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一条“知名动物园亏损3000万”的消息登上了热搜,引发了众人的关注。据多家媒体报道,位于南京城北的红山森林动物园,因为疫情的影响,2020年一共亏损了3000多万,去年一年员工流失达到了20多人。
知名动物园爱好者、科普作家花蚀随即也发布了一条微博,阐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花蚀说,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是一座真正为动物考虑的动物园,这家动物园作为一家公共教育单位,“几乎完全靠门票过活,门票还特便宜”,而在过去的一年里,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一直在为动物们升级笼舍。
知名动物园爱好者、科普作家花蚀为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的艰难感到揪心。
让人稍感安慰的是,1月28日已有报道表示,在引发关注之后,网友的爱心涌向红山森林动物园。仅1月27日一天,就有300多个网友加入了红山动物园爱心认养平台。但不可回避的是,这样的窘境显然不止发生在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在过去的一年,受到疫情原因影响,旅游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而在这之中,动物园行业更是首当其冲。
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微博截图。
对于生活在城市之中的人们来说,动物园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公共场所。说熟悉,是因为但凡所在的城市拥有动物园,几乎所有人小时候都去过,也在这里埋下了对动物最初的喜爱之情。说陌生,是因为一旦脱离了和孩子有关的环境,动物园似乎便淡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这意味着,我们当然喜爱动物园,喜爱其中的每一只动物,却又在有意无意间,将其塑造为和儿童生活有关的场所。
当步入成年人的特定视角之后,人们往往更加倾向于动物园是一个具有“原罪”的场所——现如今如此发达的互联网,使得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取各种动物影像资料,知晓一只动物的样貌以及与之相关的其他知识,而动物园的存在,显然束缚了这些原本生长在自然之中动物的自由。那么,今天的我们,还需要动物园吗?动物园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应该如何保证动物福利?现在国内的动物园,又都是什么样子的呢?
正如花蚀所说:好的动物园不仅会让游客获得愉悦和知识,并最终将所有的收获和感悟体现于日常行为的改善;这种行为的改变会减小对环境的压力,从而让人类和这些可爱的野生动物都能更长久地存活在地球上。所以,每个人都有责任把动物园变得更好。
作为一名资深动物园爱好者,花蚀曾花费四个月的时间,走访了国内41个城市的56座动物园,并最终将他的探访、观察和所思、所感写成了《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在这本书出版后的一年时间里,越来越多的读者通过阅读,重新爱上了动物园。也逐渐开始明白,公众的关注,是不断推动动物园前行的最大动力,而这正是花蚀一直以来在积极倡导和推动的事情。
《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花蚀著,商务印书馆2020年1月版。
也是在这本书里,花蚀将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称为“全中国最好的两座城市动物园之一”。这显然也是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因亏损而上“热搜”更为令人心痛的原因所在——“这样的动物园要因为没钱而崩溃,那这个行业都没希望了。”
采写 丨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01
动物园是研究动物生理学和行为学
非常好的场所
新京报:你在《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这本书中提到了现代动物园的概念。现代动物园有哪些核心要素呢?
花蚀:动物园最早的时候,实际上不是公共性质的园林,而是贵族游玩的地方,或者说是贵族收藏他们爱好的动物的地方。在欧洲,动物园一开始是一些大贵族的庄园,里面饲养了来自各地的动物。中国也有类似的场所,比如说北京动物园的前身就不是动物园,而是慈禧太后的“万牲园”,也就是皇家园林,所以我们在北京动物园可以看到许多清朝时期留存下来的文物。
资产阶级兴起以后,产生了一些公共性质的动物园,不管是政府、团体出资,还是公共性质的捐款等,建成了一些面向公众的动物园。比如全世界最早的具有科学性质的动物园是伦敦动物园,由伦敦动物学协会负责运营。它的经费来自小额捐款、门票,以及学术机构的捐款等。这之后,面向公众的动物园变得越来越多。
花蚀,独立撰稿人、武汉动物园网民园长、动物园爱好者。曾经研究过鸟类的方言现象,后来阴差阳错地成为一名媒体人,出版译作《听说你也是博物学家》《头骨之书》《邪恶的虫子》等。喜欢自然和宗教建筑,并且愿意为爱好狂热付出。
动物园起初都是差不多的,都像集邮一样来获取更多种类的动物。但在“二战”以后,发生了一些变化。大家开始意识到,动物园并不是动物收集得越多越好,还得养得好。特别是近几十年来,随着动物福利观念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公众会要求动物园把动物养得好一些。大家对动物园的要求越来越高,一些质疑也随之而来,由此演变成为现代动物园的理念和形式:在把动物养好的基础之上,实现娱乐、科研、自然教育和动物保护四个目标。现代动物园也随之诞生。
娱乐的方面暂且不提——因为所有的动物园都有娱乐的色彩。科研方面,动物园是研究动物生理学和行为学非常好的场所:生理学领域,比如火烈鸟的性别鉴定等;行为学领域,有两种研究方法,第一种是野外观察,第二种是实验。其中,大部分实验是在人工培养环境下做的。比如2020年,国际灵长类研究圈子搞了一个非常大型的行为学研究,探寻各国灵长类动物的认知行为能力,这个实验号召了全球几十家动物园共同参与。
前些年,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做了一个鹤鸵繁殖的研究。为此专门做了一个假鹤鸵蛋,里边安装有各种传感器,比如温度传感器、方向传感器,研究鹤鸵在繁殖时蛋里面的温度,以及如何翻蛋,频率是多长时间等。
红山森林动物园里长臂猿的丛林
新京报:作为游客去逛动物园,我们到底应该逛些什么?可以从专业游客的角度分享一些你的经验吗?
花蚀:逛动物园有两重乐趣。第一重乐趣就是了解一些很特别的物种或者个体,能够看到平时很难看到的动物,这种动物非常少见,在别的地方看不到,或者这个个体有它的故事。第二重乐趣就是观察它们的自然行为。
自然行为指的是动物在自然环境下面表现出来的一些天然的行为,比如说觅食、交配等。观察这样的行为,才是我们到动物园不可替代的意义。我们并不需要去到动物园,就可以在网上、纪录片中看到动物的样子,但只有在动物园,观察它们的行为,才是你能够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的鼻子感受到的东西。
李白写“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么,猿的叫声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果你可以在清晨动物园一开园的时候去北京动物园灵长类的区域,就会听到长臂猿的叫声。李白写诗的时候,三峡还有长臂猿,但现在只有海南、广西和云南还有长臂猿的存在。但在动物园里,你可以感受到这种诗人带来的震撼和愉悦的感受,这也是我们在动物园中观察动物自然行为的一种意义。
02
希望激起更多公众关注,
从而倒逼动物园前进
新京报:随着动物福利概念的普及,有一种观点认为,动物园具有原罪,人们从野外捕捉动物,剥夺了动物的自由,甚至一些人也对动物园的存在意义提出了质疑。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种观点,动物园又如何保障动物福利呢?
花蚀:目前,国内动物园动物福利做得好的,说实话不是特别多,目前大多还处于一个转型的阶段。动物园如何转型?如何盈利?究竟应该公立还是私立?这些都是令大家感到非常纠结的问题,并没有一个处于支配性地位的思潮出现。
那么,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保证动物福利呢?我希望能够激起更多公众对于动物园的关注,从而倒逼动物园向前进。这也是我们的一个想法。动物福利是动物园做各种事情的基础,只有动物养得好,它才能展现出更好的身体状态,才能展现出更多的自然行为。这样,无论是做研究、自然展示、自然教育,都可以做得更好。而且,如果动物们都惨兮兮地被关在一个小笼子里,人们在动物园里也不会得到娱乐。因此,我们希望动物园能够提升动物的福利,从而更好地完成其他目标。
雄性长鼻猴,长隆野生动物世界。(《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插图)
那么,如何关注动物福利,如何发现一只动物养得好不好呢?拿熊猫来说,很多熊猫粉丝会对熊猫的养殖状态非常苛责。比如质疑为什么有的大熊猫看起来是黄的,显得有点脏?但其实,熊猫的干净与脏,跟它被养得好不好没有直接关系。尤其是陕西秦岭亚种的熊猫,它的肚子就是黄的,看起来比较脏。
当然,即便是世界上最好的动物园,也有养不好的动物。比如新加坡的四座动物园,是亚洲最好的动物园,那里的动物饲养的非常好,但也有例外。
在新加坡动物园土生土长的北极熊伊努卡,它是全世界第一头在热带出生和成长的北极熊。为了饲养伊努卡,新加坡动物园花费了很大力气,它有一个非常大的外运动场,里面有一个非常大的游泳池,这个游泳池有瀑布制造的活水,有很好的过滤棒,游泳池里的水如同海水一样透彻。但伊努卡去世以后,新加坡动物园却做出了再也不饲养北极熊的承诺。这是因为,伊努卡死的时候,并没有达到北极熊在野外环境下生存的平均年龄。通过动物园对伊努卡生理和行为上的观察,他们认为它的状态并不好。
图片为新加坡动物园为25岁的伊努卡庆生,伊努卡出生在1990年12月26日。(新加坡野生动物保育集团)
在伊努卡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新加坡人非常关注它,一直督促动物园不断升级伊努卡的生活环境,但最终没有办法去完全解决寒带动物在热带的生存问题。因为养得不好,所以,他们承诺再也不养北极熊了,我认为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新京报:那么什么样的动物园可以被称为一所好的动物园呢?有一些标准么?
花蚀:这个标准是根据动物园的目标来说的。大而化之,首先一个标准就是动物园的动物管理水平要足够高;第二点就是动物园的自然教育水平要足够高。公众对于科研或者动物保护水平的感知并不强烈,因为它们都不是直接面向公众的,而自然教育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的。一所动物园,如果动物管理水平高,自然教育做得足够好,还能够在做好这两点的基础上,做一些科研和动物保护工作,那就更好了。
03
把城市动物园迁到野外
对这个行业来说可能是灾难
新京报:随着城市的进一步发展,近些年来,经常会有一些城市动物园可能要易地搬迁的消息传出,不少人会对此表示出不舍,但也有人认为搬迁到面积更大的郊区,对动物是件“好事”,会更加适宜动物的生活。你如何看待这种变化呢?
花蚀:在几十年前,中国的动物园主要都是公立动物园,是政府为了市民福利而建立的具有公益性质的公共部门。大约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一些城市动物园开始慢慢从城区搬迁到郊区。当时比较核心的说法是,因为城中心的位置太小,所以养不好动物。人们认为,城外的地方大,空气也好,动物当然也能养得好。这种观点在当时比较受到认可。但现在回头来看,把城市动物园迁到野外,实际上对于动物园这个行业来说是灾难。
白颊长臂猿,福州动物园。(《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插图)
从城里迁到郊区之后的动物园,有多少变得更好了呢?我个人的观点,动物养得好不好,跟它在城区里面,还是在其他地方,没有特别大的关系。欧洲有一些特别好的动物园,实际上甚至就在小区里面,地方也非常小。莫斯科动物园的面积是21.47公顷,伦敦动物园的占地面积更小,只有15公顷。伦敦动物园因为特别小,所以放弃了一些动物,比如大象,但并不是什么动物都需要特别大的地方。
现在回头看,把动物迁到郊外,地方更大,动物也能养得更好——实际上是一句没有根据的话。真正在迁移动物园这件事里,得利特别多可能是什么人?可能是房地产开发商。把城区动物园那么大一块地全部清空,变成一个房地产项目或者什么园区,确实比动物园赚得更多,但是市民的需求怎么办?
朱鹮,长隆飞鸟乐园。(《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插图)
根据我的了解,在动物保护这个圈子里的人,小时候喜欢动物大多都是从动物园里开始喜欢。如果城市动物园全部迁到郊区去,小朋友怎么办?市民想要了解动物,也少了一个观察的渠道。
新京报:前段时间有条新闻,安徽省宣城市一名女子在扬子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的河边洗碗偶遇野生扬子鳄,新闻说“人与动物和谐相处”。一些网友表示担忧,认为这可能是“强行和谐”,人和鳄鱼的生活环境应该分开,担心可能会出现“人鳄相伤”的事件。包括也有网友提到之前发生过的一些野生动物园动物伤人的事件,比如上海野生动物园熊咬人悲剧,对野生动物保护区和野生动物园的安全性提出了质疑。
花蚀:与其说是人们对野生动物园的质疑,不如说是对其相应管理机构管理水平的质疑,野生动物园出现伤人事件,实际上是生产安全的问题,真正能够阻止野生动物伤人的是安全规章,以及安全防范措施的完善。
事实上,动物园中最危险的动物,并非人们传统意义上认为的狮子、老虎、熊,最危险的是大象。全世界动物园中,伤人最多的动物就是大象。大象不吃人,它伤人纯粹是因为它个头大。如果它不爽了,随便甩甩鼻子,挤一挤,人就受不了。在动物园里,不能够默认某一种动物不会伤人或者不会吃人,真正要做好安全措施的话,应该默认所有的动物都有可能伤人,有可能吃人,而不是某种动物更有可能伤人,防范措施就更多一点,某种动物不会吃人,防范措施就少一点。我们要默认所有的动物都很危险,都需要给予足够的防范。
大象糯柘和它的长牙。(《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插图)
至于扬子鳄,安徽很多地方都能够看到野生扬子鳄。实际上,扬子鳄很少伤人。它们个子很小,不怎么攻击人。我也看到过类似的例子,安徽有个地方,村子里就有扬子鳄,有时候它吃的东西不够,村民还会给它扔吃的,他们洗衣服的地方,扬子鳄也经常出现,可以说是和人和谐相处。
04
不干扰城市原生动物
是最好的方法
新京报:在动物园系统以外,城市中还生活着许多其他动物。包括这些年来颇受关注的流浪猫、流浪狗。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些同样生活在城市之中的动物呢?
花蚀:我们在城区里面看到的动物实际上分为两种:一种是流浪动物,或者说野化的家养动物,比如流浪猫、流浪狗,这些动物不能称为野生动物,它们不是本地应该有的动物。另一种是地区原生的动物,比如这个地方原有的鸟类、原有的蜥蜴,原有的昆虫等,这些动物是我们真正应该想办法和它们和谐共处的。
新京报:对于流浪动物,有没有一些更好的办法?
花蚀:流浪动物最大的问题是有人扔。在有人扔的情况下,流浪动物的数量会越来越多,它们会挤占原生动物的生存空间。有些朋友很喜欢去喂养流浪动物而不是把它们带回家,我们应该呼吁把流浪动物带回家,而不是把它们扔在外面去喂养。
继续喂养流浪动物不是一个好的做法。让流浪动物一直生活在流浪环境之中,它们的生活其实是不够好的。流浪动物的寿命远低于该物种的平均值,它们缺乏在户外环境正常生活的能力。如果你经常注意小区里的流浪猫,会发现过了一个季节,看到的猫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之前看到的很多猫已经消失了。这正是因为它们活得不好,一些猫死去了,然后出现了一些新的流浪猫。
新京报:城市原生动物呢?
花蚀:不要骚扰它们,不要投喂它们。它们走它们的道儿,我们走我们的道儿。我们只要保证小区里有足够的绿化,有足够多的树,有足够它们生活的空间,它们会自己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干扰它们是最好的方法。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何安安;编辑:石延平;校对:李世辉。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