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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往事(8)- 沉重浮生

加拿大的特殊之处是它的多元化。在这个混杂的多元化地球村里,有不少悲情的民族社区,他们历尽艰险,逃离故土,甚至没有祖国,只能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在这些民族里,有非洲乱世里的图西人,中东战乱里的库尔德人,南亚变局中的罗兴亚人。这些人还是有国家的民族,但有些民族更加悲情,他们早已远离了祖国,但却受到所居国长时间的迫害,只能远徙他乡,他们就是东南亚华人。

他们中的很多人逃离了他们的所在国,漂流到世界各地定居,尤其是西方国家,尤其是北美。他们继承了中华民族吃苦耐劳的精神,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打着各类工。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的一个当年从柬埔寨逃离出来的华人。他的一生颠沛流离,充满戏剧性,为了寻找一个安全的归宿,在多难的世界中沉重浮生。

逃离柬埔寨

他叫老五,祖籍广东潮州。上世纪30年代,为逃避战乱,老五的父亲与众多同乡青年一起“过番”南洋,到柬埔寨金边谋生。经过多年打拼,父亲拥有了自己经营的杂货店和洗衣店,一家衣食无忧。但不幸父亲竟然得了心脏病,在与妻子先后生了5个孩子最后一个儿子,即老五。一年后,父亲去世,自此,家道开始中落,老五与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与母亲相依为命。

老五从小就在中文学校上学,上到高中,美国支持下的朗诺政权上台,朗诺下令封闭全国华人学校和华文媒体,很多华侨被卷入政治的无情漩涡,被迫选择自己的政治立场和人生方向。时年17岁的老五也和众人一样,不得不开始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

为了躲避白色恐怖,老五前往越南西贡投靠大姐。在美国占领下的西贡,姐姐和姐夫花了大量的金钱为老五办理华侨身份证以便可以争取合法居留而不用去当兵。由于在南越一直无法成功获得合法居留身份,在西贡过了两年的老五思念家乡,遂决定离开西贡,于是返回金边和母亲兄姐团聚。到了机场,因为身份早已过期,老五竟然被南越当局在护照上加盖禁止再返的印章。从此,老五就再也没去过越南。

曼谷浮生

返回了柬埔寨,那里却是一片风雨飘摇的战争世界,母亲担心老五的安全,决定将他再次送走,上一次向东去越南,这一次是向西去泰国。老五越境进泰国投奔了舅舅。舅舅是开塑料厂的,在舅舅这里安身立命本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舅母去容不下老五,勒令老五去干苦工,从此老五就在工厂干起了重体力活,歇工吃饭时如果吃得慢一点,饭就被抢光了。过了几天,舅舅把老五叫过来,说了一句:“这是给你的,”抬手就扔出了5泰铢,老五手接不及,硬币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到一个站立女工的两脚之间。寄人篱下,忍气吞声,老五只得捡起。由于不会泰语,而且没有居留证,为了不被遣送,老五话也不敢说,结果被工友们当成哑巴。老五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泰语,今后逃出去自谋生路,就将离家时妈妈给的一条金项链卖了,买了生活必需品,还花一百铢买了一本《中泰大词典》,从此老五白天在工厂干活,晚上回到自己住的小房里拼命学习。

1975年,柬埔寨和外界联系彻底中断。整整过了一年,有亲人从台湾托来信息,母亲已于当年重阳节去世。没想到上次与母亲在金边波成东机场一别,竟成永别。

回不到柬埔寨,老五决定自己逃离这个地狱工厂。老五看到一家成衣工厂招聘,寄出自己的简历,,并被录取,当夜,老五收拾自己东西逃离了工厂,住进了一个工友的家里,然后用自己每天攒下来的钱去黑市做了一个假身份。自此,老五顶着维查卓皮猜的泰国名字变成了一个泰国人,由于老五泰语学的相当不错了,竟然没什么人识别出来。

从此后,老五来到新的工厂。老板看到老五努力肯干,中文也好,深为器重。开始着力培养老五,不仅出行带在身边,出入高档场所,并经常让老五出国去办货,足迹遍及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年之内,老五从一个小小的中文秘书升到可以替老板掌管全工厂的高级主管。老板器重老五的努力与忠诚,竟让老五在他的五个女儿中任意挑选,看上谁就挑谁,要把女儿嫁给他。

身上有了钱,在声色犬马的70年代的曼谷,从未享受过的如此生活的老五,开始沉浸在灯红酒绿中。老五俨然变成两个人,出门有司机,身上有花不完的钱,一切都似在梦中。

难民营

老五在泰国的滋润日子没过多久,就摊上了事。花天酒地的老五竟然被牵涉到毒品交易,被通缉,看来泰国也待不住了。老五找关系将自己安排进入在离曼谷五百多公里的联合国难民营。 难民营里挤满了从红色高棉政权下逃难泰国的柬埔寨各地难民,其中有不少是华人,这是联合国难民署的特设难民营,专门负责将这些柬埔寨难民转运到愿意接受的西方国家。难民营里的一个小头目曾经是老五的手下,见到了老五,自然肯帮忙。小头目给老五当即找了个顶替的华人名字,叫阮富林,登记成难民。就这样,老五有一次顶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老五被小头目安排到一个很多人挤在一起睡大通铺的住处。过了不久,有联合国官员来营里办理申请,小头目打电话找到老五,叫他立即入营接受问话。

进了调查室,之间一个加拿大派来的代表接受难民申请,摆着两张桌子,一个黑人移民官正在向他招手,老五战战兢兢地走过去。黑人移民官递给老五一张纸,签了就能去加拿大。后来老五才知道那是一张愿意学习法语的同意书后。黑人移民官问老五有没有一技之长,老五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手艺,突然想起大哥曾是搞生猪运输生意的,就随口一说,自己家里是卖猪肉的,没想到移民官大笔一挥,在老五的登记栏里写下“切肉的”,从来没操过刀的老五就成了会切肉的工人。

签完宣誓书,老五就回到了住处。过了几天,老五正在洗澡,突然有朋友急匆匆地跑来找老五,叫老五赶紧上飞机。一架飞往加拿大的航机刚好有5个空位,正在找人填补。现在就要去加拿大?老五身上水还没擦干净,披上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随着朋友来到机场,一架波音飞机正在机场等,上了飞机,没有一刻停留,飞机呼啸而起,经过香港短暂停留后,飞往了地球的另一端一一加拿大。

加拿大切肉工

经过10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在满地可(蒙特利尔的粤语旧称)机场降落,下了飞机,进了一个临时收容中心,老五就后悔了,这里是冬天能冻死人的魁北克。正值隆冬腊月,外面一片肃杀,树叶都没叶子,广阔的大地上雪白一片。在东南亚热带气候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五见惯了郁郁葱葱,举目无亲,心情一片落寞,可现在也回不去了。

这里已聚集了上千号来自世界各地的政治难民等待安置。刚到的难民,先排成长龙洗澡,再接受体检。工作人员朝他们头上倒洗发水,一个挨一个进入集体澡堂,洗完澡每人套上一件纸衣服,然后再次排长队抽血体检。体检完毕,难民们获分派衣物,然后被安排到集体宿舍住下。移民官要大家想清楚自己的姓名,出生年月,可以更改,但只有这一次机会。很多难民申报的姓名都是别人顶替的。为了成功登陆加拿大,也有不少难民临时做了假夫妻,兄弟,姐妹。现场一片混乱,为了今后申请自己的兄弟姐妹家人过来,很多难民重新申请脱离关系。为了今后能够早日领取退休金,不少难民选择了将年龄改大10岁,或怕被嫌年纪大不能上学,又有些人把年龄报小五、六岁。老五又一次改了名字,不同的是这次名字是自己起的。

改完信息,移民官安排难民们住进集体宿舍,并安排学习法语,每星期发放60元津贴,除了吃饭,这笔钱将将够租房子和月票的。老五和另外一个柬埔寨人,一个老挝人住在一起,开始了在加拿大的生活。

老五在加拿大安顿下来,每日学习法语,适应当地生活,再也见不到政治的混乱和时局的动荡,也见不到黑社会和各色人等,脱离了纷繁堪扰的沉重浮生,开始了平静的生活……

由于被误认有切肉的技能,政府又给老五找了份屠宰场切肉的行当。到了屠宰场才知道,新工人不能直接切肉,要从抬牛腿开始。一头头被屠宰好剥净皮的牛从传送带上晃晃悠悠的移过来,下面的工人要接住切下来的牛腿,牛腿很沉,掉下来时一下子要抱住。前腿还好说,两条后腿猛砸下来,力量小的根本接不住。在这里干了不到两个月,老五就失业了。

失业后,老五继续选择找工作。一天,当地人力中心通知老五去加斯佩岛的一个小镇去当实习厨师,原因是当地小镇一家餐馆的中餐厨师得癌症不久于人世了,政府安排老五去做中餐实习厨师,并解决80%的工资,还寄来一张100元的支票作为路费。到了那个小镇没多久,中餐厨师去世了,老板也并不打算再开设中餐服务,老五又失业了。

没有持续的工作,就不能将在泰国认识的未婚妻接来,不得已,还得继续找工作。过了几日,有朋友介绍老五去干另一个工,给出租车换计程表,一天可以挣50元,在加50元小费,这可是不菲的工资,老五毫不犹豫就去了,每天站在寒风里给出租车换计价器。就这样经过两个多月的打工,老五终于攒足了担保未婚妻的钱,未婚妻最终收到了加拿大领事馆的通知,取得入境签证。

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虽然很甜蜜,但是日子过得更艰难了。老五又回到屠宰场工作,每天的接牛腿的工作繁重又枯燥。一天,两只牛后腿猛砸下来,老五一个抱不及,被牛腿砸中,连人带牛腿从二楼滚下来,摔伤了腰,只得工伤休息。

没了工作,,日子如何过?正在此时,早年来加拿大、生活在亚省的姨妈给老五来电话,希望老五到加西去生活。于是,在与太太商量后,老五乘搭灰狗巴士用了四天时间,由蒙特利尔迁到寒冷的爱民顿市。到了加西,生活要重新开始,老五每天忙着打工,整整三年,就呆在洋人餐馆的厨房中当助厨、烧牛扒,生活勉强过得去。

三年后,有朋友在蒙特利尔邀请精通东南亚多国语言的老五合伙开成衣厂,老五又带着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大女儿,驱车四千公里返回了蒙特利尔。在岳父的资助下,老五当起了老板,搞起了成衣厂的生意。开始生意还不错,但逐渐成衣厂越开越多,利润越来越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连妻子都通宵在厂里做衣服,女儿病了也没有时间回家休息,老五夫妇已心灰意冷,无心经营,遂将成衣厂盘给了一个马来西亚新移民,又变成了打工的。

经人介绍,老五找到了一个在热水锅炉厂给锅炉喷漆的工作。这个工作是在特殊的工作间给一人多高的热水锅炉做高压防锈喷漆,整个车间是全高温环境,而且全是夜班,在华氏1600度的高温里,整夜要给锅炉喷漆,工作环境异常恶劣。第一天去试工的工友第二天全都不来了,只有老五一个人次日出现在工头面前。

为了养家糊口,再难的工作也要坚持做下去。每天夜里老五就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工作, 翌日凌晨到了家里,已经累得连话也不想说了。就这样,老五一直干了整整10年。鼓噪单调而又处于高温环境中的工作,多次工伤住院,使得还不到50岁,老五就做完了两眼白内障手术,同时,身体也未老先衰地长满了老年斑。十年后,老五实在干不动了,经人介绍,到了一家华人超市做切肉工。转了一圈,老五归根结底还是个切肉的。

超市的切肉功属于轻体力劳动,也充满了危险,一不留神就会切到手。就这样再熬了几年,终于熬到了“退休年龄”,当初做难民抵达加拿大的时候,老五将年龄改大了7岁,现在终于得偿所愿,正式退休,拿到了退休金。

退休后的老五一直想回泰国,但没想到泰国对老五的通缉令还一直有效,就连在泰国的岳母去世都回不去。泰国的往事只能回味了。至于“祖国”柬埔寨,他再也不想回去了。对老五这样原籍柬越的华人来说,祖国是不重要的,活着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