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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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英国人伤天害理向中国倾销鸦片
话说，1930年中秋节翌日，福州宫巷大户人家、经营南北货的郭老板，跟平常一样忙着照管他的生意，并不知道他的母亲那天上午把他的尾囝（幺儿）叫进她屋里训话。
70多岁的老祖母，越过儿子，直接训孙。这是不是有点儿“垂帘听政”、“越俎代庖”的劲头？
这不算“垂帘听政”，也不算“越俎代庖”。这只是因为老太太本人是他们家一起“事件”的“事主”和唯一“知情人”。她自己发现，她的金首饰不见了。而她第一时间就明白，是尾囝孙依彪干的。所以她瞒着儿子，对尾囝孙展开盘问，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郭家老太太可不是吃素的，三下两下，她的尾囝孙依彪就招供了：“依嫲，正是我掏去。”奶奶，是我拿去。
福州人管祖母叫“依嫲”。福州话里没有“奶奶”这个词，只有“郞奶”、“依奶”，都是指母亲。汉语里，“奶”字本来就是指母亲。三国时期出的词典《博雅》里就讲，奶，母也。楚人呼母曰奶。普通话里，“一奶同胞”里的“奶”就是指母亲。“一奶同胞”是指一个母亲生的兄弟姐妹，而不是指兄弟姐妹吃同一个奶。母亲有两个乳房，不止一个。“一奶同胞”也可以说成“一母同胞”。
依彪把“偷”说成“掏（拿）”，是祖母引导的。祖母从始至终都只问她的金器是不是依彪“掏去（拿去）”，依彪乐得就坡下驴。用“掏”字可以大大降低罪恶感，而他祖母根本不是要追究孙儿，更不是要治孙儿的罪，她只是要解决问题。
既然依彪承认自己“掏”了她的金器，接下来老太太就要搞清楚依彪拿了金器去做什么。老太太没有直接这么问。她让依彪起身，去打开她的首饰奁，说：“裡势有3张字纸，汝掏出来。”里面有3张字纸，你拿出来。
依彪遵命去打开祖母的首饰奁，拿出了那3张字纸。只见，每张纸上有一个字，是祖母的字，文雅娟秀的瘦金体。
依彪祖母外家侬（娘家人）是开白面厝（妓院）的。不要以为开白面厝的人是地痞流氓黑社会，不是的。他们只是有能耐跟黑白两道过招。那时候开白面厝是合法生意，就像现在的澳门开赌场是合法生意一样。现如今澳门赌场老板都是体面人，那时候福州开白面厝的，不敢说个个都是体面人，最起码依彪祖母的外家侬（娘家人）都是体面人，家庭成员个个都受过良好教育，知书识礼。依彪祖母也是这样，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
瘦金体是一种楷书，宋徽宗赵佶所创。字体结构精致，风姿绰约。局部看腴润洒脱，整体看细瘦透着犀利。由于宋徽宗是亡国之君，故而后世习瘦金体者不多，可是依彪的祖母却一看就喜欢上了，学了一辈子。
（上图：宋徽宗手书：欲借风霜二诗帖。）
依彪看到，祖母在每张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分别是：嫖、赌、抽。抽不是抽烟草，而是抽鸦片烟。
我在前面的章节里说过，福州人口语是普通话，文字却是正宗中原标准汉字。嫖妓，福州话是“客遛白面（玩妓女）”，但写出来却一定是“嫖妓”。抽鸦片，福州话是“食鸦片”，但写出来则是“抽鸦片”。
老太太对依彪说：“汝金器掏去做什乇？只3字汝拣蜀字。”你金器拿去做什么？这3个字你拣一个字。
老太太为什么要费事写这几个字呢？直接问不就完了吗？“你金器拿去做什么？是嫖是赌还是抽？”
问题就在于，她，说，不，出，口。
她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对着自己还不到20岁的孙儿，说不出这几个字，尤其是那个“嫖”字。
虽然那时候开白面厝是合法生意，去光顾白面厝也没问题。可是，“客遛白面”？老太太真说不出口。其实不要说“客遛白面”，就算是正常夫妻房事，老祖母也是不会跟孙儿进行探讨的。
听了祖母的指示，依彪就拣了其中的“赌”字。
祖母一看，心里暗自觉得，比她希望的差，比她最害怕的好。
她希望什么？希望孙儿是拿钱去嫖。她最害怕什么？最害怕孙儿拿钱去食鸦片。
那时候，不仅开白面厝合法，光顾白面厝也没有什么道德方面的压力。白面厝的顾客，商人、官员、文化人、在福州的洋人（包括驻福州外国领事馆的官员和在福州经商的洋商人），都有。
（上图：百多年前福州白面厝新紫銮遗址。）
上一章我讲过，她外家侬（娘家人）在“十里洋场”中平路开的白面厝新紫銮，连一代文化大师林纾都去光顾过。
晚清诗人邱炜萲不仅光临过，还写进散文《菽园赘谈》里：“往南台选胜。至则歌院比邻，层台傍水，香巢小结，深巷垂杨。见夫陈设之华丽，梳掠之入时，举止之大方，应酬之温雅，未曾真个，已觉魂销……”南台即台江。
这位邱炜萲是厦门人，长年住在新加坡。他只是在光绪十九年（1893）赴试省闱时到过福州，短暂在福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就这样短短一段时间，他就光顾了中平路的白面厝，跟现如今的人去唱K一样轻易。
“吃喝嫖赌抽”这5个字连在一起讲，是旧时代才会发生的事。因为，那时候，这5种行为都不算罪错，都只是对行为人自己有伤害。吃是指胡吃海塞，喝是嗜酒无度，这两样到现在仍然被定位为“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后面那三样，现在被定位为“罪错”。
“吃喝嫖赌抽”这种顺序，是按对行为人自身危害的严重性排列的，排在前面的危害较轻，排在最后的危害最大。抽鸦片危害大于赌博，赌博危害大于嫖妓，嫖妓危害大于酗酒，酗酒危害大于暴食。
我前面说依彪的祖母希望孙儿是去“嫖”。这“希望”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谁希望自己的孙儿小小年龄去嫖妓嘛！这里说的“希望”，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意思。嫖的危害比赌博轻一点。
（上图：杜月笙。）
旧时代上海滩大亨杜月笙说过：“嫖是落空，赌是对冲……”。意思是，嫖是一点也收不回成本，钱是有去无回。赌却不一定，有输有赢。
钱财落空，落空落空呗，她家不差钱。再糟糕也就是依彪嫖到走火入魔，包养了一个贪得无厌的白面（妓女）。甚至更糟一点，依彪不仅包养她，还要娶她。那也不是事。
当时福州有个活宝叫曾宜，土纸行老板曾文干的大公子，妻妾成群，号称“十二金钗”，也叫“十二月花”，其中七八人就是曾宜嫖妓嫖得来劲，干脆将她们赎身，娶回家做妾。
依彪祖母外家厝（娘家）就是开白面厝的，她觉得就算孙儿看中哪个白面非娶不可也不是不可以，让他先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再将那白面娶来做妾就行了。不是个事。
可是，依彪没去嫖，而是去赌。他告诉祖母：“我客遛开巴。”我玩开巴。
开巴是一种赌博，清代中叶开始流行于福建、广东、浙江一带民间，香港叫“字花”，是香港六合彩的前身。
虽然赌钱比嫖妓危害大，但还是比抽鸦片好些，老太太暗地里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老太太最怕的是孙儿染上毒瘾，那就很难救。
（上图：1839年6月林则徐虎门销烟。）
话说英国人对中国人所做的最伤天害理的事就是19世纪无节制地向中国倾销大量鸦片，荼毒中国人。直到1930、1940年代，鸦片仍在中国广泛地区泛滥，福州也不例外。鸦片绝迹要到1950年代初。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政府发动了史上力度最大的禁烟运动，从1950年至1952年，严禁种植、生产制造和贩卖鸦片，更没有进口一两半两鸦片，自此之后肆虐中国百多年的鸦片终于在中国绝迹。
（上图：百年前吸食鸦片的上瘾者。）
老太太要往实锤里砸一砸，就问依彪：“汝俪是去赌？许两样铁硬都无？”你只是去赌？那两样肯定都没有吗？
依彪答：“铁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