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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老家系列真实故事的主角,是两个农村男人:杨叔和荣叔。
杨叔比我父亲小十几岁,以前我父亲跟他的哥哥们打得火热时,他一直游离在那个圈子之外。那时候,他是村子里有名的浪荡公子,大家甚至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烂脸狗”(有“死猪不怕开水烫”之意)。
年轻时候的杨叔,浪荡到那种程度?
他从不下地干活,哪里好玩就往哪里钻。别人玩鹰,他就跟着去训鹰;别人玩麻将赌博,他也跟着去赌博。
每天一起床,他就寻思着今天要上哪儿玩,找谁玩,要玩出什么新名堂。别人种庄稼、做生意赚钱,是起早贪黑地做,而他对你能养家糊口的活计从来都不感兴趣。除了玩,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能让他起早贪黑。
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从小被父母惯得无法无天,兄弟几个一提起他就摇头。
到了适婚年龄,他迟迟娶不到老婆,急得父母团团转,就发动家族中所有人给他说亲。
镇里的女孩子,都知道他爱玩,一个都不愿意嫁给他,后来,他只好去山区找,最后跟一个不明真相的彝族姑娘结了婚。
杨叔娶来的彝族妻子,没什么文化,但很舍得吃苦,家里的农活几乎都是她干的。
烈日炎炎,杨婶“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农田里忙活时,杨叔流连赌桌。
杨婶辛辛苦苦养育了一年的母猪,被杨叔牵去街上卖了。他拿买猪的钱做首付,买回来一台电视,成为了全村第一个有电视的人家。
有了电视以后,杨叔就更不出去干活了。有点闲钱,他就去麻将桌上玩,钱输光了,就回家看电视,一直看到电视停台,出现以下这样的画面才去睡觉。
▲电视台停台画面,大家熟悉不?
那会儿农民本就没有什么收入来源,只能靠种点粮食蔬菜维持家庭的开支。秋收的时候,杨婶把下一年的口粮留够,就把多余的粮食拿去街上卖。卖粮的钱,她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提包里、枕头底下,可每次都会被杨叔找出来,拿去麻将桌上输掉。
杨叔的嗅觉灵敏到哪种程度?杨婶有一次把钱挖了个坑埋在了地底下,依然被杨叔给找出来了。
两个人的孩子上学的时候,杨叔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杨婶就去瓦窑上卖苦力。每帮人背一趟砖瓦,只能挣几分钱,她就那样几分钱几分钱地攒,终于给孩子攒够了学费。
结到工钱的第一天,她跑去学校找老师,提前交了两个孩子的学费,就是担心杨叔哪天把这些钱都拿去赌博。
只可惜,他们的两个孩子,读书都不大成器,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了。
农民秋收特别忙累特别辛苦,但杨叔却是最“享福”的那个。杨婶带着他去收割稻谷,他去到田里一看,发现需要收割的稻谷太多了,索性跑回家睡觉、看电视。
杨婶辛苦一天回到家里,还得给他做饭、洗碗、洗衣服。
有几次,我看到杨婶边做这些事情边失声痛哭。
很多人都觉得杨婶的命是真的苦:父母重男轻女,在娘家她没少吃苦;嫁人后,又嫁了这样一个好吃懒作的丈夫;拼了命供两个孩子上学,希望他们能成大器,结果两个孩子都资质有限,对学习毫无兴趣。
杨婶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特别苦,可她不敢离婚。
在农村,已经远嫁的妇女有什么退路呢?她们在原生家庭中没有任何实质的财产权(纸面上的不算),嫁出去以后就算是“泼出去的水”,死活得赖在婆家。如果婆家不要她,她回娘家是绝对没有立足之地的。
出去打工吧?因为学历低,见识浅,技能差,她们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生了孩子以后,更乐于为孩子牺牲自己,所以,不管自己嫁的是人还是鬼,一般都会选择熬下去。
杨婶就这样熬了一辈子,像是没有男人一样在黄土地上耕作了一辈子。
跟杨婶相比,那会儿的杨叔可真是“享福”啊。不,确切地说,是所有农村男人都比较享福。
他们只需要是个男的,就理所当然地享有农村土地使用权,然后就能娶到媳妇儿,而且媳妇儿还不敢轻易离。
对于黄土地上的农民来说,土地使用权就是安身立命之本,但大多数女性的这项权利只是写在纸上。出嫁前,土地是父亲的;出嫁后(离婚后),土地是丈夫的。
很多人看杨婶的故事,可能会说她没有御夫之术、不懂得夸赞丈夫才会把丈夫惯成那个样子,但我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对。
御夫之术只是“术”的层面的东西,两个人在一起时会有这样的互动,更多时候是由“道”的层面的东西决定的。这个“道”,关乎底气、实力、退路等等,是与对方博弈时你手里到底有多少筹码。
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杨叔留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翘着二郎腿,拿着个遥控器看电视。别人都被太阳晒得黑漆漆的,只有他细皮嫩肉,一身肥膘。
如果他不在家里,那必定是在村里人开的麻将馆里。没钱的时候,他去围观别人打麻将都能围观上一整天。
二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杨叔和杨婶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年。
过到后来,杨婶对于杨叔当“甩手掌柜”的事情已经习惯了。
有一回,她当我面安慰自己:“嫁给他,好歹他的土地我有权耕种。我没什么技能,而土地是宝。”
杨婶四十几岁时,被查出来身体有非常严重的结石病。那些长在她肾脏、肝脏、胆囊上的大大小小的结石,折磨得她无法再继续劳动。
她被送去市医院治疗,动完手术后,体力大不如从前。以前她能一次性背负起来的稻秸秆,现在得分三次才能背完。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发现:杨叔开始变了。
大概是意识到杨婶若是倒下,这个家就彻底完了,他开始关心杨婶的健康,帮她分摊家务和农活。以前他嫌脏嫌累,从来不愿意下地去干的活儿现在也愿意干了。
杨婶见他开始懂事了,给他买了一群羊和几头牛,让他有事儿没事儿上山放放,杨叔居然也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两年,我所见到的杨叔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对杨婶的态度比以前好太多,再不会动不动就不耐烦;他不反对杨婶信基督教,并主动承担起带孙子、做家务、干农活的职责,让她周末有空去教堂里做礼拜。
上回,我父亲邀请他去湖边野炊、钓鱼,他也去了,但吃完晚饭后他立马就说要回家,说是不放心杨婶一个人在家里,担心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那么多的猪牛羊鸡还有两个孙子。
而这在十几、二十年之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以前他只要遇到好玩的人和事,十头牛都把他拉不回家的。
2
荣叔也是村里的一个叔叔,比我父亲小十来岁。
他娶亲那年,我还跟着父母去吃了喜酒。
荣叔长相帅气,嘴巴很甜,比较会讨女人欢心,荣婶当年就是听信了他的甜言蜜语,一感动就以身相许。
两人结婚后,很快有了两个女儿。或许,是因为荣婶生的不是儿子,荣婶在婆家的地位越变越低,经常受公婆欺辱。
荣叔时常劝荣婶:“我父母养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特别不容易,你做媳妇的,要听他们的话。公婆教儿媳妇怎么做人,你听着照做也是应该的。”
荣婶也很能忍,但她越是忍让,公婆就越是变本加厉。
荣叔和荣婶的关系也因此产生了隔阂。
没过多久,荣叔出轨了,跟一个据说挺有钱的寡妇。
寡妇丧夫之后,接管了亡夫之前掌管的生意,这让荣叔感到很新奇:在农村,他很少遇到这样有能力、有魄力的女性。
可他不知道的是,寡妇的钱几乎全是贷款来的。与其说她是个富婆,不如说她只是个名副其实的“负婆”。
两个人认识后没多久,就睡到一起去了。寡妇带着荣叔到处去“考察”,最远去到了新加坡,她让从来没有坐过飞机的荣叔过了一把坐飞机的“瘾”。情到浓处,两个人立下了山盟海誓,还差点弄出一个私生子。
荣婶听闻后,如五雷轰顶。她没法接受这样的背叛和羞辱,跟荣叔闹离婚。
这么一闹,公婆认为她将来肯定不会是自家媳妇了,顿时全部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小女儿半夜生病,她趁大女儿睡着以后背着她去诊所打针、开药,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可她发现,家里的大门已经被公婆反锁了。
她不停地拍门、敲门,不停喊公婆来给她开门,可公婆像是啥也没听到一样,纹丝不动。她背着小女儿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把嗓子都快喊哑了,可还是没人愿意给她开门。
后来,还是她已经熟睡的大女儿听到响动,醒来发现妈妈不在床上,哭着喊着要出门找妈妈,公婆才把门给荣婶打开的。
那天荣婶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她给生病的小女儿喂药,可还没等她倒好开水,屋子里的灯突然就熄灭了。
房子里漆黑一片,两个女儿围在她身边哭,她半天找不到电筒照明,急得差点哭出来。
次日,她跑去问村里人:“昨晚凌晨一点左右,我们村是不是停电了?”
村里人告诉她:“没有啊,那会儿我还在看电视啊。”
她那时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是家里人故意拉了电闸。
丈夫出轨,公婆对自己敌意满满,自己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田地里还有那么多的农活等着她去干。荣婶那段时间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后来她终于反抗了,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娘家,等着丈夫来和自己谈离婚。
丈夫没等来,她却等来了公公。公公说是要来接两个孙女回家,绝口不提荣婶的名字。荣婶的娘家人多嘴说了一句“我要是养了你那样的儿子,早把他浸猪笼了”,就惹怒了护短的荣婶公公,两家人差点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那是荣婶一生中最为灰暗的时刻,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只有在看到两个女儿乖巧的样子,她才觉得自己生出点再撑一撑的勇气。
后来,荣叔发现寡妇其实就是一个“假富婆”,然后灰溜溜地回归家庭。荣叔和荣婶的日子,就又这么过了下去。
荣叔后来大概是弄明白了“父母终究要走的,只有老婆能陪自己走到最后”的道理,不再愚孝,开始懂得在父母面前说荣婶的好话。
荣婶后来去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餐馆,赚到了一些钱。比起干农活,荣婶似乎更适合经商。几年下来,荣叔对她越来越钦佩。
荣叔呢?这几年跟着老板做农产品生意,也赚到了一些钱。荣叔和荣婶的日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现在的荣叔,变得比以前靠谱太多了。
他会把钱交给荣婶保管,教育自己的两个女儿好好尊敬和孝顺自己的妈妈,因为她们的妈妈这辈子不容易。
他时不时会给妻子制造一些小惊喜,妻子体检时查出来身体上长了个瘤子,他比谁都紧张,后来知道那个瘤子是良性的以后,高兴得像个孩子。
荣叔的转变,大家都看在眼里:他的确变靠谱了,懂事了,现在是一个好老公、好爸爸了。
3
杨叔和荣叔的故事,符合人们对“浪子回头”的期待。
大家每次讲他们,总是说:你看那谁谁谁,现在像是变了个样儿,终于肯收心跟老婆好好过日子了,多好啊。他老婆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浪子回头,的确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儿。
杨叔和荣叔,都是在五十来岁的年纪,才突然开了窍,成熟了起来,靠谱了起来。
男人到这年纪,心理上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往前看,人生已过完大半,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该折腾的也折腾过了,以前爱玩的游戏现在感到腻了,再不活得靠谱点,这辈子差不多也算是白活了。
往后看,儿女已经长大,父母已经衰老,身体机能已经下降,死亡的威胁已经到来,是该好好的对待枕边人了,不然以后养老跟谁作伴呢?
他们的回归,更像是倦鸟归林,这是一种现实选择,也是内心需要。
如果原先自己曾经辜负过、伤害过的女人还停留在原地等他,他们何乐而不为?
本来嘛,咱们现在的社会依然是一个男权社会,天是男权的,地是男权的,男性犯错、作妖,总是更容易得到原谅。
一个男人可以不懂事、不靠谱二三十年,但只要在最后几年突然良心发现改邪归正了,他还是很容易被世俗所接纳甚至是讴歌。只要最终的结局是好的,人们对他们之前的斑斑劣迹会选择性无视。
荒诞的是,倘若女人和他们一样做,往往等不到这一天。
一个女人赌博,可能会被夫家扫地出门,从此名声坏透,在江湖上寸步难行。一个女人若是出轨,轻则被舆论羞辱,重则被逼自杀。
女人在婚姻上不靠谱,往往要承受非常残酷的代价。不像杨叔和荣叔,他们只要愿意浪子回头,家里的大门永远对他们敞开着。
只是,站在他们的女人的角度想想,我们难免也会觉得挺悲哀: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在那二三十年里,她们是怎么过的?每天的心情和感受如何?那些年她们吃的苦,是现在的甜头能覆盖掉的么?
丈夫最精壮的那些年,偏偏不靠谱,她们只能独自承受一切,现在,她们终于拥有了一个丈夫,却是身体状况下降、将来可能会病在自己前头的丈夫,这算是哪门子的苦尽甘来呢?
丈夫变靠谱,不一定是自己魅力大、懂得感化顽石,更多可能只是他玩腻了、玩累了,需要一个收纳自己体力不济的肉体和漂泊浪荡的灵魂的家了。
如此一想,更觉人生荒诞不经,那些让你微笑的,仔细想想反而能让你哭出来。
浪子回头是“金不换”,可她们曾走过的青春、耗费过的时光也是“钻石不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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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晏凌羊,80后,新女性主义作者,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金庸人物解析书《有你的江湖不寂寞》、情感书《愿你有征途,也有退路》《我离婚了》等以及儿童绘本《妈妈家,爸爸家》。不写鸡汤,不贩卖成功学,不兜售婚恋技巧,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爱有恨,有错有对,期待与您一起成长。微信公众号号“晏凌羊”,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