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apore
在新加坡各地转悠,时不时就会看到很多当铺,密密匝匝地排过去,挤满一条街。每当这时候,我都恍若穿越到了旧中国,亦或是在看一部老电影。但老电影中的当铺,给人的印象是高高的柜台,隐现在粗粝的铁栅栏后面,后堂里则是昏暗的光线,积年的尘灰,覆盖着各种各样的古旧之物。可是新加坡的当铺却不是这样,除了那个大大的“当”字沿袭成规,其它都变了样。招牌已经不是木刻,换做了明艳的灯箱,里面则大都窗明几净,富丽堂皇,透明的玻璃柜中,摆放着各式黄金珠宝,名表名包。
我一直缺乏勇气走进去看个究竟,担心我这个纯粹看稀奇的人除了不受欢迎,还很有可能被当做打劫的——因为我常年一身驴行装扮,一身褪色的风雨衣,两根磨秃的登山杖,破帽遮颜,汗出沾背,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适合出入这种场馆的人。
但我后来发现寓所的近旁,红山市场前面,临街也有多家当铺,于是瞬间胆壮,用我楚人的俗语说是仗屋角势,傍灶门狠,一脚就跨了进去。可柜台里那个带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却并没被吓著,微微抬头,很礼貌地对我浅浅一笑,轻声细语道:“欢迎光临。”气氛一下子融洽,我们便很自然地攀谈起来。他给我说了很多,倒是他的见识、他的素养让我暗暗吃惊。
他说,你们中国人对当铺好奇,是因为新中国推行新政,把所有的当铺都关了。后来改革开放,才又重获新生。你们只在小说和电影里见识过,一旦看到现实中的当铺,如见文物出土,自是新奇。新加坡人则司空见惯,因为当铺一直都存在,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说,从前的当铺,什么都收,一件旧衣服,一把旧雨伞,都可以当,后来人力成本提高了,生活水平提高了,这种东西价值太低、利润太薄,且难以变现,就无法再经营下去了;于是聚焦金银首饰,因为华人都知道这是硬通货,很多长辈都给儿孙买金银首饰,其中也有遇到困难好拿去典当救急的考量;可是再到后来,年轻人觉得金银首饰老土了,他们更喜欢钻石,喜欢一些时尚的东西,金银首饰销路不畅,所以其它贵重物品,譬如名牌包包、名牌手表、名人字画、古董甚至陈年好酒等就都成了当铺的热门生意。
可是新加坡经济这么发达,我想像不出而今还有什么人需要出入当铺。他告诉我,过去到当铺来的人,大都是为生存所迫,换取基本的生活费用;现今出入当铺的,大都是做点小生意的,生意上急需用钱,银行贷款又麻烦,所以就往当铺跑。所当之物,最终大都会赎买回去,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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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告诉我,当铺其实是中国的国粹,是中国人的伟大发明。很多人只知道中国有四大发明,即便知道当铺源自中国,也不大会引以为荣,甚至会把它当做糟粕,因为很早就有“当铺吃人”的说法。其实这一说话是有失公允的,黑心当铺自然存在,但不能由此否定一个行业。
他是新加坡华人,言谈之中总对祖籍国满怀感情。他声称中国人发明当铺,在商业上可以说是一项领先世界的天才创意,对推动社会进步、解决民生疾苦方面起到了很正面的作用,当铺因此也铺向了全世界。他举例说,典当业内有一个人所共知的故事,就是时装设计师汀宝当掉钻戒,换取资金推动新出道的“裹身裙”。几十年后,汀宝品牌名扬四海。还有在历史上,大作家左拉就曾经食不果腹,把仅有的几件衣服送进巴黎的一家当铺,换来几片面包,继续裹着床单,文思泉涌,续写他的不朽名著。
我不禁感慨,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生意,都是利己利人的,否则都难以持续。不仅如此,无论从事哪一行,都需要有专门的知识,专业的素养。央视有个鉴宝节目,赏观者众,有一次金运昌来苏州,朋友拉我去陪酒,人们围着金大师合影,说他是鉴宝大师,俨然是把他本人也视若至宝了。而他只是某些门类的专家,可眼前这个当铺的伙计,却需要识别各种送上门来的宝物,否则就会吃亏上当,这该需要何等广博的学问。他说,人非圣贤,都有看错的时候,新加坡前几年就发生过一件事,有个马来青年,拿着假劳力士手表,游访全岛的当铺,就有不少被骗了。
我们还聊到了马云,马云曾经在演说中批评一些银行是当铺思维,我是个门外汉,搞不清楚当铺思维落后在哪里。他说,与当铺思维相对应的,其实不是金融思维,而是互联网思维。现代银行其实就是从前当铺的更新换代,只不过引进了存款和放贷,本质上都是一种放贷与担保,靠息差生存发展,只是现代银行一般规模更大、实力更强一点。在这个大数据时代,银行当然需要互联网思维,当铺也需要互联网思维。实际上,当铺和银行也都在运用新技术,对接互联网思维。但与一些网络巨头相比较,没有那么巨大的数据库可以运用而已。新加坡就有一家当铺成了上市企业,业绩也很可观。当铺与当今这些庞大的金融机构相比,自有其灵便特点,依然有市场缝隙,重获生机。
而今疫情汹汹,世界各国的经济都遭受重创,很多平民百姓已经出现生计困难。当铺在这个时候,更能发挥其周急济贫的作用。新加坡这个现代都市,“当”字高悬,仿佛是远古射过来的一缕微光,映照着一些鲜为人知的市井角落,给这个举世闻名的资本帝国,平添了几许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