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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爷:喝碗活血过大年


猪一嘶叫,年就到了。犹如深山瑶家迎宾的鸟铳,在村口轰鸣一声,贵客驾到。红水河畔的壮家没有枪支,猪在刀光中引吭高呼,撞响了过年的钟声。

年猪被抬上长凳,五花大绑,嗷嗷挣扎。二叔骑了上去,两手紧抓猪耳,用力摁住。父亲双目圆睁,左手掰开猪腿,右手紧握尖刀,拼力捅去,咔嚓脆响,猪的胸骨被刺穿,血滴如箭飞溅;刀刃旋转一扭,叭的一声,撬开胸骨,猪血哗啦喷出。父亲向后吼叫:快接活血!我左手捧碗,右手拿筷,紧凑向前,鲜血咕咕注入,筷条哗哗搅动,粗瓷大碗起了漩涡。碗里事先放了一层细盐,融入血里,频频划动,半个小时不能停下筷条。血水冒着热气,溅红手臂,感觉出了一片暖烘烘。

刮净猪毛,开膛破肚,首要之事就是割下肝肺内脏,洗净下锅。顽童嬉笑打闹,围着火灶添柴,山村上空飘起肉香。肝脏只煮两成熟,带着血丝捞起,热气腾腾,置于案上,咚咚剁成细细的碎末。吱啦一声,倒入滚烫锅里,油星四溅,噼里啪啦,炒出一片金黄。香味扑鼻,溢满全屋,孩子们停上跳跃,纷纷聚来,流出亮亮口水。杂碎出锅,分盛到二三十个空碗,摆满一桌,绊上葱花、香菜,洒上黑亮芝麻、黄豆碎粒,端来一盘开水,热雾萦绕。这时,经验丰富的“活血”大厨上场,手往碗里一探,眉头一皱,嘴上说还热;手往水里一点,又说太烫。做“活血”是个技术活,温度拿捏到位,不能差之毫厘,要不功亏一篑。反复试探,如此再三,直到啧啧咂嘴:行啦。将活血一勺一勺分到碗里,温水注入,筷条搅拌,朝着一个方向划圈,待到收回筷条,血水还在悠悠旋转,渐渐静止。再过三五分钟,将碗一斜,凝结成块,“活血”宣告成功;若血水还呈汁状,筷条挑剔不能成形,那就失败,众目睽睽中引来四周奚落嘲讽,那是相当失望的责怪,如同时被人掏了钱包。厨师灰头土脸,惶惶后退,来年绝对不敢草率上阵。

燃烛烧香,捧上活血,碗下垫了一张鲜嫩菜叶,袅袅香火之中,敬奉神台上的祖宗。叩拜之后,早已严阵以待的孩子,忽啦围聚,瞧准最大那碗,捧起仰头,咀嚼吞噬,大快朵颐,嘴唇油亮,胸口一片湿漉漉。不能喝上一碗鲜嫩活血,那绝对不算过年。迟来的老岳父一进门,直嚷还有吗?女婿赶紧捧上仅剩的那一碗,不料脚下踉跄,叭嗒摔碎,老人气得拂袖而去,一年不再登门。

壮家人吃猪活血,其实大有来由。相传明朝末年,一代名将袁崇焕带领6000名广西狼兵坚守宁远城墙,抗击女真主力。休整部队,原地犒劳,帐外急兵来报:有兵杀戮,茹毛饮血! 袁崇焕拔剑跑出,但见残垣断壁之下围了一群人,嘴角淌着血丝,瓷碗摔碎一地。袁将军怒吼:何人闹事?一老兵伏首上前:大人,属下喝的是猪血。医官拿碗揣摩,闻一下,舔一下,细细品验,断定确是猪血。袁将军被吓愣了,老兵禀告,说这两百多兵,来自桂西北红水河畔的壮族人家,吃猪活血是习俗。袁将军豪气大发,竖起母指:威武,此乃血性男儿!受此激励,壮兵勇气大增,战场上奋然大吼而起,利刃出鞘而搏,屡建奇功。此事史籍并无记载,但是壮家人津津乐道,众口由此成碑。1885年中法之战,广西狼兵夺取镇南关大捷,军中消息传递:有士兵吃生猪血!一时间传为奇闻。北伐期间,新四军被称为铁军,桂系被称为钢军,桂军在“小诸葛”白崇禧的指挥下,挥师北上,势如破竹,举国震惊,军中就有3000多个“吃生血”的壮家猛士。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村里有三人入伍参战,一人牺牲,两人回归,在村口古榕下讲述浴血奋战经历,又说了这么一个场景:收复睦南关那天,院里扣押着十多个越军俘虏,他们两人负责看守,站着哧溜哧溜地吃猪活血,抬起头来,抹了血嘴,俘虏已被吓破胆汁,有一人叭嗒倒地,口吐白沫。他们立即嗤笑:小样,这点胆量,也敢来战?上前猛踹一脚,扑通一声,越南俘虏滚了个嘴啃泥。英雄演绎到这,果真抬脚,把一个南瓜咕咚踢下田埂。如此英武,村民呱呱击掌,喝彩连连。那时我还读小学,跟着玩伴高声叫好,手都拍得红通通。

壮家人吃猪活血,吃出自然而然;外人看来,却是吃出了胆量气魄。我首先是学会做“活血”,再懂得捉刀杀猪,程序好像颠倒,可见影响至深。随着逐渐年长,父辈日渐老去,我先是接血,后是绑猪,最后成为刀手,角色也依次替代了大厨、二叔和父亲。我在城市饭堂挥舞利刃,削剔砍剥,半个小时就让一百多斤肥猪骨肉分离,条块分明,同事们看得瞠目结舌。一个作家不敢直目,别过脸去,嘴上对我斥骂:你这人,长着弹钢琴的手,却抓了屠刀,残忍。我嘎嘎笑了,端起一碗刚做好的活血,擎到嘴边,还没喝下,那人哗地吐了,脸色惨白,夺门而逃。新加坡国立大学实施“青年远征计划”,李河胜先生率队,45个学生一路颠簸,渡过红水河,来到我的家乡大化县百马乡,与当地学生一起学习生活20天。他们吃过猪肉,但真的没见过猪跑,新加坡的冰箱里都是冻肉。一日饭后,李先生两眼灼灼: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看看如何杀猪?乡里的团委书记覃建祥打个响指:小菜一碟,明天我捉来。次日清晨,猪在尖叫,学生在欢呼,围个水泄不通,相机啪啪照个不停;鲜血狂泻而出,半个球场已没人;待到一碗一碗活血摆满桌面,学生已经不见踪影。稍微胆大的几个美国、俄罗斯男生,一脸惊恐地从二楼探出脑瓜,又啪地关窗。李先生蹑手蹑脚上前,面目惊悚,如探雷池。舀了一勺,又侧过脸,我们怂恿鼓掌,他紧闭双目,囫囵吞下。良久睁眼,嘴上却咦咦两声,再吃一口,喉结缓缓蠕动,口感滑嫩毫无腥味,细嚼慢咽唇齿留香,李先生哎哟惊叹:真鲜!回国之后,李先生急急来了电话:您一定要给我们学校寄信,配上相片,就要我吃活血那张,教授们说,不是吃血的人疯了,而是说这事的人疯了,他们压根儿不信呢!

如此一说,你就明白,壮家人吃猪活血,已经沿袭千年。一碗活血,一缕乡愁,萦绕着祖宅门前根深蒂固的老树,在游子潮湿的目光里,望眼欲穿,愈拉愈长。整日在城里忙得焦头烂额,回乡的感觉迫不及待,吃上一碗活血,聊上一晚家常,回城又有满血复活的力气。敢吃活血的城市小孩,已是日渐见少,即使随父回乡,他们也把活血煮熟,搅成灰暗绸汁,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我却看得怅然若失,好像缺少了什么,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猪年将至,回到县城,老父佝偻身子,在桂花树下枯坐。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哪天回乡下老家?

放下行李,拂拭尘埃,我还没回话,老父痴痴望着家乡方向,喃喃自语:喝一碗活血过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