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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祖母使出一根藤鞭和六个硬币,结果孙儿的潮州话全说得一溜一溜的

新加坡自1979年推广华语运动开展之后,40多年来,一般家长多不与年轻一代说方言,这也意味着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本地华人,几乎不会听方言,更别说讲方言。

但是,这些年来不乏方言的爱护者,以各种方式努力留住方言的黄昏,例如:吴英俊编著潮语辞书,陈垂良主讲或主持方言活动,并教方言。

吴英俊(左)与他编著的《潮州口语集释》及《呾呾潮州话》。陈垂良(右)于2006年出版海南歌谣吟唱CD。

1979年推广华语运动开展之后,电台方言节目停止,仅保留方言新闻播报,播报时间从15分钟减到少于五分钟的新闻简报,听众接触方言的机会少之又少。40多年来,一般家庭大多不与年轻一代说方言,方言可说一步步走向没落,这意味着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本地华人,几乎不会听方言,更别说讲方言。

但是这些年来,华社由始至今,一直不乏方言的爱护者,默默地以各种方式努力留住方言的黄昏,例如以一己之力默默耕耘,编著潮语辞书的吴英俊,以及多年来热衷于主讲或主持方言活动或方言教学的陈垂良。

吴英俊:编著潮语辞书

在本地潮州人的圈子里,由吴英俊编著的《潮州口语集释》及《呾呾潮州话》这两本有关潮州方言的辞书颇受关注,被公认为在学习潮州话上具有实用价值,更获得肯定。

就如为本书写序的学者庄钦永博士说,《潮州口语集释》“大概可以代表20世纪新加坡潮语的使用概况。难能可贵的,除了以中文解说意思外,编者还充分利用他的双语能力,在每个词条下,附以英语解说,这是一般潮语辞书缺少的。这些解说对有心学习潮语的年轻人,或潮语研究学者均有很大的帮助。”

原为马来文教师

81岁的吴英俊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谦称:“《潮州口语集释》并非专业著作,是我退休后对母语,也就是潮州话特别感兴趣,于是想做点事情。编这本书纯粹是个人感情因素和个人的喜爱,希望能在新加坡这个多元种族社会,为保存和传承潮州方言尽点力,也使更多潮州人后代能讲潮州话。”

祖籍广东潮安彩塘的吴英俊,为本地第四代移民,在2000年退休后回乡寻根,感触良多,回来后更使到他萌生搜集潮州口语的念头,并且说做就做,一做就做了十几年。

吴英俊对语文不但感兴趣,而且也很有天赋,他在退休前为马来文教师,那是他年轻时在兴趣驱使下,以业余时间学习马来语,由于表现特出,经老师推荐,得以进入当时的新加坡师资训练学院,受训成为马来文教师,为当时全班唯一的华人学生。师资训练学院毕业后至退休,吴英俊40多年来一直在学校教马来文,并在担任教职期间,考获英国伦敦大学马来语研究文学士学位。

厚达400余页的《潮州口语集释》如其书名,编收的词条以“潮州口语”为主,吴英俊说:“决定搜集潮州口语后,过去十几年来,我去到哪里都想着潮州话,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想,看潮州戏的时候也想,一听到或想起某些还没收集进笔记的潮州口语,会随手记录下来,就这样一点一点积少成多。”

潮语的“外语借词”

《潮州口语集释》目前有两个版本,第一版出版于2017年,吴英俊说:“我开始到处搜集潮州口语后,发觉资料越收越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满足感,于是一年一年持续做下来,后来在朋友们的鼓励下,决定编成辞书。”

吴英俊在《潮州口语集释》出版两年后出版该书“新编”版。他说,出版第一版时,完全以自己的一股傻劲,自己打字、排版和校对,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终于出版成书。但第一版问世后,吴英俊陆续得到许多读者的回馈,于是决定重新排版,同时又从中收集更多词汇,因此新版《潮州口语集释》比第一版的词汇多了许多,已收7000余词条,包括日常用语、物品、食物名称。同时,除了普通的潮州口语,还有一些常用的俗语、谚语、歇后语和外语借词等。

吴英俊说,新加坡语言环境特别,潮语因此受闽南语、粤语,甚至英语、马来语等的影响,而由于新加坡潮州话吸收各语言的词语,逐渐形成与中国潮汕潮语有些不同的本地潮语。吴英俊因此特地搜集这些“外来语”,在书中特别附有“外语借词”200余个。正如庄钦永所说:“这些‘外语借词’对以后学者研究新加坡潮州语的历史变迁,将是非常有用的素材。”

《潮州口语集释》所谓的“外语借词”,来自英语或马来语的不少,例如“沙寅”意指“签名”,来自英语sign;“莎嫣”有“可惜”“疼爱”两个意思,来自马来语sayang;“舒甲”是“爱上”“喜欢”的意思,来自马来语suka;又如“哇央”是“做秀”之意,源自马来语wayang。另外,生活中常用到的“㗝呸”来自马来语kopi,指咖啡;“㗝呸哥送”为不加糖的咖啡,马来语则是kopi kosong;有趣的如“㗝呸镭”,为kopi+镭合成,也即“贿赂钱”。许多潮州话里的“外语借词”,例如“波冬惹兰”原来是“抢夺先机”的意思,来自马来语potong jalan。

吴英俊说,《潮州口语集释》的词条是以“潮州话拼音”排列,为方便读者了解,书后还附有潮州话拼音和汉语拼音的异同及八声调的练习。所谓“潮州话拼音”是根据“汉语拼音方案”衍生出来的一套实用又易上手的注音方法,学术界在记录潮语工作时都使用它。潮州话拼音方案是中国广东省教育部门于1960年公布的广东拼音方案之一,以汕头市的潮州话语音为基础,以拉丁字母拼写语音,声调以上标数字显示。

提供讲潮语资料

2018年首发的《呾呾潮州话》(讲讲潮州话)是吴英俊编成的第二本潮州辞书,也是一本老少都适宜的学习潮州话的工具书,书中的60篇课文收集千余条简单实用的字和词,也有几首读来有趣、顺口的童谣,很显然,吴英俊希望将本书编成一本传承潮州话的辞书。

吴英俊说:“《呾呾潮州话》可说是《潮州口语集释》姐妹篇,书里千多个常用词或字是从《潮州口语集释》中精选出来的,它也是潮语日常会话集,而且学后可以立刻在潮州人的社交场合中派上用场。编这本书是希望能给一些略懂潮州话的人提供一些讲潮州话的资料,书中的注音也和《潮州口语集释》一样,是采用潮州话拼音方案。”

为《呾呾潮州话》写序的吴俊刚说:“近年来,好些年轻潮人爱上潮剧,要欣赏潮剧,自然得学好潮语,有些潮人团体主办的潮语课和潮语班也应运而生。但市面上却找不到学讲潮州话的书籍。《呾呾潮州话》确实填补这个空缺。这本书的优点除了所选语句非常实用,就是用上潮州话拼音和中英文释义,阅读非常方便,人手一册,无师也可自通,是要学讲或掌握潮州话的人的一大学习良伴。”

陈垂良:方言多面手

1959年10岁时从海南岛来到新加坡的陈垂良,是个方言多面手,除了母语海南话之外,还精通其他方言,例如潮州话、福建话和广东话。

由于对语言与方言特别偏爱,陈垂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因为不同生活环境,一直努力学习各种方言,中学时从华文老师曾鹏鲲那里学会标准华语,之后通过加入丽的呼声华语话剧研究组,学习标准华语,国民服役期间学英语和潮洲话,在港务局工作期间学听各国口音的英语,在吊秤公司任职时,则学讲福建话。1979至1989年在牛车水人民剧场工作的10年间,又学会广东话。

藤鞭和硬币的故事

访谈正式开始前,陈垂良和记者说了个与方言有关的“一根藤鞭和六个硬币”的故事:多年前的某一天,他在《联合早报》读到一则征聘,内容大意是聘请潮州话老师,教孩子潮州话、唐诗和三字经等。陈垂良看了后非常兴奋,但想到自己是海南人,要教潮州人讲潮州话,难免有点犹豫。按著上的电话号码接通电话后,陈垂良先声明自己并非潮州人,而是海南人。对方与他以潮州话沟通后,十分满意他这个海南人的潮州话,于是约他上门面谈。

约谈的是一家健身器材制造商的老板娘张女士,古稀之龄,只讲潮语和英语,一心要子孙学潮语,陈垂良的六个学生都是张女士的内外孙儿、孙女,年龄介于四到12岁,都就读名校。为了让孙儿学好潮州话,张女士甚至准备了一根藤鞭和六个一元硬币,使用规则是:表现好的学生,以一元硬币奖励;顽皮、不听话的,藤鞭侍候,无论如何,一定要孩子们学会潮州话。

陈垂良说,第一堂课的表现很好,六个硬币全发完,藤鞭没用上。学生们都很聪明,潮语学习进步得很快,只需三四个月,就能以潮州话交谈。陈垂良说:“今时今日的新加坡,很难听到孩子们以方言交谈,因此,当我听到这群孩子以潮州话交谈,真觉得是一种享受。”

陈垂良在教了一年潮州话之后辞去教职,但这个“一根藤鞭和六个硬币”的故事说明,在本地,有些家长还是非常在意子孙是否能听得懂,讲得通方言。

陈垂良1977年在《星洲日报》文化版发表有关海南歌谣的文章。

方言训读华语无法取代

由于对方言情有独钟,陈垂良早在1977年已在《星洲日报》文化版发表有关海南歌谣的文章,这些年来,他热衷于主讲或主持方言活动,例如在海南会馆教导海南会话,举办海南歌谣与诗词吟唱班,并在2006年出版海南歌谣吟唱CD。2015年也在海南陈氏公会的邀请下主讲“海南方言会话班”。从2008到2013年,他负责每年在海南会馆礼堂举办的“华族方言诗词歌谣吟唱观摩会”。

有趣的是,身为海南人,陈垂良却曾受邀在南安会馆的晚宴上,以福建话吟唱《道德经》;2016年受喜耀文化学会邀请,主持方言诗词吟唱会;2017至2019年之间,为义安理工学院中文系示范吟唱华语和方言诗词。此外,陈垂良也在不同团体的主办下,主讲潮语唐诗吟唱班。2019初至2019年尾,陈垂良在海南陈氏公会主办的“海南文化系列”之“本歌谣系列”,示范吟唱海南、福建、潮州、广东、客家歌谣。

陈垂良爱在讲座上,以琼、闽、潮、粤语等方言,为大家朗诵生动有趣的俚语歌谣,告诉听众,这些流传下来的民间文学,包含丰富生动的生活内容。他曾经在福建会馆以福建话教导诗词。2020年开始,他以华、英、琼、闽、潮、粤等语言读华人姓氏,并朗读方言诗词及制作民歌视频,上传至YouTube。在牛车水文物馆主办的线上直播节目中,主讲古典诗词的华语和方言读音。

在陈垂良看来,以方言吟唱古诗和以华语吟唱,感觉上有所不同,他说:“古典诗词某些字的发音是古音,方言保留古音,读起来有押韵,和谐好听,如果原来是古音字,但在华语里已经没有了,读起来就不和谐,华语中去掉入声最为明显。在生活中,方言的训读(有音无字)是华语无法取代的。”

说到这些年教方言的心得,陈垂良说,方言课程的学生中,不乏热心的学习者,但最后的成功率偏低,因为毕竟失去实习环境,无处听,无处说,又如何把一种语言说好?

陈垂良这些年来热衷于主讲或主持方言活动不是没有原因,他说:“本地许多能讲道地方言的前辈还健在,方言‘不被政府鼓励’多年以后,大家已感觉到,如果我们无所作为,方言很快就会消失,所以,各籍贯社团的领导,都积极地主办方言活动。近年来,新加坡华人在清明节回乡祭祖的人越来越多,亲身体验以祖先的方言交谈,是何等的亲切和温馨,这是最大的满足感。政府也了解这一点,对方言是有些放松,尤其是疫情期间,更为明显。”

文:张曦娜 摄影:龙国雄、严宣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