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位对美保持有些许敏感的人,你到新加坡来,应该首先会被那些美丽的雨树吸引。记得我第一次走出樟宜机场,儿子儿媳开车来接我们,简短的寒暄过后,我就盯着道路两边那些一闪而过的树出神。我好像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树叫雨树。我看着那些树,暗自惊讶,感觉实在是美得独特,实在赏心悦目。这些树不仅高大、粗壮,而且在相同的高度,那些枝桠都旁逸斜出,横向延伸,仿佛是撑开了一把把硕大无朋的雨伞,覆盖了整条宽阔马路的天空,架构起一个巨大的树冠华盖,一个拱形的绿色穹窿。
初见时的惊艳,让我来不及做更多更细的观察,只是对那些长虹一般的枝柯印象深刻,那些枝柯伸得特别长,特别远,既像钢筋铁骨一样感觉结实有力,又像天使长裙上的丝带一般飘逸,拖曳著一身的葱茏,仿佛要逶迤到地面上,又仿佛要凌空飞翔。
后来在新加坡小住,经常在户外暴走,也就经常会邂逅雨树。慢慢地知晓了它是新加坡的国树,伟岸参天,却像含羞草一样含羞。每当夕阳西下,它对生的叶片就会合拢紧闭,仿佛是要闭上眼睛,慢慢睡去,静待清风明月的抚慰。当然在翌日清晨,她又会慢慢张开,在晨光中摇曳生姿。这时候,她噙了一夜的珠泪也随风飘洒下来,如果你正好在树下,会给你带来一场惊叫,一阵惊喜。“下雨了!”你一定会有这种错觉。其实这雨是雨树下的。
我曾经在一些早晨,去到雨树下的草地上静坐如禅,就是想等待雨树的甘霖,体验一下雨树下雨的神奇。等到雨下来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感动,就感觉是雨树在对我倾诉,就感觉我听懂了雨树的奥秘。其实这些树都跟我一样,也是来自异国他乡,它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一定也是有思念的,它们也有母语,也有母国,也有故土。它们也都老了,龟裂的躯干,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写满人生的回忆与追思。它们的臂膀伸展得越长,思念也就越长;它们的思念越深,身上的裂痕也就越深。那些裂痕,仿佛是岁月留给它们的伤口,是一双双善于歌哭的嘴唇。于是它们有了泪水,有了黄昏时淡云下的静默,有了黎明时霞光中的舞蹈。
但它们又是欣慰的,这个岛国是如此美好,人民是如此友善。新加坡是不能砍伐的,曾经有个朋友告诉我,她女儿在新加坡做预算,建筑工地上的一棵小树都需要先寄存在别处,等竣工之后再移栽过来。这是怎样的恩待哟!所以它们尽力撑开自己,将每一个个体都舒展成一个巨型晴雨棚,尽情呵护岛上的万千生灵。它让苔藓织入自己的皮肤,让蕨类植物植根于自己的骨骼,让野花在自己胸膛上开放,让松鼠和小猴子在自己的怀抱里腾挪闲逛,让自身成长为一座立体的花园。
它不仅吐露绿叶,更绽放红花,你在高楼上看雨树的树冠,那简直是一片玫瑰一般鲜艳的花海。你会听到它的叶子在和风交谈,在和天空交谈,它仿佛在说自己的长途流浪,说自己的热切扎根,说自己对新家园的感恩,说自己对远方亲人和风物的怀恋。雨树之雨,如缕缕情丝,织成情网。自己成长越快,情网张得越开,永远都无法挣脱。
“在雨中,我送过你;在夜里,我吻过你;在春天,我拥有你;在冬季,我离开你。”在雨树下徘徊凝望,我心里一遍遍回荡起这首同样产生于热带的歌,一遍遍想起身边的这些族群,他们就像雨树一样,从远方来,从另一个国度来,在这个地方开枝散叶,播撒绿荫与芬芳。他们有那么多的离别与柔情,有那么多的刚毅与勇猛,艰难如斯,欣喜如斯,深情如斯,美丽如斯。
雨树,会下雨的树,会哭泣的树。哭泣在很多时候并不仅仅是因为悲情难抑,只要心不死,良知在,你随时都可能热泪盈眶。我们来和雨树一起哭一次吧,在某个早晨,我们集结在雨树下,不管是因为人生际遇、生命喜悦,还是因为旅途寂寞与辛酸,前途的迷茫与黯淡,雨树都已经摆好了姿势,准备将远渡重洋的你搂入怀中。据说,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会永远记得。
(作者:蔡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