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访黉利行旧址
2015年6月28日下午半晌时分,日丽风轻,云白天蓝,我们在慈黉爷(澄海人对陈慈黉的尊称。黉:潮音huang5;普通话音hóng。)家族第五代侄孙、书画家、艺术家陈克湛先生和第五代外孙女高女士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泰国吞武里府湄南河边的黉利公司旧址。
慈黉爷家族第四代传人、黉利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总经理陈天中先生已在公司等候我们良久,他热情地与我们握手寒暄。虽然他与我们一行以前没见过面,但潮州话一说,就像拉家常一样,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曼谷黉利行旧址
我们还在“火船垄”(轮船公司)的旧址碰到一位阿伯,他听到我们一行人在说潮州话,马上走过来问:“人客阿兄俺岂是潮州人?”我们说:“是。”他马上随口而出:“潮州风景好风流,二只鉎牛一只溜。”老人家见到家乡人,好兴奋,聊个不停。他是澄海隆都前溪陈人,是陈慈黉先生的家乡人,今年91岁,来泰国70年了,退休前在黉利公司做工。这场面好温馨,好动人。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嘛!
高女士热情地为我们作引导、介绍。她是《泰国华人历史》(A History of The Thai-Chinese)一书的作者之一。我们只知道她姓高,她只有泰文名(英文拼写是Pimpraphai Bisalputra),她母亲是陈慈黉家族第四代,嫁给了曼谷“火船垄”(轮船公司)高氏的后代。高女士是一位很有修养的女性,举止优雅,谈吐得体,操着一口在泰国很难得听得到的纯正英语,介绍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大院,是陈慈黉于1871年在泰国创办黉利行的基地。楼下大厅是过去公司开会议事的地方,类似于会议室,或者叫议事堂吧。现在置放着慈黉爷和他的泰国太太(当地潮人叫“番嫲”)的遗像。尽管相片已经残旧,但慈黉爷当年年富力强的风采,依然可见。进门右手边挂着慈黉爷的儿子陈立梅的遗像,左边挂着的是其孙子陈守明的遗像。几件家具,简朴而整洁,依稀可见当年创业的艰难和节俭。
楼上中间大厅供奉着“家神”。左手边“大房”住的是“番嫲”,连着的厢房里住的是女儿们。母亲和女儿们负责祭拜祖宗,这可是很神圣的家族任务。主人告诉我们,泰国民间风俗还保留着母氏社会的遗风,伺候长辈、祭拜祖宗的事情都是由女儿们负责的,女婿多住在女方家里,所以有“暹罗家神走囝拜”的说法。想想潮汕原乡现在的情况,我不仅暗暗发笑。因为原来重男轻女之风甚盛的潮汕原乡,城市里的,现在不也是有很多女婿到女方家里与岳父岳母一起住。倒不是因为要祭拜家神,或者是母氏社会的遗俗回潮,而是女儿与母亲、女婿与岳父岳母的相处,比儿媳妇与婆婆、公公容易沟通一些,有利于家庭的和谐相处。
也正由于女儿守家的这个风俗和规矩,慈黉爷家族的男人们都走南闯北,到世界各地区闯荡奋斗了。至今,这个庞大的家族六世同堂,有几百口人之多。在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美国、加拿大、英国、台湾、香港等国家和地区都有这个家族的事业,据说其企业、公司多达250家左右。1995年,曾经排过“经济实力最强的海外潮籍人士”,在60位上榜人士中,陈黉利家族的第四代传人陈天听排名第十四位,拥有财富约20亿美元,现在的财富可能就更多了。
从门口出来,是一片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大的绿草坪。如茵的草坪尽头,就是川流不息的湄南河。各种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船只在河上穿行。我呆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点数着河面上穿梭的各种船只。过河的轻风拂面,把下午的暑气吹去。我放任想象的野马,信马由缰。当年这里应该有个码头吧,黉利行的货物,应该就是从这河边的码头集散的。
曼谷高氏“火船垄”旧址,后被黉利公司收购
看看黉利行旧址的隔邻,原来属于高氏家族、后来由黉利家族收购接管的“火船垄”旧址,现在也残破不堪。再想想潮汕原乡陈慈黉故居昔日的气派和今天的式微。一百多年来,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变的是眼前这条照样奔腾不息的泰国人民的母亲河,它见证了黉利家族的兴旺发达,也见证了这个创业基地的败落。当然,在世界各地的陈黉利家族至今仍然繁荣昌盛,我也衷心祝福这个令澄海人、潮汕人,令泰国华人、世界华人脸上有光的华人翘楚家族,像湄南河一样千年不息,万世其昌!
三访耀华力
耀华力,即耀华力路(或耀华力街),是泰国曼谷唐人街的主要街道。我不懂泰文,只知道英文拼作“Yaowarat Road”。据说,“耀华力”路是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开始修建的,“Yaowarat”的泰语原意是“太子”。“耀华力”三字是早期华人用潮州话翻译的,音义结合,十分巧妙。听泰语的发音,与潮州话念这三个字确实很接近。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地名,是从书本上得到的。1992年,我首次要去泰国访问之前,到著名华文文学研究专家陈贤茂教授主持的汕头大学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中心资料室去查阅跟泰国有关的资料,发现了一本叫做《风雨耀华力》的泰国华文作家长篇接力小说(我至今还记得是福建的鹭江出版社于1987年出版的),便借来阅读。读着读着,便被它浓浓的乡土文化氛围所感染,好像故事就发生在“小公园”和“三永一升平”的汕头旧市区。每一页小说里都会跳出来的几句熟悉而亲切的潮州话对白,令我产生怀疑:“这真是发生在泰国的故事吗?”
曼谷耀华力街上,汉字招牌林立
后来,当我真的走在耀华力街头的时候,这种感觉不是减弱了,而是增强了。耀华力是曼谷唐人街三条主要街道之一,长约2公里,位于曼谷的西面。其他两条街道是三聘街和石龙军路。唐人街是老曼谷的主要街区之一,已有近200年的历史了。耀华力路上满大街的金行、钟表店、杂货店、中餐馆、小巴萨(菜市场)、大酒店都写着中文繁体字招牌。走过去随便跟店伙计搭讪,华语、潮州话都行得通。连守门的红毛印度保安,也会来上几句潮州话,称呼你为“头家”,跟你说“恭喜发财”。
当然,这里最著名的还是金行。据说,曼谷70%的金铺就分布在唐人街上。上百家大大小小的金铺,门口竖着巨大的中文招牌,柜台里陈列着金光闪闪的首饰和黄金制品。与别处的金铺不同的是,这里的黄金首饰是一堆儿一堆儿地摆在那儿,金链儿是一扎一扎地挂在墙上,就像是一捆捆的小绳子。这里卖金子仿佛是在卖大白菜,让顾客自觉不自觉地也跟着豪气起来,一掷万金。
我们这次是四月中旬到的曼谷,正好碰上黄金价格世界性的大跌。一天上午去公干之前,主人带我们顺路先逛了一下。到了耀华力一看,傻眼了:大街上的每一家金铺门前,都排着长长的几行人在等着店铺开门。他们不是来“选购”的,而是来“抢购”,来“扫货”的。
主人说,曼谷人有“炒金”的习惯,耀华力就是“炒金”的主要所在地。每天早上商店开门之前,黄金商会的领袖们会集中开会,根据世界黄金的行情,定出当天全国黄金统一的零售价。而曼谷的金价,对世界金价是有所影响的。据说,每天商定金价的黄金商会的会长祖籍就是潮汕。曼谷卖金,现在还采用旧的单位和算法,以“铢”(潮州音puag4)为单位,一铢四钱,四铢十六钱为一两。我不懂是怎么折合为国际通用的“克”的。
曼谷耀华力街头夜景
除了黄金之外,还有一些商店出售来自中国大陆的特产,如贵州的茅台酒、北京同仁堂的药丸、漳州的片仔癀、重庆的天麻、成都的当归、兰州的枸杞、新疆的大枣等,五花八门。各种潮州的小吃,桃粿、菜头糕(萝卜糕)、鱼饭(冻鱼)、粿条(米粉条儿)、卤味,应有尽有,而且名称都与潮州话一样,成为了泰语词了。
放在小竹筛里的鲜甜美味的“鱼饭”,物与名也都跟潮州话一模一样:个儿小点儿的叫“巴浪”,大而肥的叫“巴图”(阴上声)。这两个鱼名应该是泰语的借词:泰语把鱼叫做“巴”,“X鱼”就叫做“巴X”,因为泰语的修饰成分后置。当然,也有出售泰国土特产的商店。我最喜欢色香味俱佳的水果店:带刺儿的榴莲、金黄的芒果、硕大的香蕉、长胡须的红毛丹,还有比澄海的林檎大上两倍的“大种”林檎(番荔枝),看得人口水直淌……
从1992年至今,我来曼谷已经N次了,其中有三次就被主人安排住在唐人街里:第一次住白玉兰酒店;第二次住中国大酒店;这次来,住的是大华酒店(Grand China)。
第一次来的时候,中国的豪华酒店不多,觉得白玉兰酒店已经很高大上了。但现在看起来,唐人街就是个旧城区,建筑物多数都是有年头的楼房了,显得十分陈旧,甚至可以说破败了。尤其是街上半空中的电线,一捆一捆地横穿竖拉,杂乱无章。
我原来感兴趣的是,这里的潮州话就像耀华力的建筑物一样有年代感。跟店里会潮州话的伙计聊天,像是穿越回民国时代。什么“头家”“伙计”“咕哩”“客栈”等词语,频频出现。但这次来,发现能讲潮州话的店员已为数不多了。我故意说,我只会潮州话,你们有会潮州话的人吗?店员进到后面请出来了一位大概有80来岁的老伯,他告诉我,不少潮州人在这里发财了以后,嫌这里嘈杂混乱,缺乏安全感,便都迁离了。留守于此的,多半不是老妪,就是老汉了。“年轻人从耀华力出去之后,就不再学潮州话了。我们这些还呆在这里的人不久也将‘走’了,也就没有人会在这里讲潮州话了。”老伯一脸“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失落神情,沮丧地说。
我心里也在淌血!我深深地知道,一种原乡的传统文化要在异国他乡得到继承和发展,那是多么得困难!就是在中国本土,在滚滚而来的经济大潮和波涛汹涌的流行文化的冲击之下,要保持传统文化的长盛不衰,也不是那么容易。君不见,各地的有识之士,都在为抢救和保护自己的方言和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努力吗?
好在我在泰国政法大学参加“原乡与异乡”学术研讨会时,偶遇了一些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从潮汕过来工作、做生意,后来定居泰国的新移民,他们告诉我,这些新移民的人数也不少,可能也得以万为单位计算,他们成立了一些新的潮人的行业或地域、宗亲联谊组织,也经常有一些聚会,一起说潮州话,吃潮州菜。
但是,他们在泰国的子女将来还说不说潮州话呢?
我是不乐观的。
文/林伦伦 来源:南粤古驿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