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月(新加坡称斋戒月)快到了(编按:2022年斋月已在5月2日结束),我翻著日历和我们HR说,她是公司里唯一一个穆斯林(回教徒)。她一拍脑袋说,对了,斋月里有巴扎(编按:bazaar,东南亚译巴刹,指市集)要开放,你肯定会喜欢的,而且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开放!——她知道我喜欢巴扎。
芽笼士乃巴刹人潮再现。(档案照)
我顿生感慨,和她说,我也是三年多没去过巴扎了。上海2019年的开斋节巴扎因为台风天取消了,后来冠病就来了。HR告诉我,新加坡最驰名的两个斋月巴扎是在芽笼士乃和甘榜格南,此外还有无数小巴扎散落在各地。
我刚从上海搬来新加坡不过数月,第一次在新加坡过了圣诞节、农历新年,也将是第一次体验新加坡的斋月。听到HR这么说,我顿时来了兴致,周末就背着小包按图索骥跑去芽笼的巴扎凑了热闹。果然热闹,临时搭的棚子里摆满了各式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小吃摊:马来的ramly汉堡、印度瓦达、土耳其烤肉,甚至还有西班牙海鲜饭……人头攒动,我站在人群中,贴著玻璃隔板贪婪地看铁板上滋滋响的烤肉,在口罩后面大口呼吸着肉香,一切熟悉又新鲜。
上海的巴扎
我对巴扎的热衷可以追溯到好多年前,上海的巴扎集中在清真寺旁,冠病病毒流行前每周五都有,最大的是沪西清真寺,旁边澳门路巴扎远近闻名。第一次去的时候,隔着一条街,我就循着空气中的烧烤烟气一路“嗅”到了那里。刚一拐弯,一条街的新世界赫然展开在我面前——像伦敦国王十字车站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满条街人声鼎沸,红色的帐篷扎了一排,底下满满当当的摊子:羊肉串、手抓饭、米面肺子、烤全羊、牛肉煎包、烤馕、纳帕里勇(新疆的奶制品,其实就是中亚版的拿破仑,发音也一样)、果干……每个摊子前面——尤其是烤羊肉串的摊子——都挤满了排队的,付钱的,等食物的,拍照的,立在旁边吃的人,大家谈笑着,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咀嚼著。小小的一条澳门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涌动的人潮中浓郁中亚风情的黄铜烧烤铁架在太阳下的闪光隐现,和青烟、人声一起,构建了我对巴扎的最初印象——人间烟火,是人的欲望最直白的表达,是蓬勃的生命力。
我意识到不同城市的巴扎都是自己城市里清真食物的缩影,正如芽笼士乃巴扎汇聚了东南亚、南亚、西方各式饮食,俨然是新加坡“小联合国”标签的绝好注脚;而上海的澳门路巴扎,80%由羊肉串和抓饭等新疆菜构成,此外还有河南回民的牛肉煎包、陕西回民的凉皮等。上海的澳门路巴扎并不是斋月巴扎,而是每周五上海各地的穆斯林小吃摊主来到清真寺礼拜后,在附近自发凝聚而成——到了斋月,巴扎反而停一个月,再到开斋节,会有格外盛大的巴扎,往往持续三天。
我不是穆斯林,但爱吃羊肉、爱凑热闹的我是巴扎的常客,经常到了星期五中午在公司振臂一呼,和我去巴扎!很快就会纠集一伙饿狼。同事里有一个小妹妹是东北来的穆斯林,在上海经年只能吃兰州拉面,早就按捺不住,第一个响应。我们打一辆车到澳门路,我作为巴扎的资深老饕,俨然如指挥,分派同事分头行动,一人排队买羊肉串,一人买抓饭,一人买凉皮,一人买点心(纳帕里勇),而我负责买最受欢迎的烤全羊。买完之后我们在路口集合,再打一辆车风卷残云而去,一路说笑到公司,把油汪汪的战果往茶水间桌上一堆,撸起袖子开吃!一时间没人说话,只剩下吮吸肉汁、嗞溜凉皮的啧啧声,香味溢出茶水间,溢满办公室。
我有段时间住在浦东,住处附近有个浦东清真寺,有次遛狗意外发现那里周五也有巴扎,规模较澳门路巴扎略小,但也凑了一溜排的小吃摊。清真寺在哪里,巴扎就在哪里。我也常常和狗弟一起去逛,吃的少了,主要是凑热闹。人多、吃的多,气氛往往不会坏,即便什么也不吃,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开心。我牵着狗弟立在人群和数不清的羊肉串竹签中,狗弟偶尔偷偷捡地上东西吃,或者摇尾找旁人乞食。摊贩们看到雪白巨大的狗弟都新奇,找我聊天。慢慢地我知道,在上海卖羊肉串烧烤为生的新疆人,大多数来自新疆南部城市喀什。我和他们说,我知道喀什,我去过,那里有艾提尕尔清真寺,喀什老城也有巴扎。他们很高兴。我不会维语,汉语说快了彼此都听不懂,但是不妨碍我们手舞足蹈地聊天。
第一次到甘榜格南巴扎
我初来新加坡,还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去巴扎,在巴扎看着琳琅的食物干瞪眼,什么都想吃,点多了又吃不掉,最后只买了小小的一个kebab,坐在旁边商场休息区捧著吃了,又幸福又遗憾,要是有朋友一起分享多好。在我的记忆里,巴扎总是和朋友一起去的。去巴扎的路上我想起我在上海时候的穆斯林同事,时值上海封控,食物匮乏,不知道她怎样了——在上海的时候我照顾她,经常带她去找不一样的清真馆子换口味。我正走过一个清真寺雕花的栏杆旁,一边走一边给她发消息问她近况,她说现在供给的食物没法选择,肉食当然不是清真的,她就吃点蔬菜。说完问我在干吗呢。我有点愧疚地说,我在去斋月巴扎吃肉的路上。
甘榜格南巴扎在亚拉街,苏丹回教堂背后,我是第一次去甘榜格南巴扎,才发现明信片里常出现的地标建筑苏丹回教堂从背后看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情。这里比芽笼士乃略小,沿街占据半边,食客把小小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kebab和ramly burger仍旧排队最长的,食物都差不多,但依寺而建的巴扎在我看来十分亲切:上海穆斯林少,巴扎都只在清真寺旁边汇聚。
除了上海之外,游历中国西北的时候我也遍访巴扎。喀什的老城巴扎,在艾提尕尔清真寺边上,天黑后出市,卖烧烤、羊肉串、哈密瓜、西瓜、石榴汁……卖石榴的小贩全副武装,仍旧冻得手脸通红,我也冷,但鲜榨的石榴汁又凉、又甜,喝到人心里惊涛骇浪,像在喝液体的宝石。挪到羊杂摊前,摊主手脚不停地忙着,一口热腾腾的大锅,羊杂正在沸腾的汤里翻滚,锅沿插了一圈羊肠灌的面肺子。我不会维语,旁边会汉话的食客帮我翻译,十块钱(人民币)一份。我坐下来,摊主将水煮的羊杂捞出来飞速切块,浇几浇热汤,淋一大勺辣酱撒一把芫荽,冒着热气盛上来,在漫长的西域冬夜里我为之泪下。
还有一度休市了好多年的乌鲁木齐夜市,敦煌的沙洲夜市,兰州的正宁路夜市……在中国,巴扎往往可以用“夜市”这个更清雅的词替代,令人联想起“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景致,却丝毫不改其浓郁的市井气息,仿佛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我流连于这些灯影青烟,人语砧声,就是在浏览属于我这个世界的市井人间画卷。
所以刚来新加坡第一次看到pasar malam这个词的时候,语言学出身的我能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pasar明显和bazaar同源,那么malam想必就是夜晚的意思。世界色彩缤纷,每个角落都在诞生属于自己的文化,但又有诸多共同之处彼此相连。
兀兰巴扎的惊喜
位于兀兰的夜市巴扎正是这样的结合。去了芽笼士乃和甘榜格南两个大的斋月巴扎之后,HR和我说,兀兰也有个小的,是冠病疫情之后刚开,规模不大。我溜达到兀兰去,结果非常惊喜——兀兰的巴扎更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巴扎:兀兰地铁站外面草地上支起巨大的帐篷,底下挂满无数小灯,小灯下面不仅有排长队的小吃摊、水果榴梿摊,还有歌舞演出,结霜桥过来的旧货市场摊,半真半假的珠宝手表摊,锅碗瓢盆手机数码小商品摊,还有数不清的抓娃娃机,帐篷外面草地上还有给小孩玩的迷你海盗船和旋转木马……
这不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吉卜赛人的集市,充满了魔幻气息又无比真实。我迫不及待投身这热闹场景,成为其中一员。
回去的路上我把兀兰巴扎的照片发在IG上,获得了一众当地人的回复:咦,兀兰夜市,它又回来了!又亲切又惊喜。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斋月巴扎也是一度成为兀兰附近民众生活一部分的兀兰夜市,也因疫情一度中断,今年是这几年第一次开。
我突然有些感动。斋月就要接近尾声了,而无数夜市正慢慢复苏,人世间的美好景象又一次夺回了被病毒占领的时间。
文:瞿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