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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次跃入钱塘江……344个生命因他们重生

雪芹第一次看钱塘江潮,是在2004年。

那年,她丈夫刘朝玉在杭州当兵。

夏天时,她老家亲戚来杭,一起去登六和塔,在塔梯转角,她远远见了一眼钱塘江,当下,她下了一个决心,等会儿下去,一定要近近地,去看看钱塘江水。

那天,她运气很好,看见了一线潮。

钱塘江潮,举世壮观,可只有跳进过钱塘江的人,才知道那些凶险,从未平息。

“太震撼了,先是看见了一条白线,很平静的,但又觉得像是部队大练兵时见到过的步履嗒嗒……”说起那天,雪琴的眼神里还有几分年轻姑娘的向往。

“那时候,我最想的是,如果以后要能在钱塘江边安个家,该有多好!”

16年过去了,讲这番话时,雪芹正坐在她家中客厅,窗外,就有钱塘江的风。

这是雪芹当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同样,让她难以想象的是,她丈夫刘朝玉从武警部队转业后,成了杭州市公安局交通(水上)治安分局钱江水上派出所民警。

钱塘江岸边的斜坡常年浸水,湿滑异常,要想托着刚刚救上来的人上岸,就更要用尽全力。

刘朝玉从警的这12年里,一共救上来33条人命。

有看潮的4岁男孩,有因感情而轻生的姑娘,也落水的船员,也有被潮水围困的哑女……而雪芹同样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次走在钱塘江边,还见识过很多人都慕名前来观赏的八月十八潮……

可如今,她再也不想看钱塘江潮了。

她一想到丈夫湿漉漉的衣服里,尽混着钱塘江土黄的江水。

从来没有人可以担保,每一次奋身而跃,会发生什么?

心里尽是后怕。

这些一讲出来就被怪罪成为“唠叨”的牵挂,一年又一年地长在雪芹心里,也像钱塘江潮一样,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折断。

1

他跳下去,谁保护他呢?

刘朝玉,第一次跳入钱塘江救人,是在2011年3月。

那年,他38岁。

比黑夜更让人摸不准方向的,是钱塘江水的暗涌。

钱江水上派出所教导员邵祥宗说:“救人的方法有很多,但真的跳进钱塘江救人的,老刘是所里的第一个。”

雪芹也一样记得那天。

“那年过年晚,事情发生时,还在正月,我和老刘本来说好等他下班以后,一起去新房商量一下装修的事情。

我们刚刚分到一套经济适用房,离他派出所大概5公里路。

结果,他一直没过来。

老刘对我有个要求,就是他工作时,我一天给他打电话不能超过两个,他说要我自己盘算好时间,特别要打电话的时候再打。

我等了一个多钟头,熬不牢,打个电话过去。

电话嘟嘟响了半天才接起来,不是老刘,是辅警,他和我说,老刘在出警。

但大概是因为情况紧急吧,他接起来的电话,忘了挂断。

我听见电话里有老刘的声音,他在喊,救生圈!扔给我!

拉住她!

拉!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想马上挂断,但又想听下去。哪怕,只是断断续续听个动静儿也行啊。

但我当时不知道老刘自己也在钱塘江里。

如果我当时知道他也在钱塘江里,我一定坐不牢,一定马上跑过去。

我知道老刘是水警,肯定是要去救人、保护人的,但他也是我丈夫,他跳下去,谁保护他呢?

哪怕已经把人救上来,刘朝玉也绝不会离开落水者半步,一路护送至医院。

我在电话里喊了几声,没人应,估计手机是被扔一边了。

但我还是没挂断电话,哪怕电话费费一点。

具体过了多久,也不太记得了。

后来,等老刘接了电话,他说,‘哎,我刚刚救人了。我现在得送她去医院。’

我听到他声音哆哆嗦嗦的,在抖。

心疼啊。眼泪刷一下地掉下来,但又不敢让他听到我哭了。

如果他听到我哭了,又要发火。

那天晚上,他一个晚上没回家,守在医院。第二天回来时,自己也得了重感冒,过了八、九天才好,还去医院挂了吊瓶。我给他熬姜汤,他让我别担心,说他休息一下就好了,没问题。

这事情过去了很多年。大概是2016年。

有天,老刘下班回来,他很高兴。带回两包喜糖、一个苹果还有一小串葡萄。

他问我,是不是还记得他救起来的那个姑娘?

我说,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

刘朝玉和救上来的落水者,都会留个联系方式,他说,救人要救心,希望他们都能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老刘又说,哎,她结婚了,她妈妈和她今天来给我们送了喜糖,还买了一个果篮,所里同事一起分了分。

老刘那天真的很高兴,让我炒几个菜,我俩也庆祝一下。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这个姑娘救得不容易。老刘真不容易。

老刘说,那天去现场救人,得特别感谢一个市民,快到一桥中央时,刚好有一艘货船经过,就在老刘他们的救援快艇,距离货船10米左右时,看见一个市民在给他们打手势,这才顺利得绕过去。

跳江的姑娘当时因为感情问题,一时想不开,剃了光头。

老刘从甲板跳下去时,她身体已经在下沉了,怕她撑不住,直到救护车来之前,老刘和她同事轮流都在给她做心肺复苏。

姑娘经过了近乎24小时的抢救,终于苏醒了,老刘从派出所下班又去看她,直到等来她在萧山打工的妈妈和哥哥。

老刘这个人,从来报喜不报忧。

他突然和我说了这许多,我知道是因为他那天高兴。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有意义。

但我听了以后,就更担心。

第二天,我从我工作的学校请假,先去庙里请了个平安福。用红布包上,让他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

他接过来,也没说什么,一直到现在都还好好地放在包里。

2

去当兵了,就是国家的人

刘朝玉,安徽人,老家在固镇县新马桥镇胡洼村,村后有条河,叫懈河。

刘朝玉的微信名就叫“美丽的懈河”,那是他故乡的河。

初入军营时的赤子之心,时至今日,依如当年。

1991年12月,刘朝玉来杭州当兵。

和家乡父老,一别5年。

直至1996年8月,他回家探亲时,家里舅舅来车站接他,临近村口,舅舅叫车停下,喊他下来:“朝玉,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么?”

刘朝玉有点摸不清状况,不知该怎么回答。

舅舅又问:“你真的不知道你爸爸不在了么?”

刘朝玉更加说不出话。

这是他当兵后第一次返乡,5年来,家中亲人不断来信,从无谈起父亲因车祸去世,一直一直都写,家中尚安。

那天,来接老刘的车子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来到父亲坟前。

刘朝玉回忆说:“很多村里的乡亲也都赶来父亲坟前了。

右一为刘朝玉母亲,这位清癯的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们又为我惋惜,但也是为我感动,说朝玉妈妈了不起,为了让儿子好好在部队学习锻炼,都担下来了。

一时之间,就后悔自己怎么能完全没有觉察,如果能看到父亲最后一眼,是不是遗憾会少些?”

等回家,乡亲们散去,刘朝玉痛哭着问母亲,为什么瞒他这么久?

母亲只答:既然去当兵了,就是国家的人,即使当时赶回来,也只是伤心,其他也都不起作用。

刘朝玉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但遗憾是也还是留在村里,一辈子务农。

刘家父母希望他们姐弟四人,都能走出黄土地,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

刘家姐弟四人,如今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图为早年的合影(右下为刘朝玉)。

这也是刘家父母对自己小孩,报喜不报忧的良苦用心。

雪芹家和刘朝玉家在一个镇子里,只是不同村,雪芹父亲和刘朝玉父亲读书时一直是同学。

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刘朝玉姑姑马上想到了老黄家的雪芹。

雪芹说:“我们老家喜欢找‘大媳妇’,我比老刘大3岁,她家里姑姑给介绍时,就是看中我是大媳妇,说大媳妇知道疼人,会过日子。”

可刘朝玉说,他当不到连长就不结婚。

俩人就先通信。

雪芹回忆:“当时,对嫁给军人,是没概念的,只知道是像我婆婆说的,他是国家的人,以后是不太能总见到的。”

但是,雪芹也一样记得,正是青春之时,和穿着军装的刘朝玉并肩走在一起,就是她当年全部的梦想。

即使和妻子合影,刘朝玉也像他喜欢的歌曲《小白杨》一样,站得笔挺。

到了1998年,刘朝玉如愿以偿当上了连职军官,俩人准备结婚前,表姐陪着雪芹,去刘朝玉部队看他,在刘朝玉当时所在的军营,停了三、五日。

“我们都没有机会出去逛,每天都在洗衣服。老刘和战士们去训练,我看他们换下来的训练的衣服,都扔在洗衣盆里,我和我表姐闲着也没事,就给他们一件一件洗好,等晾干叠好,是谁的就放在谁的盆里。”

这事,刘朝玉也还记得。

“总觉得亏欠她,等结婚时,其它别的也没弄,但是拍婚纱照,去照相馆选了一个最贵的, 660一套,我姐姐给我的钱,在瓶窑照相馆拍的。”

这套婚纱照影集里,还收着当年雪芹写给刘朝玉的信。

她写:“悠悠岁月,又过了一季又一季,我最盼望的愿望,就是你早日回来。”

婚后6年,刘朝玉只探亲过两次,其中还有一次,是雪芹刚刚生了儿子。

才刚刚两个月大的儿子,还不适应久不回家的爸爸的怀抱。

其余时间,都是雪芹一人在安徽老家,不仅要照顾儿子,还要侍奉婆婆以及老刘的奶奶和老刘的姥姥,从无怨言。

直至婆婆被确诊为胰腺癌,并已发生转移。雪芹觉得必须要告诉刘朝玉。

“刘家姐弟除了老刘,当时都在嘉兴,我陪着我婆婆也住在嘉兴。婆婆大概了解到自己时日无多,很难得地讲了一个心愿,她说,想来杭州看看西湖。

我和老刘说了,他和部队领导打报告,第一次请部队帮忙,部队特意安排了一辆车,从嘉兴接来老刘妈妈。

婆婆看西湖那天,我们只是看了一眼断桥,没一会儿就离开了,但婆婆那天很开心,她很开心自己儿子在杭州工作。她说杭州,就是天堂。”

3

你必须要上来,你要回家

刘朝玉不负父母众望,不论在部队,还是转业后都赢得了不少荣誉。

2019年,刘朝玉获评为“全国模范退役军人”。

刘朝玉说,当警察最开心的,不是得荣誉,而是身在救援江中时,听见老百姓说,这警察真棒!

一时之间,省内媒体纷纷报道刘朝玉在钱塘江边,救援、救生、救助的光荣事迹。雪芹也都看了。她说:“有媒体赞扬他,说他是河神。我知道这是赞扬的话,可还是觉得有点难受,哪有什么河神啊?他的胳膊、腿儿和咱们都一样,每一次跳下去,都是拿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命。”

雪芹问老刘,都21世纪了,救援方法能不能用点高科技?

老刘答,救援的最佳时间只有4-8分钟,最快的方法就是跳下去。

很多时刻,一旦落水人员跳入江中,刘朝玉连一秒犹豫的时间都没有,跳!(右一为刘朝玉)。

老刘办公室,在水上派出所一楼,他座椅身后就是救生服。一旦接到警情,从他派出所跑到救生艇,算上穿衣服的时间,最多1分钟。

钱江水上派出所水域辖区长达169.41公里。救生艇从码头出发到一桥要15分钟,到三桥要10分钟,到城市阳台要15分钟,到四桥要8分钟……

但并不是接到警情才会出发,老刘和他同事日常也要在钱塘江边巡逻,通常,被叫做“铁三角”。一个班头,至少3位搭档,船老大负责驾驶巡逻艇、一人负责拍照取证、一人负责在艇上接应并递送救生圈和救生杆,常常,碰见钓鱼、观潮、游泳的,都会及时劝导。

即使伏天,钱塘江水下温度也较低,刘朝玉提醒,水性再好,也不要冒然到钱塘江来游泳。

去年夏天,有市民报警,说看见一名男子在江里游泳很久了,担心有生命隐患。

接警后,刘朝玉和他同事立即赶到现场,发现这名男子正在脚抽筋,刘朝玉跳下去把他拉上来,一直送到就近的码头上岸。

上岸后,这名男子失声痛哭,刘朝玉凑近听了半天,才知道他是想说感谢。

这名男子说,2015年汛期时,有个苍南老乡横渡钱塘江时,溺水身亡了,但他总觉得那是意外,自己水性好,应该没问题,可今天也完全被吓住了。他说,“那江水底下透心凉脚抽筋喘不上气的滋味,真是慌死了,再也不敢下江游泳了。”

刘朝玉说,他工作中,最大的对手就是钱塘江。“我在明处,潮水在暗处。你搞不清楚他的脾气。”

刘朝玉反问他,谁敢说自己真的了解钱塘江呢?

刘朝玉平日性格温和,就是一说起钱塘江有点“来气”,“钱塘江,你也可以说它顽劣,也可以说它狠毒,也可以说它狡诈……

钱塘江水急、点多、每天都有两次潮汐,更别说暗涌浮动。一个浪打过来,别说把人扑倒,渔船也会被打翻。

有时,明明船老大已经可以救起来了,可他偏不上来,他说他的渔船还在江里,他上来也是活不下去的。他说渔船是他的命。

我们就又要跳下去,去救他的渔船。

每一次把人救上来,就会忘了刚刚在江水中的险阻,下一次,依然义无反顾跳下去。

这样的心情我是完全能理解,他的营生丢了,确实活不下去,能救多少算多少吧。”

但让刘朝玉伤心的是,有时,根本就没有救的希望了。

2018年国庆节后,有条寻人消息被频繁转发,一名大学生在社交平台上写:“可能我只是不太喜欢,也不太适合这个世界,所以再也不想多做停留了;此生缘尽,只愿没有来生。”

刘朝玉,当时也加入了这场紧急搜寻。

“那几天,正赶上大潮日,除了江中本身的暗潮,江面上都出现过1米5以上的大潮。

搜寻工作持续到第三天时,尸体打捞上来了,但已经很难辨认了,只是还有他的学生证。”

老刘说:”那种滋味,不是滋味儿,我想,如果当时能再快一点去找他,或者说钱塘江没那么大,或者说他的落水点再清晰一点,也许还有机会给他拉上来。

尤其想到是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的大学生,真是难过的。”

在水上派出所工作这些年,刘朝玉打捞过近50具尸体,每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他会给雪芹打电话,“老婆,帮我烧3支香,我刚刚打捞上了一个‘元宝’。”

雪芹说,家里的厨房里一直贴着灶王爷的年画。

“老刘一说打捞上‘元宝’,其实就是尸体,我就赶紧去灶王爷年画那儿烧香,虽然人是不在了,但能找到尸体,对家属也是一个告慰吧。

我知道他打捞‘元宝’,心里滋味不好受,他不说,我从来不问,就希望这天快过去吧,希望明天早上一起来,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但是,我们都知道,有的家庭,是永远不会有新的一天了。

所以,老刘他每一次都会不顾一切跳下去救人,我明白,如果救活一个人,就是救了一家人。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和老刘说,你可以跳下去救,但是你必须要上来,你要回家。你是家里的顶梁柱。

要不,我们娘俩也会变成可怜的人。

刘朝玉和雪芹,从来不会给自己过生日,但儿子的生日,是俩人共同的牵挂。

老刘说,他知道。他说他知道如果他不在,那我们这个家也跨了。”

2016年,刘朝玉去体检,医生说他喉咙不有炎症,可能是和总是浸在水里有关,让刘朝玉戒烟。

“他真的戒了,而且没有反复。

那段时间,就是口香糖吃得不少。

我挺感动的,我觉得这说明他对我们娘俩,对我们这个家负责,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和他去参加婚礼,有人递烟给他,他也收着,但是他不会再吸了,等出门时,他就送给保安了。这点我真的很佩服的。”

4

需要警察时,立即出发

也许是因为在部队时,俩人聚少离多,人至中年,雪芹和刘朝玉都分外珍惜感情。

刘朝玉,每隔5天要轮一个班,“一到他值班,我就担心得整夜睡不着。他白天去救人,感觉还有把握些,如果是晚上,就一直担惊受怕,最怕听见他说出警。可是,警察如果不出警,不就和我们老百姓一样了么?

今年2月,还在疫情期间。

刘朝玉值班时,指挥中心来电,城市阳台有人掉入江中。

“他把人救上来以后,给我打电话来,让我给他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因为还正在值班,他都不进家门,让我给他准备好衣服放在电梯口。

等他上来,我看他有点和往常不一样,喘得厉害。

他才说,因为今天救上来的大姐,她本来是在城市阳台看风景,后面索性爬高坐在围栏上,但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她就掉入江里。

她不是轻生的,她求生意愿很强,老刘赶到时,她还在喊救命。

落水的大姐,跌入江中时穿着羽绒衣,吸了江水后,显得格外沉重。

老刘每次救人回家来换衣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是湿的。鞋子也是湿透的。我拿个盆,把他身上的湿衣服接进来,他拿毛巾把他身上擦擦,干衣服换好,弄好,他就说我不进屋了,我要回单位了,他就直接回去。

他穿着的警服小棉袄,拧出江水来,都不敢直接扔洗衣机里洗,都是先用水龙头冲,沙子冲得差不多了,再下去洗。

他的鞋,跳江救人来不及脱,那江里的碎石把鞋子划得一道一道痕。我就想,还好他跳下去时穿着鞋,要不,划伤的就是脚。

你说他下江去多难,多冷啊。

但是那天他情绪挺好。他听到有人表扬他说,这警察真是好样的!

日常巡逻时,水警要沿着钱塘江航道,检查过往船舶,碰见违规翻过堤坝的戏水者,也要及时阻止。

即使他没有跳江救人,像这样的天气,他去江上巡逻一小时,也要掉几斤汗下来。

他们那个救生服,挺重的,穿在身上,就像是在四、五十度的高温天里一直在走。”

如果刘朝玉不值班,只是加班,雪芹一周至少有3天要去派出所陪老刘加班,或者是接老刘下班。

“从我家往他单位走,走到钱王射潮的雕塑那儿,我会给老刘打个电话,他把开水倒好,等我再走到他单位,刚刚好可以喝。有时候,我也给他带一罐我自己做的辣椒酱。

老刘和我说过,这些年,他救的33个人里,除了看潮的,就是轻生的,还有夫妻俩一起跳江的。

都是家庭生活不幸福。

图为当时的营救现场。

夫妻俩跳江的那次,是妻子提出离婚,丈夫不同意,丈夫要去跳江,妻子跟了去,接到报警电话,老刘他们赶过去,好不容易把丈夫劝下来,结果妻子又一不留神跳下去,后面我看到电视台报道的新闻,我看到老刘他几乎是同步跳下去。

我心里真生气,两口子吵架在家里吵不行么?干嘛还要调动警力去劝架,还拿自己生命开玩笑,跳江去?

这是能开玩笑的么?

所以,只要我下班时不是特别累,我都去陪他,等他。有时,等老刘加班结束,我在他车里靠着,都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间迷迷糊糊地回家,有时,没那么晚,我俩回家路上,我让老刘唱军歌给我听,他总唱《小白杨》。

刘朝玉说,自己很喜欢杭州。

能在杭州安家,觉得很知足,觉得自己哪怕从部队出来了,也要像小白杨一样,在钱塘江站好岗。

老刘把烟和酒都戒掉了,他说得荣誉不难,难的是守荣誉。政府给了他这么多荣誉,自己万一哪天没控制好,比如说,万一啊,就是万一放松时喝多了,哪怕就是平常生活里,也不太好。

他说,警察就是要有个警察的样子,随时随地,都是一个准备好了的状态,需要他时,立即出发。”

刘朝玉和雪芹,都是热心肠。

拍结婚证照片时,雪芹也没有买过新衣裳。

他俩自己生活朴素。有两年,他们俩夫妻近乎连袜子都没买过一双新的。

但俩人还是悄悄资助了一个读中学的孩子。

去年秋天,刘朝玉累得病了一场。

面瘫,脸一直是歪的,喝水时都接不住,做针灸治疗有一个多月,才渐渐好转。

一好起来,刘朝雨还是和雪芹赶紧去资助的学生家里看了看。

雪芹说:“每次去,我们都留下几千块钱给他,最早是我和儿子看新闻里得知的,我儿子说,妈妈,他太可怜了,如果能帮帮他就好了。

我和老刘一商量,能帮多少帮多少。

我俩一起去淳安,找了他学校的班主任,他在读高一了,老师说,这个孩子太努力了,不考清华也能考上北大。我俩听了都特别感动。就想自己生活再省省,帮孩子念书。

这也是我婆婆的言传身教。

念书才是最重要的,念书才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

5

他什么时候开始比我高了呢?

刘朝玉的儿子刘鑫翔,2017年考入浙江警察学院涉外警务专业。

别人让刘朝玉用一个词形容一下自己的儿子,他笑盈盈地答,非常棒!

他名字里的“翔”字,是奶奶想的,奶奶希望他能比爸爸飞得更高更远。

高考填报志愿,刘鑫翔的第一志愿是国防科技大学,可硬生生地被刘朝玉拦下了。

“老刘不同意。

为这件事,父子俩僵持了很久,儿子不服,想为什么你当时能去当兵,我想读军校,你要阻止我?

但我明白老刘的心,他是见惯了太多生离死别,不想儿子出远门。

舐犊情深。

我和老刘的心一样,想着只要在浙江上学,即使孩子没空不能回来,我们也可以去看他。

可儿子就想当兵,这我也能理解,我们早年随军时,跟着老刘生活在部队家属区,虽然墙壁都是贴了报纸防潮的,但是儿子看见当兵的就来劲。

儿子很崇拜老刘,从小到大写的作文,都是他爸爸,后面他语文老师找他谈话,写人物时,能不能别写爸爸了。

但最后儿子中考作文,也还是写的爸爸,顺利考入杭州高级中学。

儿子越长大,刘朝玉越觉得,不能再错过儿子的成长。

去参加儿子成人礼时,老刘和我念叨,他什么时候开始比我高了呢?

儿子1米83,老刘1米73,儿子早就窜过他爸了,只是他爸和他在一起时间太少了,小时候,就连儿子发高烧,他也从来没有时间陪一下的。

后面,儿子超出一本线60多分,还是报考了浙江警察学院。

刘鑫翔在山姆休斯敦州立大学学习期间,主修刑事司法。左六为刘鑫翔。

开始读了警校以后,父子关系也开始缓解了。

儿子之前觉得当兵保家卫国很光荣,读了警察学院后,明白了,警察就是当人民群众生命受到威胁时,第一时间站出来去保护他们,去救他们,也很喜欢警察这个职业,对父亲也开始崇拜,尊敬。

有时候,老刘要去警察学院参加省级教官竞聘,给儿子发消息说,‘儿子,我到你学校了。’

儿子就回一声,‘哦’。

儿子后面和我解释说,老爸去上课时,他也正在上课,没有办法去上老爸上的课的。

但这些儿子是不会和老刘去讲的。

刘朝玉在水上警务课程教学现场,教学员系救生腰带。

小时候,老刘教儿子骑车,我是跟着儿子,生怕他摔倒,但老刘就是在旁边看着,他觉得学骑车时多摔几次,长大了才能少摔几次。

儿子去学游泳了,我以为老刘会像他平时在派出所工作时一样,如果儿子呛水了,就一把拉起他,但他没有,他就是不断让儿子试一次,再试一次。

大概,这就是父亲吧。

父亲的怀抱,也是游子的港湾。

母亲节时,儿子总是想着给我买礼物,但父亲节,就显得‘寒酸’了很多,儿子就只是在我们三个人的群里写一句父亲节快乐。

我和老刘说,让他知足,儿子去学警察专业,就是对他最宝贵的爱了。

但从此以后,我也要为儿子担心了。

去年8月,儿子作为他们学校涉外专业的区队长,去美国德克萨斯州山姆休斯顿州立大学学习。出发时,赶上利奇马台风过境,等今年春天,又赶上疫情爆发,他们在宿舍上了三个月网课,最后顺利完成学习任务。

学期结束了,又买不到回国的机票,想过从新加坡转机,想过从巴黎转机,后面都没成行。

最后,还是有一个好心的学生家长,建议他们先飞首尔,再回长春,在长春隔离了14天后,终于能回家了。

久别重逢,一个拥抱无法诠释所有的思念。

儿子回家的前一晚,我几乎一夜没睡。

从春天开始,我基本上习惯了,每天凌晨时,和儿子说两句话。

等儿子终于要回家这天,我高兴得一早去菜场买了两个小土豆,因为儿子说最想吃妈妈做的炒土豆丝。

老刘也破天荒地请假了半天。和我一起开车去接儿子。

等终于到达接机口,看见瘦瘦高高的儿子出来,我本来不想流泪的,但一抱住儿子,眼泪就流下来。

这次老刘没说我,他自己也是眼圈红红的。

他就站在我和儿子身边,但始终没有伸出手来,拥抱一下,就一直在旁边拖着行李箱的拉杆。

接儿子回来那天晚上,我俩都睡不着。

一家人总算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了,怎么还是会有不安呢?

难道是习惯了不安么?

夜里了,老刘和我说,觉得自己没有刚来水上派出所时力气那么大了。有时候拉不动。

他和我说这些时,我赶紧安慰他说,都会老的,能做多少做多少,能救多少救多少。

老刘说,以前跳下去,身上只穿防护服,以后,我再跳下去救人,我再多带一个救生圈。先把救的人套住,再用力拉,机会大些吧。

老刘和儿子去游泳,俩人都是至少游1000米的,可从儿子上大学那年起,明显觉得老刘游不过儿子了。

之前,老刘都是他像大鱼一样,在前面扑腾,现在儿子很轻松就游过他,他也不再追上去了。”

后记

去刘朝玉派出所采访那天,杭州还没出梅,他办公室里老旧的空调,嗡嗡隆隆,不时滴答着水滴落下。

和他同一间办公室的民警陈渊彬,桌上放着全家福的合影。

刘朝玉说,当警察的,其实都很恋家。尤其是跳江救过人之后,真的很想回家,跳江就像是去了一趟死亡的边界线,等人救上来,就像又重新回来人间一样。

我们说着话,对面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大家都近乎本能地站起来,一下子拉开柜子门,但电话铃声又停下了。

在这间似乎墙面也蕰着江水的派出所,会觉得夜色分外漆黑,几步之遥的钱塘江,就像一只暂时沉睡的困兽,保不准,它什么时候又要开始嘶吼。

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不免会有些胆战心惊,甚至觉得,如果雨水继续发力,会有江水漫过来,可,这就是钱江水上派出所的日常。

2007年,钱江水上派出所成立。所里一共14位民警,平均年龄47岁,除了一位要退休的民警,和另一位年轻的女民警,接到警情的当下,每一个警察,都跳下去,救过人。

13年来,他们共救起344个生命。

其中,刘朝玉救得最多,有33人,指导员邵祥宗救过二十几人。民警贾德厚、李洪军、王加峰、陈后来、国亮、章金波、朱顺银、金卫良、杜文伟、陈渊彬,每位民警都救过10人以上。

纸幅有限。在这篇报道中,也许我们讲述的只有刘朝玉,在他无数次跳入钱塘江救人的险历之中,旁人无所知晓的生死未卜。

但我们更想特别写上的一句是,刘朝玉的每一次转身、跃入、拖拽、抱起、上岸、归来……他所有的身影里,嵌入着的都是钱江水上派出所所有民警对使命的执着。

这些民警也和刘朝玉一样,心里写满牵挂,但关键时刻,身为警察,守卫人民,总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在那些奋身而跃之中,谁也不再是谁的丈夫,谁也不再是谁的父亲,一心想着,快点,找到他,救他。

他们之中,不论跳入一次,或是几十次,每一次的风险,就像总是在潮汐之间变幻莫测的水位高度,无法评估。

他们跳下去,都是在以命搏命。

在钱江水上派出所,一进大门,就看见的蓝色钱塘江水域图和值班室一样灯火通明,水域图上标注的黄圈圈就是风险相对较高的区位。

值班室在离派出所门口最近的位置,派出所在离钱塘江最近的位置,都是为了,跑出比意外更快的平安速度。

快离开时,已是夜里10点。

不知道下一次值班电话铃声再响起来时,将要面临着什么。

但,不论任何,只要出发。

来源 | 真水无香公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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