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散文丨伍嘉祥:粤语古韵珠水长

粤语古韵珠水长

文丨伍嘉祥


“阿婆,从广东嚟咗(来了)美国几耐(多久)啦?”

“20几(多)年喽!你哋(们)从中国大陆嚟旅游?”

“係(是)呀!你出嚟20几年,咿家(现在)会讲英语吗?”

“唔(不)会!不过喺(在)唐人街呢度(这里)唔识(不懂)英语唔紧要,只要识讲我哋(们)乡下啲(的)话,20几年生活一样方便。”

这是我数年前在美国纽约唐人街上邂逅一位年过九旬的粤籍华侨老妪的对话,用的是家乡话,一种在全球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大都可畅通无阻的地方方言。它的名字叫“粤语”、又叫“广府话”。

有人说:人与生俱来的烙印是他的乡音,是一生也抹不掉的,不管你衣着举止如何地像模像样,一开口就把你的籍贯写在了嘴上。

信然。

秦始皇统一中国,实行“书同文”后,原来只通行于以黄帝为首的华夏部落联盟的原始华夏语——雅言,成为当时的民族共同语。秦朝征服“百越之地”后,从各地征发到岭南的“垦卒”最早将雅言带入了岭南。这些“垦卒”多半是原六国的逃亡者以及赘婿、贾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必须使用雅言——我国最早的普通话,方可互相交流。

雅言逐渐成为尚未开化的南粤土著居民跟汉人交往、以及各土著部落之间的共同语。古百越语言中许多元素,也为汉族移民的语言所吸收融入到共同语中,从而逐步形成了汉语中的一支方言——粤语(广府方言)。在中原和北方断断续续长达千年的战乱动荡岁月里,作为中原汉语标准音的雅言逐步消失了;而偏安一隅的岭南地区却保持较为安定的局面,由中原雅言演变而成的粤语,也就得以保持着原来的雅言音系长达2000多年。

女儿念大学时曾跟我讨论过:“用广州话可以读通很多古诗词,里面有很多押韵的地方,普通话读出来不觉得优美,用粤语读,更能体现它音韵的美感。”“是啊!粤语保留了古汉语的九个音调,而普通话只有四个音调,所以用粤语来读,才能体会它的‘韵律美’。”“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北方战乱不断,中原文化与北方少数民族文化不断碰撞融合,所以中原的古汉语被‘胡化’了,而粤语基本没有受到北方游牧民族语言的影响,古汉语的主要成分保留了下来。”

哇!粤语简直就是我国最早普通话的“活化石”呀。文明往往是奴隶创造的,秦始皇只是“被”推广普通话而已。

自秦汉至唐宋的中原地区,既有太平盛世,也有战火连天,几次汉语“胡化”,几次移民南迁,唯独偏于一隅的岭南一直保留着汉唐时期的语言、文化。先秦时期,楚方言和吴越方言已通过不同途径进入岭南,因而在今天的粤方言中,许多词义与楚方言或吴越方言接近乃至相同。到了宋代,粤方言已经和今天区别不大了。于是到了宋初,一个全新的、读音与“越”字相同的汉字——“粤”字诞生了,人们创造“粤”字的目的就是要表明:此“粤”已经完全不同于过去的“越”了,它不仅专指“广东”地域,也包括语言。“粤语”因此撕下了百越土语的“伪装”,俨然“改土入流”了。

粤语,“苗正根红”地归入“正统”,而不会再担心被鄙视其南蛮土语的出身了。尽管千百年来它从不惧怕被歧视、被排斥、被冷落,一如它泰然平和包容的特性所使然——也从不歧视、排斥、敌视它的同类。

粤语,原来是国语的老祖宗,是保留古汉语最好的现代汉语,而且还是除了普通话之外,唯一拥有完整的文字系统的汉语,即所有粤语发音均有可对应的文字,能够用文字完整地把发音记录下来,这是沪语、湘语等其它地方的语言所无法比拟的呀。好叻啵(很了不起啊)!

粤语,在北美是第三大语言,在澳大利亚是第四大语言,在东南亚有颇为广泛的使用人群,尤其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影响力很强,在香港、澳门更是享有官方语言地位。现全世界使用粤语的人群超过一亿,据说在联合国定义的日常生活主要运用语言中,将粤语定义为“语言”而非“方言”。

这是岭南的光荣。这是全球一亿多粤语人的光荣。

粤语,你好嘢!

珠江的干流——西江,从云贵高原而来,经过一块叫“梧州”、“封开”的地方。汉武帝时它叫“广信”,到宋代以广信为地标,划分广信以东为广南东路(简称广东),广信以西为广南西路(简称广西)。广东、广西之名由此而来。广信是岭南最早传播中原文化的阵地。陈元、士燮等一大批北方士人学者在封开、梧州一带聚居,开馆办学,使百越土著逐步接受中原传入的儒家文化,汉族移民也从百越文化中吸收了一些成分,从而形成以汉族移民文化为主体的早期岭南文化。随着文化交流的开展,以雅言为主体吸收大量百越土著语言元素的粤语,也就逐步成为这一带人们的主要语言,广信因此也成为粤语的发源地。

粤语之舟从广信起锚出航了!

它经西江、南江、北流江、郁江、鉴江、浔江、邕江等大小近10条江河水系,向桂东、桂中南、粤西、粤中南沿江分布伸展传播,尤其随西江干流滚滚东去,密播于整个珠江三角洲和港澳地区,最后粤语的标准音在广州府定型了。它在广州府继续孵化、丰富、完善,成为一个庞大而规范的地方语言体系,广府方言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粤语的标志。

广东有三大民系群体及相关的方言:广府人及广府话,潮汕人及潮汕话(与闽南语同一语系),客家人及客家话(保留着南宋中原汉语的基调)。因此人们所指的粤语,其实往往专指广府话而不包含后两者。基于广州两千多年来在广府地区的龙头地位,因此公认的标准粤语发音便是清末民初的广州话了。

广州、广州。广州文化最鲜明的第一标志是什么?是粤语、是广府语、是广州话!

广州话不仅成为广府地区人民的母语,而且是广东和整个珠江流域最大的地方语言,更是全球粤语最权威的代表。

珠江的干流西江赋予粤语流转、传送的输运历史功能和播撒繁衍的强大生命力,它无疑是广府文化的生命大通道。2016年初,我又到广西东南部、中南部的白话地区走了一圈,再从梧州与西江相伴东行。所到之处,无论是远在千里的广西白话,还是西江两岸肇庆、云浮地区的粤语,都与广州话无异,而与广州近在咫尺的五邑地区(粤语亚方言区)的口音却大相径庭。可见粤语与珠江的水文化血缘之亲,实在是水乳交融。

它随着珠江的荡漾清波一路欢歌,传唱了2000多年,流入南中国海,与蔚蓝的海洋文明紧紧拥抱,飘向东南亚,飘过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在全球各处扎下了根。

它个性化的品质、独特性的意蕴、斑斓性的色彩,已然成为岭南广府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成为全球千千万万粤籍华人华侨共同拥有的精神家园和文化生命之根。

它是岭南广府人一种情感上的认同和亲近,正是这种情感维系着他们之间的根意识。一句乡音,足以令多少粤籍华侨魂牵梦绕、潸然泪下、记住乡愁。爱她,就是爱家、爱母亲、爱祖——国。

粤语因珠江水而生而壮,水灵灵的,清朗悦耳,一如粤菜般清淡爽脆。委婉柔美的珠江水,让承载着岭南文化的粤语之舟,穿行在广袤富饶的珠江流域,浸润化育出具有鲜明岭南特色的浓郁风情、倜傥风流和绝代风华,传承传唱了足足2000多年。

20多年前,我陪同香港粤语流行曲教父黄霑在番禺拍电视片,偶遇沙田区的农人在唱“咸水歌”。霑叔驻足聆听良久,拍着我的膊头说:“细佬(小弟),呢D先至系正嘢(这些才是好东西),揾时间帮我录咗佢落嚟(找时间帮我把它录了音)。”

平和清爽的粤语啊!你让东南亚的华侨在粤剧的锣鼓声中万人空巷;你让香港的黄霑、罗文、许冠杰……的粤语流行曲叱诧乐坛传播神州;你让在珠江水网长大的冼星海为“顶硬上”谱下了震撼人心的音符;你让或流畅明丽或哀怨委婉的粤讴南音总算未成绝响;你让粤语粤韵的众多曲艺濡染教化了世世代代广府人。

当脍炙人口的“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永不休”、“男儿当自强”用普通话唱响在中央电视台晚会上的时候,老广们自豪之余总感到几分别扭和滑稽。当“企稳”这个典型的粤语方言词汇出现在中央领导人的口中和政府工作报告里的时候,广东人无不感到莫大的欣慰——粤语已然渗透到主流文化中去了,比当年“打的”、“埋单”要郑重其事许多。这可是那些北方小品相声可以嘲笑贬损得了的吗?

粤语,你是岭南文化的根。

是你,用那独具特色的广府音韵,在古代东方威尼斯——古羊城蜿蜒的水巷中吟出了浓浓风土人情的竹枝词,在金灿灿的鱼米之乡和绿油油的蕉林蔗海上飘出了咸水歌谣,在十里红荔丹堤和万亩潮音草荡里唱起了归帆渔歌,在城镇街头巷尾和乡村祠堂晒场的每个黄昏夜晚萦绕了“私伙局”的曲艺粤韵。它们既染着南来海风的潮润也遗传了中原诗书的古雅,当然每个音符每句词汇也无不散发着岭南佳果的芳香。

是你,从“月光光、照地堂、虾仔(婴儿)你乖乖瞓落床……”的摇篮曲开音“播种”,在儿孙绕膝嬉戏打闹的村头老榕下、在珠水两岸万家灯火的喜怒哀乐中、在睇大戏听曲艺的红船和红氍毹上、在骑楼下竹筒屋内和西关大屋的趟栊后、在嬉笑怒骂家长里短的寻常巷陌市井坊间、在牛杂南乳肉云吞面艇仔粥的吆喝声声里、在花尾渡的大统舱婆乸乡俚们乡音嘈杂的通铺上、在一盅两件叹早茶时斗蟀斗雀的杯盏起落之间、在或讨价还价或苦尽甘来的街市菜栏凉茶铺前、在羊城夏夜木屐橐橐麻石小巷摇着葵扇纳凉的竹床草席旁、在香港深水埗油麻地镬声铿锵的大排档和澳门大三巴牛肉干杏仁饼店铺老板伙计们打点生意的高声嗓门里“撰写”“提炼”出煌煌“巨著”——妙趣横生的民谚、亲切可人的民谣童谣、熟得斑斓的俗语俚语和幽默诙谐形象的歇后语——既放肆也有斯文,既趣怪又不乏哲理,饱含乡土风情,深蕴岭南掌故。

你不仅蕴藏着广府地区的传统文化,而且保存着大量在中原一带已经消失了的传统文化。没有你,许多岭南文化品种便不复存在,岭南文化的特色也会随之消亡。没有你这片“禽声鸟语”,岭南就真的成为“文化沙漠”了。

如同老北京想要守住那些胡同与四合院,老广们也想守住自己文化的根。岭南文化传承弘扬之托,非你莫属,仔肩巨艰啊!

每一种语言肯定都承载着一种独特的文化,粤语作为岭南文化的载体,它记载着古代雅言的演变和广府地区的语言特色,在历史的传承、族群特征的体现、岭南文化的发展等方面都有着不可替代的文化价值。作为一个地方文化物种,它繁衍弥漫于岭南大地,早已并将继续成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一种常态,同时也成为汇入时代文化大潮的一股清流。推广普通话和保护粤语,是并行不悖的命题,况且任何优秀语言都不会拒绝其他语言的优秀词汇融入进来的。

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就说过:普通话用来交流,方言用来弘扬本地文化,两者缺一不可。一个失去方言的地方是可悲的,历史会随之断裂,文化会随之流失,地方形象也会失去个性和光彩。

要让岭南文化、岭南风格、岭南特色越过五岭走向全国,要让广东故事、广东声音、广东印象越过大洋走向世界,很难想象缺少粤语——这个基本元素、这个文化基因——能够走动飞越得起来?

最能体现岭南文化的标志是什么?是粤语!

最能张扬岭南文化的大气、展现其核心价值中平民化品格和面向世界开放内涵的,是什么?是水、珠江之水!

于是,惊艳全世界的广州亚运会开幕式,便以母亲河珠江作为大舞台。开篇即是那晶莹的水滴和传唱了不知多少代人的粤语童谣“落雨大、水浸街……”,令世人震撼、激动、感慨、难忘!

水滴款款而下,温婉宁静;珠江蜿蜒而去,纵横交错;海洋吞吐八荒,勾连万里。朋友,您若要记住广东,记住广州,掬一捧珠江水,学几句粤韵雅言吧。

伍嘉祥,满族,文化学者,散文作家,旅游策划及文化传播资深人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旅游文化传播协会常务理事,广东民俗文化协会理事,广州市滿族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国内大陆及港澳地区报刊发表论文及散文200多篇。著有《无为而歌》《行成于思》《多彩海丰》《从化行》等多部散文集和旅游文化书籍;主持编纂、编撰《驻粤八旗史料汇编》、《花城旗语》、《粤海滿韵》等满族文史研究学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