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我记事之日起，我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住在马来西亚新山，常常越过长堤来看望我们的姑妈。年幼的我当然会问：“爸爸去哪儿了？”妈妈总是温和而又略带伤感地说：“爸爸在你只有9个月大的时候，出国公干，飞机失事去世了。”姑妈的语气就没有那么温和了，她总是很不高兴地说：“死了死了，别提他，一提我就生气！”为了姑妈对爸爸的这种态度，我还跟她吵了一架。
有一个周末，姑妈来新加坡住，她检查我的作业，发现我读书不太认真，作业中有很多错误，性情急躁的她，还没开口教训我，就先扬手打了我一巴掌，妈妈马上从厨房冲出来护住我。姑妈吼道：“为了她，有人追求你，你都死活不接受。如果她不好好读书，将来一事无成，你付出的心血就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全白费了！你前世到底欠了她还有她的死鬼老爸什么了？！我要是你，早一走了之！！”妈妈一边安抚号啕大哭的我，一边劝慰怒火中烧的姑妈。
还有一次，为了出门吃饭穿的衣服，我跟妈妈顶嘴，姑妈又是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打了我一下，吓得妈妈连忙拉住她，不让她再动手打我。我心里一直奇怪，姑妈为什么那么袒护妈妈，对我却万分严苛？我是她弟弟的女儿啊！跟妈妈抱怨，妈妈叹口气道：“你姑妈，是个难得的好人……”
有一阵子，有个叔叔常常来家里看妈妈，好象是妈妈公司里的同事。妈妈对他非常客气，神情里却透着冷谈。那一年的情人节，叔叔送了一大束玫瑰花给妈妈，两人在门口推来推去，妈妈到底没有接受，叔叔脸色黯淡地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我隐约觉得这个叔叔就是姑妈说的那个追求妈妈的人，心里很担心妈妈会接受他的玫瑰花，甚至跟他出去吃情人节的烛光晚餐。
妈妈听完我的胡言乱语，笑得直不起腰来：“傻孩子，这个情人节，妈妈是准备出去吃烛光晚餐，都订好位子了，不过是跟你这个小坏蛋去吃啦！”我心里高兴极了，觉得自己没有出声把那个叔叔给打败了。
烛影摇曳中，我兴高采烈地吃着妈妈点给我的美味佳肴，像个快乐的小鸟一样说个不停，在偶然的瞬间，我也留意到母亲脸上不小心滑过的淡淡失落，淡淡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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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妈妈得了癌症，也许我还不会那么早知道，妈妈她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是我父亲的妻子；我生母的朋友。多么奇怪，多么叫人伤感的说法啊……
病榻上，母亲非常平静地告诉我，我的生母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感情很好，情同手足。母亲婚后，尚且单身的她常来家中玩，竟然与父亲有了婚外情。单纯善良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比亲姐妹还要好的朋友，居然与自己的丈夫瞒着她在外同居，还偷偷生下了一个孩子。那时她自己为了事业打拼，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的生母一下子对她冷淡起来，且再也没同她来往了。
父亲因工作需要，常常出国公干。那一年的圣诞节前夕，他乘坐的飞机出了故障，从两万米高空直冲下来，坠入大海，机上全体乘客、机组人员，无一生还。罹难者名单中，不仅有父亲，其实也有我的生母。母亲在读报纸的时候，注意到了这点，但正承受丧夫之痛的她，并没有想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以为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一直到一个月后，我的保姆抱着我，通过警方找到了母亲。
父亲、生母罹难后，负责照顾我的保姆眼见到了周末无人来接我回去，保姆费更是没有了着落，情知有异，只好向警方寻求帮助。
两天后，警察对保姆说：“资料显示，你找的这个人，已经在一个月前，飞机失事亡故。但我们可以帮你联络他的太太，也就是孩子的母亲。”
可是等保姆和母亲见了面，才发现，父亲的妻子，并不是她看顾的孩子的母亲。保姆大为惊讶，不能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惊异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母亲比较镇定，她要保姆形容一下我生母的模样，保姆只说了三两句话，母亲便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我的生母是谁了。
母亲几乎崩溃。她一个月前丧夫，内心巨痛还没有平息，现在仿佛晴天霹雳般，不仅得知丈夫不忠、还与好友有了私生女，这个残酷的事实，使得原本就悲痛的她，更加虚弱。
姑妈把我带回新山后，一边照顾我，一边常回来新加坡看望母亲。每一次，母亲都对着她哭得气若游丝。
外公外婆劝母亲彻底忘了父亲，趁年轻找个人嫁了，生几个孩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生活的展开，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我母亲却有了一个惊人之举。她去了新山，同我姑妈商量，要收养我。母亲对姑妈说：“小柔既然是溯源与颖菲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听小柔的保姆说，溯源生前非常疼爱小柔，发誓要给她最好的教育，我也问过保姆了，如果我继续付给她保姆费，她还是会协助我照顾小柔。颖菲身世堪怜，是个孤儿，并无其他亲人可以照顾小柔。请允许我把小柔带回新加坡照顾，实现溯源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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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姑妈一起住在新山的爷爷奶奶不敢相信我母亲会诚心诚意收养我。他们怀疑她之所以要收养我，不是心理变态，就是准备把我带去新加坡百般虐待。
是姑妈做了主，她说她愿意让母亲带走我，抚养我长大，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她相信我母亲。
我外公一家，坚决反对母亲收养我。他们觉得女婿有了婚外情和私生女，本已经让女儿、让整个家族蒙羞；但死者为大，不去追究，也无从追究了。女儿却正当青春年华，如果要收养丈夫和别人的私生女，无异于自绝再嫁之路。经济上的窘迫、可能遇到很多困难且不说，光是那份孤儿寡母的冷清孤寂，就叫人于心不忍；再加上亲戚朋友、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也使得母亲的娘家人很没有面子。众人轮番上阵，也没有使母亲改变收养我的决心。自此，母亲同娘家的关系几乎决裂，在我成长的岁月里，他们没有任何往来。
泪雨滂沱中，听完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我忍不住跪在她的面前，不肯起身。我哭着说：“妈，如果不是我们相伴了这么些年，如果不是你对我百般疼爱，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故事，有您这样的母亲。您，太委屈了……”
“小柔啊，不要那么说。你相信缘分吗？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那样猝不及防、混乱错愕、甚至歇斯底里的情形下。可是我难忘襁褓中小小的你凝视我的眼神，还有你天使一样的笑容，你甚至伸出小手，想要我抱你。
“请原谅妈妈，在那个情形下，我不仅没有抱你，反而有一种想把你一把推开的冲动。我恨透了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点刻毒地想，他们两个乘坐同一架飞机，共赴黄泉，可以生死相伴了，为什么不带上你？这样，我就不会这么伤心绝望。
“但小柔，你是多么无辜啊！你懵然不知你面对的是谁，那么专注、那么安静地望着我，然后咧开小嘴，笑了。
“你的父母，带着一段孽缘，已随风而去。但小柔，你并无任何过错啊。你跟着姑妈去了马来西亚，我怨恨着你的父母的同时，却常常无端地想起你，想象着你在马来西亚的生活，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偷偷去新山看你，次数越来越多，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你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你。当我终于决定听从我心底里的声音，收养你，让你做我的女儿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准备带你回来虐待你，以泄心头之忿。
“你的姑妈，却毫不迟疑地把你交给了我。”
“她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亲友，她真心实意要收养你。她与你父亲感情甚好，所以她对你父亲很失望，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常常骂他，其实她心里可疼你父亲了。得知你父亲飞机失事了，她哭得跟泪人似的，跟我一起，第一时间赶到出事地点，处理你父亲的身后事。“爱之深，责之切”，因为对你父亲心痛又失望，所以她对你的要求会比较严，你不要怪她，更不要误会她不爱你，她就是那么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万一妈妈挨不过这一劫，这人世间，你就剩下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在你一岁生日的那天，我去新山接你。‘叫妈妈。’你姑妈说。之前，我们谁也没提，你该叫我什么。‘妈……’才一岁的你，口齿还不是很清楚，却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然后，就依偎在我的怀里，义无反顾地跟着我上路了。孩子，这如果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这么多年里，所有的人，包括你姑妈在内，都认为我为你牺牲太多，而且很多人认为这种牺牲不仅不值得，甚至有点傻。可有谁知道，你带给我，很多很多快乐，很多很多满足；最重要的，也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是，你，消融了我同你父母之间的恩怨，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现在想到他们，心中不仅没有一丝怨恨，反而觉得非常惋惜，他们仓促离世的时候，都还不到30岁。他们是那么地疼爱你，巨大变故来临、飞机不可逆转冲向大海，他们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之际，可以想象他们是多么恐惧，多么割舍不下襁褓中不满周岁的你啊。”
“这些年，我很庆幸当初决定收养你，代他们照顾你，想起来心里真的很欣慰。再退一万步讲，小柔，如果没有你，这些年，我又能快乐起来吗？也许我会在仇恨与哀怨中度过。”
“谢谢你，小柔……”
我母亲，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明明为了我，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却在即将告别人世之际，有一颗平和的心，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走了，我觉得我大半个身心已随她而去。从此以后，没有了母亲，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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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吧。妈妈生前那么希望我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她说，这也是爸爸的心愿。如今，拿到了奖学金，即将出国深造，我终于能对母亲说，妈妈，我没有辜负你，我没有让你和姑妈失望。但造化弄人，“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再也不能够报答你了，妈妈……
子夜时分，将忆柔送上了远赴重洋的飞机。她紧紧地拥抱了我，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走出机场，夜正深沉，繁华都市灰紫色的广袤夜空，闪烁着璀璨的星辰。在如水的夜风中，我久久伫立，凝视那些明亮如婴儿眼眸的星子，心想，这其中，必有一颗，是属于忆柔母亲那颗高贵美丽的灵魂吧。
本文原载《读者》2016年第22期
作者的话
方忆柔是我的学生，在她出国深造之前，我们曾经有数次长谈。
忆柔说：“老师，如果您能抽空把我母亲的故事写出来，我心里的伤和痛会少一点，母亲在世的时候，最不让我对她说谢谢两字。她常说，母亲对孩子，做任何事，都不过分，哪能说谢呢。”每次她都是边说边哭，我也不由得湿了眼睛。
我告诉她，我一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为了她母亲那一份深沉的、超越了俗世恩怨情仇的母爱，也为了我心底里的感动。
作者介绍
王文献，女，新加坡作家协会理事，儿童文学作家，教育部驻校作家、教育部新秀写作计划指导作家，《联合晚报》专栏作家。
多年来，致力于少儿小说的创作，著有多本畅销少儿小说小说《外星小仓鼠》、《追梦的翅膀》、《你来自蔷薇星辰》《最亮的星》等，在中小学校园广受欢迎。其中，《追梦的翅膀》被选为“读吧！新加坡”华文指定阅读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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