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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夕阳逐走 三代的坚守——探索翁展发的吉光片羽

源起

八十五年前,一名身型瘦削的男子,背着简易包裹,孤身挤坐在狭窄的小船里,随着海浪上下颠伏,前往未知的远方。

三十年代的中国政治格局动荡不定,上有日军对沈阳虎视眈眈,下有政府和地方的政权纠纷,周围百姓无不饱受战乱摧残之苦。同时,去东南亚种植、挖矿、经商,给沿海居民一丝希望——似乎只要跨过那片辽阔的海洋,便能有无限机遇。那与其留在故乡耕种,不如到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南洋闯荡一番,或许还有个盼头吧!

船只刚抵达叻埠,众人便蜂拥而上。男子循声来到华人聚集的唐人街(今称牛车水),开始兜卖起了麻布枕套、桌布和被褥等一些从潮州进货的特产。这在当时都属于奢侈品的物件,通常只有当地的富商才买得起。四年下来,他也凭此积累了一定的积蓄。

等钱攒够了,他便在潮州人云集的马镇路(Merchant Road)开了一家绣庄,主要提供裁缝刺绣服务。有了固定店铺,就无需再像其他流动摊贩那样日夜颠簸,生意也安稳了许多,从南方进货也可以亲力亲为,仔细把关质量。随着自己往返家乡的次数增多,他也受星洲各大戏曲团体托付,渐渐售卖起戏曲道具和华乐器。男子还以自己的名字给店铺命了名——翁展发。

战乱似乎是人类躲不过的咒影。没过几年,宣战的炮火又在海洋那头响起,突击飞机从远方逼近,所幸,翁展发有惊无险地渡过三年的兵戈扰攘。战后,男子终于把家乡的妻儿都接过来,从此在星洲定居。再后来啊,星洲化为新嘉坡,再变成新加坡;甘榜村和店屋里的居民也迁入高耸的政府组屋 。此时,男子已把店铺迁到里峇峇利路(River Valley Road),交给儿子翁松龄打理。尽管此时中国正逐渐开放市场,对店铺生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父子俩仍凭著精湛和高质量的手艺在本地打下好口碑,形成稳固的老客户群体。

1994年,店铺由当时年仅三十三岁的翁泽峰接手至今。翁先生牢记父亲和祖父常念叨的做人之道,做事依旧勤勤恳恳,一针一线都不得糊弄。六年后, 翁展发因城市规划而迁到芽笼路(Geylang Road)。如今,只要从芽笼大马路拐进小路,再沿着右侧骑楼下的五脚基往里走,抬眼就能看到这座迎风而立的老店铺了。

马镇路的翁展发

芽笼路的翁展发

会呼吸的博物馆

跨过门槛,也跨过了那道隐形的分水岭。正午的炎暑闯不进来,屋内的阴凉也乐得清闲,就连那总是摆脱不了的车马喧嚣声,瞬间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屋顶的风扇低低吟鸣。

右侧木架上悬挂的乐器

环顾左右,只见店口两侧各守着一座高耸的、摆满旧书的黑木柜。字迹斑驳、布满尘灰的旧书,从柜子底层堆到天花板。与书为邻的,或是一台泛黄的手鼓、一把孤独的唢呐、一排矛枪刀刃,或又是几把形状各异的木鱼、几副未描完色的面具,和几套被封进塑料袋、色彩明艳的戏曲服。

房梁两侧悬著木制吊架,右排挂满各式椰胡、月琴、柳琴和琵琶等拨弦和弓弦乐器;左排挂的则是拂尘、流星锤、刀枪剑戟等各门各派的戏曲把子。它们无不被灰尘覆盖着,酣睡着,让访客都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不忍惊动。

木柜上的摆设特写

第一次来到翁展发,刚好赶在华人新年前夕。许多顾客会预订绣球,以图个好彩头。因此,店铺的每一寸都被朱红色的灯笼和绣球照亮。那壮观的哟,简直就是“张灯结彩”的写照——就算不去到乌节路,也能提前庆赏佳节。店口右边摆着半人高的玻璃矮柜,上边堆满了红绸。店主翁泽锋先生此时正坐在红绸海之间,踩着缝纫机赶绣活儿。一只毛茸茸的白色萨摩耶犬,慵懒地卧在地上打盹儿。

翁展发的小可爱Hugo

云南鼓

坐在店口那台硕大的青铜鼓,是任何访客都难以忽视的。鼓面镶著一圈圈复杂花纹,如树桩的年轮般向外散去,每一轮都被布满因氧化而浮现的灰青色斑迹腐蚀,映出岁月的痕迹。

云南青铜鼓特写

“这是有云南特色的鼓!”翁先生回忆,“很多年前,有个法国人来到我们店里,给我看了张草图,说要定制乐器。我看了半天,没看出这是什么,就拿去请教中国某乐器工厂里一位很有经验的老师傅。他一看就懂,还说这种云南鼓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他可以给我们做。机会难得,我们干脆请老师傅做了四台,陆续卖出去三台,现在店里就剩下最后这一面咯。”

鼓面的花纹并非随机:中间是太阳,周围像旗子似的图案是庄稼,边缘卷曲的圆形则是水。古时,每逢旱灾降临,井水枯涸,为了向老天爷祈雨,农民们就把好几面大小相仿的铜鼓抬出来,在空地并列摆好。众人齐声击鸣,鼓声响彻云霄,一场甘雨随之泽润旱地。

“有些小学生来到店里,摸著鼓面问:‘我没见过耶,这是不是新的?’我说哪里是新的,这是很久以前的鼓!他们以前都没见过呢。所以说,来到我这里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亲眼见到、亲手摸到许多罕见的东西。我们去博物馆,隔着玻璃,只能观赏,不能触摸。在这里,就可以用五官来体验,感觉是不一样的。”

天宝楼

玻璃矮柜脚下叠著几册暗红色线装书,最上面那本的封面已经残缺脱落了。小心翼翼地抽出下层比较完整的一本,拭去灰尘,便露出封面上那五个笑容可掬的胖娃娃。他们每人手中都捧著一穗谷物(黍、稷、豆、麦、高粱),一副五谷丰登、心满意足的模样,头顶上还写着——“盛世丰年”。书面最顶端印着花团锦簇三个字——《天宝楼》。

后来才晓得这是一本“通胜”,相当于以前华人用的日历,记载了一年二十四节气、传统节日,和每日的吉凶宜忌等内容。古人若是要提亲、下葬、祭祀、搬家、盖房子,都得参考这部书,因为哪天适合做哪些事,都是有讲究的呢!几百年来,华人背井离乡,往返谋生,身上都带着这本书,也算是在艰苦中的一丝寄托吧!不同版本的通胜在南洋一带流传开来后,也根据当地的语言印刷出英语、马来语和中文对照版本。

对多数人来说,这种传统日历已不再实用。它或以小字的形象残喘于中西合并的挂历,或以十二生肖运势的形式守在每年二月的购物中心门口。可惜字太小,行人走得又太匆忙,或许仍有人对它抛出好奇的一瞥,但绝不会为其驻足。曾经那逢家必备的生活指南、那记载一切天文地理的书籍,如今却真的成为罕有人懂、令人敬而远之的“天书”了。

通胜《天宝楼》

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

多年来,翁先生从父亲和祖父身上学到的不仅是刺绣和缝纫的技巧,还有许多为人的道理。在他记忆中,不论店里来者何人,他们都诚心相待。

“以前乞丐也有来我们店的嘞!那个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常年坐在街头拉椰胡,卖艺谋生。有时需要换琴弦,就来我们店买。我爷爷就说:‘你这样赚不了几个钱的!来,从我店里拿几把椰胡,去白沙浮(今称武吉士)卖吧!’那人说:‘我手头没有钱啊,你就直接给我?’爷爷摆摆手说:‘没事,你先拿去卖,卖了再给我就好。’”

“那时有很多‘红毛’(洋人)去白沙浮喝酒,喝醉了,就喜欢买东西。那时一把椰胡大概卖六块半,但我爷爷嘱咐他:‘你看到那个洋人就敢敢讲价,讲三十块、四十块,他们也会买的!卖出去的钱,自己留住,再把乐器的钱还给我就好了。’这人果然卖出去好几把,赚了一笔。后来再见到他时,发现他衣服也不脏了,身上也不臭了。”

来者是客,以礼待之,再怎么说也是经商之道。但对同行竞争对手也能心怀善念,那可绝非易事。

“曾经有一些热爱华乐的年轻人来到店里问我父亲,能不能把我们联系的中国乐器厂商地址给他们?我父亲二话不说就给了。结果他们真的去找这些厂商,在本地开店!我当时很气愤地质问父亲,怎么把我们的厂商给他们?这是在给自己添加竞争对手啊!

“但是父亲就讲:‘没关系!这些人也热爱华乐。分享厂商信息,让他们也有一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以后我们也可以互相帮助,不用计较这么多!’到后来,有时他们店里缺货,就会来我们店里购买,而我们没货时也会先到他们店去补货。一来一回,就变成像一个群体这样。我们彼此虽然存在竞争,但也是非常有绅士风度的那种,不会斤斤计较。现在的人呐,什么都图快,竞争太过激烈咯!”

“父亲常讲,你要赚钱,你去外面吆喝,去跟人打交道,努力做买卖,钱多少是会来的。但是那就只是做生意而已咯!赚钱难,但交朋友更难。”

路修远以多艰兮

随着戏曲、华乐在本地式微,翁展发的前景并不乐观。试问生意如何,却只闻几声长叹:“惨淡咯,很惨淡!之前过华人新年时,还有很多人预定绣球等装饰品,每天忙到半夜一、两点,虽然辛苦,但还有钱可赚。可平时来的人就很少了。”

近来的疫情及阻断措施也迫使翁展发暂时停业。翁先生在脸书上感叹,几十年来,许多同行的夕阳产业早已在十年、二十年前日落西山,仅剩下几家还在孤军独战。翁展发历经流感、经济萧条等诸多困难,过程虽然坎坷,却一步步坚持到今日。只不过生意是一年比一年难做,到底要放弃,还是要继续坚守?这也是他日夜反复思忖的问题。

尽管未来路途茫茫,但翁先生还是以乐观的心态面对:“人家都慨叹,‘树倒猢狲散’——树倒了,上面的猴子也都跑掉了,可能只剩下残破的树桩而已。但只要你细心浇水、努力施肥,就算是树桩上最小的一株苗,还是有可能会发芽!只要有发芽,就可以长成苍天大树。然后啊,那些猴子就全都回来啦!”

(作者为国大中文系毕业生、文学和华乐爱好者)

参考资料:

[1] Awyong,Morgan,“Chinese Embroidery:The Heart Strings of Chinese Culture”,Epoch Times, December 21,2018, https://epochtimes.today/keeping-traditions-alive-theheart-strings-of-chinese-culture/ Yap,Eleanor,

[2] “Growing Up the Traditional Way”,Ageless Online,https://www.agelessonline.net/growing-up-thetraditional-way/

[3] 李慧玲《翁展发绣庄翁泽锋:绣缝祖业,牢记阿公名》, 《生活进行中》,2018,页68-74。

[4] 陈莹纮、王昀诗《手艺达人 以双手反时代而行》,联合 早报,2018年2月9日,https://www.zaobao.com.sg/special/report/singapore/chinese-new-year-2018/food-entertainment/story20180209-833971

[5] 沅汰《五谷丰登中的“五谷”指什么?》,2019年2月23 日,https://kknews.cc/zh-sg/history/garbgnl.html

[6]《老英校生翁泽峰为华族戏曲守住翁展发》,香港文联戏 曲家协会,http://www.xgwl.hk/hk/?action-viewnewsitemid-6413

[7]《晨光第一线:红彩匠人守护祖辈绣庄》,8视界,2019 年2月1日,https://www.8world.com/news/singapore/article /morning-express-door-decoration-397181

[8]《关注新加坡本地绣庄—— 翁泽峰专访》,https://projectoldjewels.wixsite.com/main-cn/embroid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