们在大学是学中文的,但他们说:“我是达周先的学生,英语是达周先教出来的,大学虽未再学英语,但中学基础扎实,教英语完全可以胜任。”从这里可以看出卢达周英语教学的效果。卢达周晚年退休在家,还常被坎市一些单位请去给职工教授英语。坎市中学的英语老师在教学上遇到疑难问题,也常上门向卢达周请教。
卢达周爱好体育运动,特别喜爱篮球和游泳。课外活动时间,喜欢和教职工一块打球;夏秋两季,还喜欢带学生到河里游泳,实地示范讲解游泳技术以及安全知识。他常率领学生参加地,县运动会,并担任领队,他还是篮球二级裁判。
卢达周在戏剧方面也有较高造诣。抗战时组织抗敌剧社,自任导演,也当演员,又是乐队指挥,有时还为戏剧配曲。解放后在坎市太丰中学校长任内,他主要从坎中、坎小师生中挑选演员,竟敢于演出大型歌剧《血泪仇》和《白毛女》,以配合土地改革。演出效果极好,曾轰动邻近乡镇。在龙岩东肖中学,也组织过学生进龙岩城演出。
卢达周的教育思想是育人重于教书。他认为,学生是未来的建设者,是国家的栋梁,渊博的知识固然重要,思想品德更为重要,品德不好的人,学识越高危害越大,古代的秦桧,现代的汪精卫,学识才华都超凡出众,却成了民族罪人。所以他教的虽然是英语和音乐,但他的很大部分精力却放在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上,随时留心观察了解学生的言行和思想,想方设法加以引导,使每个学生都能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行为合乎道德规范。
卢达周极讲究育人方法,他从不使用枯燥的说教,也不居高临下教训学生。他尊重学生,对学生的缺点错误从不当面指责,更不会在课堂上点名批评,总是在课后,用朋友式的语言恳切而委婉地启发,使学生乐意接受。
不论是教书还是育人,卢达周认为,环境是十分重要的。他认为,青年少年可塑性大,模仿性强,有好的学风,有好的榜样,绝大部分学生都是能学好的。所以卢达周在当校长期间,十分注重校风建设,教风学风,都抓得很紧。当一般教师时,也常协助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加强学风班风的建设。他还十分注意转化“差生”,经常布置优秀学生以尊重的态度主动接近差生,引导和帮助差生,使差生感受到学校的温暖、老师的关心和同学的友爱,而心情愉快、奋发向上。
卢达周信奉身教重于言教的教育原则,处处事事都以身作则,他认为,身不正则影斜,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教师自身仪表不端庄,语言不文明,心术不正,行为不捡点,在学生中就不会有威望。没有威望的教师,说的话学生不听,是教不好书的。他一生为人正直,热爱祖国、热爱党、热爱教育事业,其品德之高尚,跟他共事过的老师,受过他教导的学生,真可说是“有口皆碑”。
1984年,卢达周病逝。永定各界,知道他的人,莫不同声哀悼。尤其是教育界,痛失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