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今日头条联合主办
作者|钟娜
一九八四 - 一九九八
1
弗朗西斯·休伯是第二个想要中国园林的人。不是日本庭院,不是意大利花园,不是泰国亭台,不——要正宗的中国园林,原汁原味的。这是她在史泰登岛植物园就任第二年。
弗朗西斯33岁,瘦小,不足100磅,棕金色短发落在耳边,鼻梁窄且锋利,两侧一对淡蓝眼睛,聚焦时投出冷静果断的目光。别人说她疯狂,那就由他说去,她才不会因此退步。
一个非同寻常的想法需要非同寻常的执行力,弗朗西斯这两样都有。她父亲十八岁时失去双亲,去底特律汽车厂流水线上打工挣钱,最后考上哈佛法学院,成为代理律师,定居史泰登岛。少年时代,弗朗西斯和弟弟托马斯自立门户,替人修剪草坪、设计花园。两个半大孩子,驾照都没资格考的年纪,来回工地还要靠母亲开车接送。后来,弗朗西斯先去圣母学院读艺术史,又去纽约大学读景观建筑,毕业后回岛创业,弟弟托马斯进了史泰登岛区政府公园管理部。1982年,她离开公司,成为植物园首任执行总监。
史泰登岛位于纽约市最南端,与曼哈顿相隔一湾,交通不便,人稀地广,于1948年建起纽约市最大的垃圾填埋场。乍一看,它与中国园林来自两个世界,仿佛永不相交。但在了解植物园历史的过程中,弗朗西斯发现了二者间隐秘的联系。
植物园从前是水手温馨港疗养院(Sailor's Snug Harbor),1837年遵罗伯特·兰德尔遗愿成立。海员颠簸一辈子,肺病酒瘾的不少,这里好歹能送他们最后一程。罗伯特与航海渊源颇深。1784年,美国刚独立,国父华盛顿生日那天,他的父亲托马斯·兰德尔与船长约翰·格林搭档,开着一艘名为“中国皇后”的三桅帆船,在海上漂了半年,终于在广东入港。他们是第一批“美利坚人”,带去30吨人参、2600张兽皮、上好的胡椒与棉花,载回丝绸、瓷器和书画,自此开启中美贸易。托马斯·兰德尔被任命美国驻广东副领事,早早成为百万富翁之一。
水手温馨港是兰德尔家对海员的回馈。19世纪末,港内栖有上千名退役海员。1935年,社保制度建立,入住海员减少,温馨港日渐凋零。上世纪70年代,疗养院被董事会转卖给纽约市政府,更名温馨港文化中心,内含52公顷植物园。弗朗西斯上任时,这里已荒置十五年。昔日繁华的希腊复兴风格建筑、意大利风格教堂无人管理,摇摇欲坠。暖房没了玻璃,泥沼杂草间,黑松、美国橡树、挪威枫树恣意生长。百废待兴。
2017年冬,水手温暖港一角
两百年前,以兰德尔为首的海员去过中国,很可能见过清朝年间的中国园林。弗朗西斯希望让植物园呼应温馨港的航海传统。更重要的是,她有个野心:她想要完成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一个完整的户外园林。“户外”和“完整”很重要,因为四年前,也就是1980年,纽约已经有了“一间”中国园林。中文里叫“明轩”,英文叫“阿斯特厅”。
2
1979年6月1日早晨,77岁的布鲁克·阿斯特来到北京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旧名“东江米巷”,第二次鸦片战争清政府战败后,英、法、美、俄公使进驻巷内王府私宅,各国使馆纷纷效仿,逐渐形成使馆区。1900年义和团事变后,据《辛丑条约》规定,东江米巷更名“使馆街”(Legation Street),中方地图上更名“东交民巷”。
1910年11月14日,布鲁克的父亲小约翰·H·罗塞尔受命前往北平,赴任美国驻北平海军陆战队指挥官,布鲁克和母亲也来到中国。次年,紫禁城里,年仅6岁的溥仪看见母亲隆裕太后在养心殿东暖阁内拭泪,一个粗胖的老头子跪在红毡子垫上,满脸泪痕。一月之内,溥仪被迫退位,那个胖老头,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
当时才9岁的布鲁克对周遭动乱一无所知。烙印在她脑海中的是一个温柔宁静的北平:傍晚折返回紫禁城的群鸽,火盆上热气腾腾的小吃,街头变戏法的艺人,城郊寺庙里的僧侣。她父亲约翰·罗塞尔每天上中文课,结识政府高官,其中包括袁世凯。回国后罗塞尔很少谈起这段外交经历,只开玩笑地提及一件袁世凯的轶事。袁曾对他说:“我见到一个穿军装的人总是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会说真话。我穿军装时尽量说真话,但换回便装,扮演外交家时,就是另一回事了。”
1913年,布鲁克一家离开北平;两年后,袁世凯试图恢复帝制,失败,次年6月病逝。
布鲁克在旧使馆区门前停下,抬头看白墙红瓦的二层小楼。她眯起眼,想找当年母亲卧室的窗户。七十年间,“使馆街”更名“反帝路”,又改回“东交民巷”,布鲁克嫁人、离婚、再婚、丧夫,遗产纠纷不断,写了一本回忆录,如今作为文森特·阿斯特基金会主席兼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董事会成员,重回童年故地。她坐在黑色“红旗牌”豪华轿车里赴宴,透过棕色车帘,听到街上成千上万自行车,车铃清响,只觉百年已过。
***
时间倒退3年。76年,阿斯特基金会出资帮助大都会博物馆购入一批明代早期家具。
什么样的空间才能最好地呈现明式家具?答案是简单的,也是困难的——一个明式房间。布鲁克忆起儿时在中国见过的园林,希望在馆内为游客提供一个冥想沉思的空间。次年,美国的“中国古代绘画考察团”访问中国时,博物馆远东事务特别顾问方闻向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提出请求,希望中国能协助博物馆建造一间中国庭园及中式斋室。
布鲁克的愿望赶上了好时机。自尼克松1972年访华后,中美关系进入蜜月期,民间与官方的文化交流源源不断。既然乒乓可以出口,那么园林也可以。“中国庭园”项目获国务院批准后,国家基本建设委员会向苏州市革命委员会致函,要求其“尽快提出报告,以便纳入国家计划。”
方闻随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在苏州考察,最后决定以网师园殿春簃为蓝本。殿春簃玲珑小巧,符合博物馆规划面积,且设计简洁、比例匀称,便于在大洋彼岸复制。展厅将设在博物馆二楼,占地200平方米。设计草图由陈从周提供,博物馆聘请的建筑设计师李名觉根据草图与图片资料,搭建出庭园及斋室雏形。78年10月,苏州园林管理局收到图纸,提供了几处修改意见。经协定,中方将先在网师园内按实物比例搭建实样,经美方验收过关后,将各部件运至纽约,在博物馆内进行组装。庭园名定为“明轩”。
项目顺利进展的同时,中国正在悄然发生变化。12月22日,中国驻美使馆文化参赞代表园林处与博物馆签署正式协议。就在不到一周前,中美发布第二份《联合公报》,“商定自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起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就在两天前,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通过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方针。
美方或许无法想象,中国渴望用园林证明自己的心情有多么迫切。79年,中国GDP总值折合美元约1766亿,是美国的7%。为呈现中式园林最高水准,国务院特别批准使用最珍贵的金丝楠木。受文革影响,不少园林特殊工种失传,苏州革委会园林管理处走访能工巧匠较为集中的胥口、广福、横泾等农村,召集起一只园林建筑队伍。江苏省吴县陆墓窑厂重启“御窑”烧制法,由工匠用模具手工压制瓦片,制出“敲如钟响,断无空隙”的方砖青瓦。三、四月阴雨连绵,“为使不误工期,几位六十多岁的老工人带头上脚手(架),冒雨高空作业。”当美方因故需要提前查看样品时,“工程组发动全体认真讨论,决心把困难留给自己。”
79年,布鲁克来苏州考察明轩实样,想到更多的是童年旧事。看到模型,她留恋不舍,说,“真像做梦那样,一觉醒来就看到一座美丽的庭园。如果我父母在世知道了我做这件事,一定会感到很大安慰。”
12月,5名管理人员、25名工匠和1名厨师分批乘飞机抵达纽约。成箱的木配件、瓦片、假山石已先他们一步跨洋而来。美方施工队负责铺设管道及电路等基础设施,其余工作均由木匠、瓦匠、石匠完成。纽约记者们不仅对造园的古老工艺感兴趣,对博物馆内临时厨房也充满好奇。《纽约时报》专门撰文,带着难以想象的温存,报道了随行厨师詹师傅的一天,详细记录工匠们每天的早餐食谱:热粥、卤花生、蒸饺、烤馒头。电炉火力不足,很多菜没法烧,詹师傅不太满意;但他非常欣赏电饭煲,说这家伙火候总是恰到好处,甚至不用人操心守着。报道文末,记者附上“鸳鸯菜”菜谱,贴心叮嘱纽约的素食主义者们,将原材料中的鸡肉换成豆腐。
除详细报道工匠手艺,《纽约时报》还对苏州美食撰文介绍
不到五个月,明轩竣工。美方共支付约131万美元,所获收入的百分之九十,在归还明轩工程垫支费用后,建立对外承建园林基金,后成立中外园林公司。1980年9月,明轩正式向游客开放。
3
建明轩时,怕工匠无聊,经纽约华人组织提议,史泰登岛上华人居民邀请工匠去岛上游玩,其中响应最积极的,是伍太和她先生伍医生。
伍氏夫妻都是缅甸出生长大的华人,伍太说一口流利的国语、粤语、英语、客家话,伍医生国语略逊一筹。缅甸曾是英属地,他们先移民英国,后于1968年来到美国,最后在岛上定居下来。伍医生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妇产科医生,伍太太早年曾做过旅游团导游,带领美国律师、医生去中国观光。人到中年,他们越来越思乡,对园林的渴望日渐强烈。园子怎么能建在闹市呢?应该找一片开阔的地方,修个完整的园林。华人聚居的皇后区有资金却没有地,史泰登岛有地却没有资金。
与此同时,决定修建中国园林后不久,弗朗西斯申请到了国家艺术支持资金(NEA),开始找园林设计师。媒体开始报道建园消息后,定居美国的中国建筑师康定怡联系到她,表示他和同事都很愿意参与这项工程。
自明轩以来,中外园林公司开始在新加坡等海外地区承建中式园林,在博览会上崭露头角。中外园林团队前往美国与皇后区植物园洽谈之际,经康定怡介绍,结识了弗朗西斯。86年,中国城规划协会(Chinatown Planning Council)筹到一笔捐款,足以供弗朗西斯去中国实地考察,与施工团队进行沟通。同年12月,她带上建筑师迪密萃和康定怡,出发去中国,计划造访北京、上海、苏州、杭州四地园林。
迪密萃五十多岁,纽约人,非常和善,喜欢中餐,觉得什么都好吃得不得了。康定怡来自台湾,祖籍湖南,精瘦干练,普通话字正腔圆,极善说风趣话。他那时还未考到建筑师资格证,在给迪密萃当助手。
中外园林团队接待了弗朗西斯一行人。在北京,他们享受外宾待遇,在北京著名宫廷菜馆仿膳用餐。饭店特意为他们设计了几道“红菜”,其中一道芹菜丝炒肉,盖上蛋白打出的泡沫,洁白胜雪,名为“曹雪芹”。大街小巷都是自行车,他们开的汽车常被好奇的行人围住,想看看里面究竟坐着什么大人物。寒冬腊月,京杭大运河上,外面冰天雪地,他们坐在首尾相连的蒸汽船上过夜,冻得瑟瑟发抖。终于看到苏州园林时,迪密萃激动得哭了。要修当然是苏州园林了,只能是苏州园林。弗朗西斯小心保留了中国之行的所有票根、明信片和园林宣传手册。他们最喜欢同里镇的退思园。想想看,1887年,一名中国官员被弹劾后返乡,掷重金为自己修成一座“退思补过”的园林居所——这故事让他们心动。
同年,中外园林总经理王泽民、部门经理谢永平及设计师邹宫伍带上园林模型飞往美国,与弗朗西斯姐弟开始初步洽谈。
一切还算顺利,除了筹款。弗朗西斯开始在美国市政府、私人基金会之间游说,以伍氏夫妇为首的华人居民面向个人募款,“专捞小鱼小虾”。伍医生几次去教堂为园林集资,收获不大。他感叹,要华人捐款太难了,他们宁肯相信上帝。他不信上帝——如果你是医生,知道关于生死这些事后,你是很难相信神的存在的。
然而钱不够。项目总计260万美元,美方负责地基及基础设施,预算160万美元;中方负责园林地上建设,共计100万美元。弗朗西斯将希望寄托于纽约市文化拨款。
可八九十年代的纽约政府很穷。70年代,美国经济发展停滞,纽约受影响极大。中产阶级移居城郊,税收大面积缩水;警局裁员,犯罪率飙升,地铁系统频繁崩溃。1975年春,纽约市政府险些申请破产。70年代末,近100万人离开纽约,直到90年代,这一缺口慢慢补上,但纽约居民里每四人中就有一个收入低于联邦政府设定的贫困线。
政局动荡,市长走马观花地换。每换一次,谢永平等项目负责人都会赴美,在弗朗西斯的协助下,向新市长介绍项目。90年1月,弗朗西斯带上丈夫再访中国,在钓鱼台国宾馆召开冷餐会,邀请在华美国大公司、美国驻华大使馆捐款。同年,公司总经理王泽民带领团队到纽约,举办了记者发布会,《纽约时报》、《世界日报》、《明报》、纽约电视台等均有报道。美国人想建园林的消息甚至上了中央电视台英文频道。
市政府许诺的启动资金迟迟不来,园林项目一拖再拖。等到94年,植物园和中外园林签订合作意向时,邹宫伍已经离世,苏州设计院设计了施工图,并制作园林模型。纽约著名书画家王己千老先生为园林取名“寄兴园”,英文名“Chinese Scholar’s Garden”,中国学者花园。
96年,项目迎来转机,弗朗西斯结识了贝聿铭的继母蒋士云(Aileen Pei)。蒋士云生于1912年,外交官蒋履福之女,1932年嫁给中央银行总裁贝祖贻,后定居纽约。二战前有不少从事金融及银行业的中国人离开中国,来到纽约。这是一个紧密的群体,蒋士云是其中的元老,有人将她称作“公园大道的中国布鲁克·阿斯特”。弗朗西斯与蒋士云相约喝下午茶,随车带上园林模型。模型块头不小,只能放在后备箱里,邀蒋士云在车前观看。74岁的蒋士云很支持园林的修建,她在家中待客时,向朋友们展示园林视频。她与时代传媒创始人亨利·鲁斯之子是旧友,便牵线将弗朗西斯介绍给了亨利·鲁斯基金会。基金会将寄兴园评估为教育项目,捐赠了12万美元。
或许谁也没有想到,1997年,历史会再次为园林项目助一臂之力。7月1日,香港回归。在一次庆祝宴上,中国政府请来一众海外华人,其中包括曾任纽约州民政厅厅长的王培。王培祖籍大连,在台湾长大,母亲曾任当地议员。他后来移居纽约史泰登岛,是寄兴园筹款委员会成员之一。在活动上,他向当时政协副主席经叔平介绍了陷入停滞的园林项目。为表示对项目的支持,中国政府决定捐赠价值超过30万美元的构件。短短两个月后,中外园林与史泰登植物园正式签订施工合同。
中方开始在苏州采购银杏、杉木、花岗石、太湖石,向卢窑订制瓦片。另一方面,美方的筹款活动继续进行。98年4月1日,《侨报》刊登了一则消息,宣传6月5日的筹款宴会,并详细介绍了私人捐款方法,可“长城社捐款”,以300、500、1000美元,捐砖、瓦、装饰砖;也可“立名捐款”,超过3000美元的个人,可在寄兴园内一面纪念墙上留名。活动最终动员了上百人。
等44个20尺集装箱,载着逾200吨石头,飘洋过海两个月抵达美国时,已是1998年6月。离弗朗西斯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已经过去十四年。
4
想家的时候,李俊霞就去喂岛上的白天鹅。这年她32岁,女儿才6岁,留在北京,刚开始学钢琴。筹资十余年里,弗朗西斯在植物园里建了不少小花园,晚上有露天音乐会,花园有幼儿园举办活动,每当看到小孩,李俊霞心中就会涌起母性,想去抱抱。
李俊霞是中外园林公司此行派出的3名主要工程管理人员之一。她做事仔细,每天工作之余,还在工作日志下记录进度及问题,贴上记录庆典和施工的彩色照片,并收集报道园林工程的各类剪报。纽约的夏天,气温能高至38度,岛上草地碧绿,修建园林的斜坡上一览无余,水湖在烈日下反光,像锡箔纸。大家都住在园内,两栋二层红砖小楼,管理人员住一栋,36名工匠住一栋,离工地走路不到五分钟。除开大雨、节日和难以承受的高温天气,工匠们一周工作七天,常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全部工程预计耗时半年,必须在入冬气温跌零前完成,否则无法保证漆造质量。
关于造园,明代苏州吴江人计成撰写的《园冶》,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园林专著。计成是江南一带的园林设计师,年少时以山水画出名,后以叠山造假山为契机,转而造园。《园冶》序中,计成好友感慨:“园有异宜,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每一次造园都是无法重复的经历。因园林选址、主人趣味、造园材料等诸多因素限制,每一个园林或多或少都是对已有造园经验的变通与颠覆。
计成著书时恐怕没想过人们有天会在海外修建园林。寄兴园的修建遵循了计成归纳的几大步骤:相地、立基、屋宇(划分空间)、列架(架梁)、装折(室内装修)、栏杆、门窗、墙垣、铺地、选石、掇山。但这些传统定义,在异国的空气和文化里开始二次生长,旧经验归零,造园人不得不重新开始摸索和磨合。
按照合同规定,地基、管道、电路等基础设施由美方施工队完成。开工第一天,美方基础工程竣工,完成交接,中国团队开始从集装箱中卸货。他们很快就遇上麻烦:美方没有吊车,卸货很难,听松堂阶沿石在吊装过程中断了一块;美方施工时景窗预留洞口比设计图中高出约30厘米,需拆除重建;第一天下午下雨,墙体未做防水处理,雨水渗入内墙;施工用水泥中掺有白灰,各厅堂前的阶沿石坐浆强度不够,来自马里兰州的黄石材料不符规格,小得像土豆……更犯愁的是,箱子还没卸完,遇上周末,叉车司机不工作,影响进度——但中方拿他毫无办法,美国劳动法规定工人不得无偿超时工作,加班工资是平时两倍。
何为劳动、何为国家、何为生活——中美两队合作背后,是对这三个问题的不同解答。跟踪报道施工的纽约记者们不止一次感慨中国工人吃苦耐劳,字里行间透露出真诚的困惑。而李俊霞想不明白的是,美国人那么懒,日子却过得这么好,咱们中国人这么勤快,为什么日子还是这么苦?
水土不服的还有食物。刚上岛头几天,伍太等委员会成员带来美式中餐,工匠们嫌难吃,下不了筷子,几乎不敢工作,一动就饿。后来委员会带厨师找到中国超市,买蔬菜肉类,脆菜心罐头,绿豆。大热天,喝上一碗绿豆汤,最解暑。工匠们大多来自苏州,瞧不上美国菜,唯一喜欢的是墨西哥炸玉米片,蘸番茄丁和牛油果酱。
休息时间,大家难免寂寞。伍太贴心,带来国内录像带,领大家逛街,每天早上送来亲手煲的鸡汤。在弗朗西斯丈夫的帮助下,项目经理兼翻译刘吟白与大学时认识的美国朋友在岛上重逢,一块儿吃了披萨。岛上交通不便,纽约及岛上华人捐来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平均下来每人能有两辆。橘色渡轮免费通往曼哈顿,刘吟白喜欢带着自行车进城四处转悠,可惜贼太多,车丢得厉害。工匠们每周给家人打电话,开玩笑说奖金都给了AT&T,美国本地通讯运营商。闲暇时,他们去了华尔街、自由女神像和大都会博物馆。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一个工人笑说,最想去的是大西洋赌城。
项目组外事管理严格。岛上的教会轮番请园林团队吃饭,就餐时解释自家宗义,做游戏,发小册子。谢永平嘱咐工匠们,听听无妨,但不要乱签表格,免得稀里糊涂加入特务组织。管理人员在行动上享有更大自由,李俊霞周末常乘渡轮去曼哈顿。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游逛,记住的都是最新鲜、最离奇的细节。有一次,在曼岛渡轮候船大厅里,她看见郭富城在拍戏,觉得他比电视上看到的漂亮、帅气,找他合影、签名,可拍照用的相机不久后丢了。另一次,正好赶上万圣节,去曼岛的渡轮上挤满奇装异服的人们。一个三四十岁的白人男子,出于恶作剧,猛得撩开黑色大衣,亮出一只假生殖器。李俊霞大惊失色,她哪里见过这样开玩笑的人呀。
与此同时,湖畔,围绕听松堂所在位置,一间间屋子像植物一样生长出来。堂,是园林前半部的向阳空间,高大敞亮,“堂堂正正”,是一座园林的核心。向左,是带窗长廊宜静轩;向内,空间折叠处一间拥翠山房,房字通“防”,主人就寝的地方。工匠们分工合作,泥匠石匠搭建步步移、濯缨流等廊桥,接起主湖侧湖,一路勾连起爽台、知鱼榭、枕流间等小亭。木匠立基,上梁,钉橼,搭草架。草架是被覆水橼遮蔽的木结构,用于增大建筑物幢深,抬高房子前檐,让厅堂高大阔朗。草架既成,沿架子铺望砖,码出屋顶雏形,再抹水泥砂浆,砌瓦。砌瓦最好看,五个瓦匠蹲于房顶,击鼓传花似的递瓦,屋顶很快丰满起来,像肥美鱼背,鳞片既小且密。听松堂也飞快地长起来,有了骨骼,清清楚楚,像汉字笔划。接下来,就是上梁了。
施工记录
梁是房屋上架构件中最重要的部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在衍生出育人警世意义之前,是施工经验最直白的概括。梁制作完毕,主人需择吉日举办上梁仪式,包括祭梁、上梁、接包、抛梁、待匠。
美国主人弗朗西斯从未听过这种习俗。上梁仪式隆重,要置办烟酒糖果,还需款待工匠,简而言之,要发红包。建园资金紧张,弗朗西斯和华人委员会仍在筹款。经李俊霞等人解释,弗朗西斯表示理解,尊重传统。可原本择好的吉日,史泰登岛上下起大雨,仪式不得不推迟一天。次日早上10点,大梁在柱间徐徐上升,梁身裹着红绸;戴白安全帽、穿灰工作服的工匠们放起中国城买来的鞭炮,唱歌谣,说吉祥话。他们向美国乡邻们抛撒糖果,大家接住,就是“接住了财宝”。阳光灿烂,树绿得不像话,记者们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响。三位上梁师傅下地,众人退出听松堂,让阳光静照屋梁,此为“晒梁”。弗朗西斯穿紫罗兰裙,戴洁白珍珠项链,给工匠们一一递上8.88美元的红包。
日月推移,黑松、美国橡树、挪威枫树开始落叶,岛上风光萧瑟,园林却渐露雏形。
为筹款奔波的弗朗西斯将目光投向一位知名房地产大亨,希望能说服他捐款。11月24日,工匠和管理人员乘渡轮来到第五大道特朗普楼前。地产大亨叫唐纳德·特朗普,橘黄色头发,戴紫色领带。李俊霞没听说过他,只觉得这人挺有趣,挺开朗,把中方赠送的丝巾披在身上。工匠们听错了特朗普的名字(Donald),都管他叫“麦当劳”(McDonald)。特朗普没被弗朗西斯说动,但同意包车送工匠们去大西洋赌城观光,每人赠送20美元赌资。
11月27日,寄兴园竣工。28日,受继母蒋士云邀请,贝聿铭来寄兴园参观。81岁的建筑大师穿白衬衫系红领带,一袭深色风衣,一条橙色围巾搭在肩上。工匠们又紧张又激动。他们换下工作服,换上各色西装外套,带着相机,簇拥在贝聿铭身边。据《纽约时报》记者记载,贝聿铭说,今天天气好,适合看光影。工匠们的技艺很出色,我很欣赏。当然,这没法和我在苏州时看见的相比,但很接近了。
1998年,贝聿铭访园
庆祝仪式上,两百多名客人前来参观,工匠们点了更多的鞭炮。
12月初,他们踏上返程之旅。李俊霞给女儿买了很多文具。她回到北京,看见低矮的楼,灰扑扑的街,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恍惚间像回到了战乱时代。
中外园林从中国另派一人去寄兴园,负责养护园林和植被。一年后,他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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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
5
透过植物园二楼会议厅的门玻璃,李俊霞看见一张木圆桌,围了七八个人。她推门进去,没来得及把滴水的伞收起,就接连有人站起来,惊呼,拉她握手。
哎呀弗朗西斯!她用中文说。
李,好久不见!仍然是一头金色短发的弗朗西斯拉着她说。还记得么,这是我弟弟。一张戴眼镜的瘦削的脸从椅子上缓缓升起来,鸭舌帽下带着笑意。
李俊霞说,汤姆你好!我当然记得。
坐定后,她环视满满一屋的人,回头看我一眼,意思是:没想到吧。数月前,我帮助李俊霞联系上植物园CEO,定下2月22日这天的会谈。寄兴园建成已20周年,李俊霞希望园方能组织一次庆祝活动;她14年和16年重访过园林,发现多处损坏,也想敦促植物园进行一次全面的修理维护。
你还记得罗恩吧,弗朗西斯指向圆桌那头一位穿红防风服的白发老人。他咧嘴一笑。
李俊霞说,当然记得了,我的坏牙还是他给拔的!
我心里一动。原来这就是罗恩。在搜集寄兴园资料时,我在很多报道里都读到这样一个神秘人物:罗恩,犹太裔牙医,70多岁,热爱寄兴园,常来园子里转悠,修理屋顶、地面,扫地。植物园档案员苏珊娜曾告诉我,2016年,有一群人,出于对寄兴园的热爱,成立了“中国园林之友”委员会。今天,没想到大半成员都在这小小一间屋里聚齐了。
我们知道,园子老了,有很多地方需要修复,弗朗西斯说着,拿出一张纸,上面按类别列出寄兴园需要修缮的地方:瓦片、地砖、“松鹤延年”铺街、美人靠、灯笼、柱漆等。近年来他们再次开始筹款,每得一笔就修一部分,但受限于技艺与材料,效果不尽如人意。
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现在需要你们的人和材料了。弗朗西斯说。
园林之友们邀李俊霞去寄兴园走走,征询她对重修的意见。
这天在下雨。细雨如丝,不像在下落,倒像针线在天地间来回穿梭,织出薄纱,拢在亭台草木上。四下安静,只听见石板上的脚步声。一行人从正门入园,过听松堂,穿云墙月洞,隔湖望知鱼榭,窗外可见植物园肃穆冬景。沿水而行,过枕流间,沿游廊向前,来到爽台。顺一步桥而上,有寒碧亭、拥翠山房。透过花窗,芭蕉莹润如玉;转角撞见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置身其中,你几乎会忘了,这里是美国一个海岛,以工业与旅游业为最大支柱,岛上人口约48万,75.7%为白人,17.3%为西裔,亚裔仅占7.5%。这里有许多中餐馆,但名字大多是:玉岛(Jade Island),大中华(Great China),好味道外卖(Good Taste Takeout),签语饼(Fortune Coockie)。
在园林艺术论著《东南园墅》中,建筑家童寯谈起大都会博物馆陈列的明轩时,曾提出一个本质问题,“一座中国园林,或其局部,能否移植大洋彼岸,进行东西方之合成?”童寯认为,“采用砖瓦复制园林是一回事,再生复兴,激发生命精神,则全然另一回事。”最初驱使我了解寄兴园始末的也是这个疑问:跨洋而来的花园,能否在异国扎根?童寯在书中引述了歌德一句话,“仅当真正绕行并游走其中时,建筑生命才能得以体验。”园林是一个梦,需要愿意梦游其间的人。
眼下,追寻到故事尾声,跟随在园林之友身后,我感觉自己正在逼近问题的答案。穿过一扇窄门前,罗恩慢下来,让我们留意灰黑一片的屋檐上,一枚被鸟踏松了的瓦。
返回听松堂,罗恩从一只大塑料口袋里掏出四块瓦片,在桌上一一码开。两块是园林屋檐上落下来的,两块是向中国瓦窑订制的。二十年的风雨给旧瓦染上一层沉静的泥黑色,边沿星星点点沾着青苔,底端有三道清晰波纹,像好看深邃的双眼皮。新瓦是稚嫩的浅灰色,没有纹路,弧度较旧瓦更小。
我本想着,旧瓦松了落了,拿新瓦去补,结果货运过来,弧度不一样,瓦贴不牢,这怎么办!罗恩说。
李俊霞摇摇头,说:要换得全换的。瓦铺好后,层层叠叠,浑然一体,从中抽动一片,整体全乱。更何况,瓦很老了,早该换了。日本的园林,每五年就会换一次。
罗恩眨着眼,摇摇头,摸摸新瓦。美国人是个热爱自己动手的民族,城郊乡下,许多人都参与盖房,并乐于自我维护。罗恩认为只要有合适的瓦,他能够修修补补,让园林再多撑几年。他不愿轻易被说服。
这新瓦是老百姓盖平房用的瓦,李俊霞说。当年造瓦的卢窑现在已经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连制瓦的泥土都开始限量使用。
那么漆呢?伍太和伍医生今天也在场,伍太带李俊霞看堂内一根大木柱,表层的漆脱了,露出里面的白麻布和砖灰泥。他们想知道,能不能用美国的新漆,当然了,尽可能调出接近原色的颜色?
李俊霞说,这样不会达到原来的效果。中国的漆,是一层一层涂的,最后呈现的是血色,隐隐透光;欧美的漆,刷出来是锃亮的,就没有那种含蓄美了。当然了,现在的人工费也更贵了。
伍太小心地问:我们在想,毕竟这园林是在纽约,能不能用当地的原材料,这样后期维护起来方便,可持续?
2012年,桑迪飓风给美国东北部沿海地区带来巨大影响。纽约地铁进水,多日无法运行,大量住宅和基础设施受损。寄兴园较明显的损毁也和桑迪有关。苏州气候温和,造园者无须过多担心风雪,但在纽约的冬天,大雪无可避免,迁居至此的寄兴园需要承担更多极端天气带来的负担。
弗朗西斯的弟弟托马斯指着听松堂前的假山,问这个能不能也维护一下。他还没问完,李俊霞笑了:现在中国已经很难找到这么完整的太湖石了,要买比当年修整个园子还贵!他一乐,说:让我们卖给你们!
谈笑间,此刻园中人都感受到二十年能带来的变迁。罗恩在八十年代时去过中国,花了二十五小时,中转四次。在西安时,他看见田里到处是水牛耕地,哪怕当时的上海,生活水平更接近50年代的美国。在来的路上,李俊霞望着史泰登低矮的轮廓,曾经艳羡过的小洋房在她眼中失去了光环,好破啊。美国还是老样子,中国却变了,当然变得最快的还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观念,心态。自托马斯·兰德尔的“中国皇后”驶入广东港口起,接近三百年里,两个国家的关系像跷跷板,上上下下,全球化的命运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移动砝码的远近和重量。
而眼前的苏州园林一如昨日世界中那般隽永。拥翠山房前,红梅含苞待放。
李,我的名字在哪里,影壁上有我的名字,弗朗西斯拉着李俊霞说。
她们在寄兴园入口的影壁上找到了当时刻的一块碑。李俊霞的手指抚过“中外园林建筑”几个字,又在几行之上,找到“休伯女士”。弗朗西斯大喜,说:这是我的名字!等这次修好后,把你的名字也添上。她望着李俊霞,说,那时我们可真开心啊。
***
次日晚上聚餐,还在进行化疗的托马斯因雨着凉,弗朗西斯留家看护,二人缺席。康定怡带着妻子赴会,穿一身灰风衣,提着带柄雨伞,白发向后梳去,要了壶白开水。伍太问他为什么不喝茶,他摆摆手:晚上喝茶就睡不着啦。
餐馆在布鲁克林华人区,沿着八大道,近十个街区,蔓延着中国餐馆、百货店、面包房。室内铺着红毯,顶上亮闪闪的吊灯,墙上镶了一对金龙。不少人在春节聚餐,圆桌上全是菜,小孩坐在大人胳膊弯里,探头探脑。
饭桌上依旧是那几个话题:园子,中国。他们和住在北京的谢永平视频聊天,笑眯眯,不断挥手。放下手机,李俊霞讲起当年参与造园的人现在的生活:年轻的去创业了,年长的退休后满世界跑,谢永平甚至去了南极。她很感慨地说:修园子的人,心态都特别好,都很长寿。
康定怡笑着说,人寿保险的推销员,最喜欢哪两类人?建筑师、银行家。为什么?这两类人最长寿嘛。建筑师修东西,从无到有;银行家给人贷款,带来实实在在的改变。他们有成就感。
在场的其他人纷纷说,那修园林的人也是啊。从无到有。伍医生用英语反复说,这个园子,就像中国当年生下的一个小孩,你不能不管啊!
伍太开始计划下一次游园,请康定怡同李俊霞一起考察寄兴园的损坏程度,商讨修理方案。康定怡的妻子笑盈盈地问:你们对园子的期望是什么呢?
这个园子,在这种天气下,还是撑了二十年,真的很不容易......我们呢,只想努把力,让它再撑二十年,我们就不管啦!
伍太说着,两手一挥,搂住虚空。
2017年冬 寄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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