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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治家》|英国未来应发展“国家资本主义”
作者:大卫·艾格顿(David Egerton)
译者:孙晋
法意导言
英国脱欧进程可谓艰难坎坷,这场脱欧拉锯战依次上演过:公投请愿、高院裁决、女王批准、首相声明、“府院”之争、多轮谈判等等。至今,英国脱欧尚未尘埃落定,脱欧不光是要解决英国与欧盟之间的关系,也是“后工业化”时代,全球格局重塑的一次尝试。本文采用历史的视角讨论英国脱欧,文章前半部分概括了二战后英国经济主体的变化及伦敦崛起原因,后半部分开始发问为什么脱欧会至于此。作者经过分析推导出脱欧背后的逻辑不是经济因素,而是政治导向。作者如此研究,同样不光是要解释英国脱欧、英国与欧盟之间的关系,也是想解释这种重塑全球格局的可能的尝试。本文于2019年11月13日发表于《新政治家》杂志(Newstatesman),作者大卫·艾格顿(David Egerton)著有《英国兴衰:二十世纪英国史》(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British Nation: A Twentieth-Century History)。
堪称20世纪最风光的保守党何以成为英国的耻辱?为何与权力、经济紧密相连的政党会无视国家利益?
2016年以来,由保守党引领的脱欧危机始终困扰英国。经济因素是引发脱欧的最关键、最直接原因。比如,2008年的那场金融危机就影响了公投:危机导致经济停滞,不仅影响企业产能和工人工资,公共服务领域也被波及——公众服务支出被大幅削减。管理社会福利的政府部门惨遭重创,底层劳动者亦是如此。
英国脱欧背后蕴含强大的经济转型逻辑,而这逻辑背后又有更深层次的渊源。在过去的40年余中,英国资本性质在多个维度中发生变化,“新自由主义”或“后工业主义” 已不足表达彼时的英国,资本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也随该变化而变化。
1945年以前,英国经济水平曾制霸全球。垄断资本主义者视英国为全球政治和商业中心,自由资本主义者将其视为世界上最大进口国。然而,1945年以后,英国在意识形态、物质基础两方面进行自我变革。彼时,英国主流经济体是国有企业,煤炭主和煤炭生产商大都成为公有制企业,例如国家煤炭委员会,英国运输委员会(包括英国铁路公司)和英国电力局。
同时,英国还存在一种类似的国有企业形式:它与保守党有密切的关联,由包括帝国化学和联合电气在内的大型私营公司组成,与以往的企业形式有本质区别。1950年至1960年,英国工业化进程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迅猛。与19世纪英国被称为“世界工厂”时相比,这十年间,英国制造业产能占GDP的比例更高,制造业用工量也达到相当大的规模。
这两种体制的企业保障英国人民所有基础建设,囊括铁路,道路和能源,以及汽车,电视,飞机和服装。到了20世纪70、80年代,绝大多数英国人都吃得上本地菜,不再依赖进口食物。得益于现代煤矿开采业的发展,例如塞尔比(Selby)的煤矿和英国北部海域的海上石油钻井平台,英国的能源供应实现自给自足。英国制造的商品出口总量达到进口食品、原材料和大部分能源总量的一半时,英国贸易即能平衡,不再需要出口。1945年初期出现的“要么出口,要么死亡”的危机消失了。
此后,英国资本主体形式发生重大变革。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英国经济逐步加大对外开放力度,成效显著。英国制造业成为净进口产业,二战后其贸易逆差规模之大超乎预期。曾经是英国工业核心的大型国有企业,如帝国化学工业(Imperial Chemical )、通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或英国利兰(Leyland)公司全都消失了。如今,国有企业变成了外资企业。在1950年到1960年这十年间,英国是世界第二大汽车制造商,考文垂和中部其他城市是英国汽车制造业的核心,而如今,英国汽车工业属于净进口产业。从印度塔塔集团(最大的制造业雇主)到法国索迪斯食品公司,细数英国许多大企业(多为外资),它们甚至没有在伦敦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根据英国国家统计局(Office for National Statistics)2017年公布的数据显示,英国非金融业的营业额约有34%是由外资企业创造的,在制造业中,这一比例超过50%。
甚至,与政府合作的承包商也多为注册在国外或避税地的公司。根据蒂莫斯(Demos)最新的调查,在政府34家战略供应商中,有25家供应商——公共领域(包括卫生和国防)的最大供应商——都为注册在避税地的公司。
国内存有大量海外注册公司的现象并非英国独有,比如,瑞典沃尔沃(Volvo)就是中国公司吉利(Geely)旗下企业。但,德国的汽车行业仍主要由德国企业操控,全球经营业务,包括在英国经营(相比之下,英国没有在德国经营的的汽车企业)。法国标志(PSA)和雷诺(Renault)也依旧为法国人所有,由菲亚特-克莱斯勒(Fiat-Chrysler)主导的意大利汽车业仍由巨头阿涅利家族(Agnelli family)抱持,全球电气工程集团西门子,总部位于德国,德国拥有部分所有权,其在英国经济中占比远超的英国任何一家电气公司在德国的权重。这不仅意味着欧洲大陆国家保留了国家资本的形式,而且这些国家资本的企业同时也是全球性企业。
英国金融业竞争激烈,但金融中心伦敦的大部分金融活动对英国经济的影响很小。曾经代表英国金融业和工业的伦敦,如今辉煌不再。英国股票市场50%为外资资本。多数顶级上市公司的业务移往海外,因此FTSE 100指数既不能反映英国经济的表现,也无法反映出市场对英国经济的信心。
20世纪80年代,保守党将商品、服务和资本推向激进的自由市场,力度上超过了欧洲其他国家。这为英国带来了众多好处,比如,将高效、运作良好的公司带到英国,振兴英国经济;向英国输送欧盟及全球范围内最好的物资和一流的人才。开放对于伦敦来说是极佳策略,但是造成了收益分配不均衡的结果。
在新的经济环境中,伦敦已然成为集财富与权力于一身的城市,工业衰落,但国际化的服务业异军突起。战后伦敦人口总量萎缩,这个数字在20世纪80年代初达到谷底。随着新自由经济发展,伦敦蓬勃复苏,在许多方面回到了爱德华时代的盛况。似乎玛丽·波平斯(Mary Poppins)的世界——银行家,保姆,扫烟囱的清洁工等等——又回来了。但是伦敦,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格局却与以往不同,它不再是商品交易的集散地,也不再引导英国企业海外投资,它变身成为国际化的货币交易所,主导投资流向英国境内而不是境外。
(译者注:玛丽·波平斯(Mary Poppins)是英国文化的符号,她是英国家喻户晓的会魔法的英式保姆。)
80年代初期,伦敦吸引了大量外国资本和人才,成为国际中心。到2018年,伦敦36%的人口在英国境外出生,22%的人口为非英国居民(相比之下,只有14%的人口在英国境内出生,9%人口为英国居民)。新时代的伦敦不仅有移民组成的工人阶级(这是欧洲首都城市的典型特征),而且有移民组成的精英阶层,这种情况是不常见的。伦敦已成为全球资本的中心,它不能像过去那样为英国工业代言,也不能为英国金融业代言。
营造舒适的家:英国利兰的生产线奥斯丁Maxi 1500的摆拍,图片摄于1969年
但脱欧既不是伦敦的需求,也不是外资企业的要求。自由市场的代表——包括英国工业联合会,英国《金融时报》和《经济学家》——采取的软脱欧立场凸显了脱欧不是资本的意愿。相反,政策表现了保守党与资本之间、资本与国家之间的新区隔。
说来,英国脱欧是件略显奇怪的事,这么说不是呼吁国家资本夺回经济控制权——至少不是为了支持像雅各布·里斯·莫格(Jacob Rees-Mogg)那样的人。支持脱欧的人认为,即便欧盟是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贸易区,同时也是最大的单一市场,但欧盟还是不行。脱欧者希望实现英国与全球市场的单边自由贸易,他们想放宽管制,使英国,甚至仅使英格兰重燃,成为商业中心。另外,支持脱欧的全球主义者,尤其是像戴维·戴维斯(David Davis)和利亚姆·福克斯(Liam Fox)这种沉迷于对贸易协定的幻想的人,妄想英国复兴,再次成为创新先驱,带领全世界进入第四次工业革命,就像英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里的表现那样。他们认为英国已经改革并复兴了,而““衰落论者”和“失败论者”对此表示异议。
下议院辩论时的雅各布·里斯·莫格(译者注:雅各布·里斯·莫格,Jacob Rees-Mogg,保守党议员,近期,因其在下议院会议上的“葛优瘫”成为“网红”)
(译者注:单一市场,single market 是指在欧盟内实现没有内部边界的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内保证商品、人员、服务和资本的自由流动)
撒切尔主义没有塑造出成功的英国资本——脱欧也不是一个可行的复兴计划;传统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脱欧是“不切实际”的计划,损害英国的改革成果——而只有彻底的革命才能实现英国的复兴;既不致力于也不依赖于国家资本的私人资本家,企图通过彻底放松管制达到复兴目的只是幻想。
说到英国,你最先想联想到的资本大鳄是谁?首当其冲的可能是,疑欧论商人詹姆斯·戈德史密斯(James Goldsmith),这位将公司总部设在伦敦的法国金融家曾向公投党提供援金。其次是,钢材贸易商奈杰尔·法拉格(Nigel Farage),前英国独立党(Ukip)领袖,现为英国脱欧党领袖。还有亚伦银行,其拥有一家小型离岸保险公司,为脱欧提供资金支持。前保守党的副主席迈克尔·阿什克罗夫特(Michael Ashcroft)和亚伦银行的公关总监安迪•维格莫尔(Andy Wigmore)与前低税殖民地伯利兹都有着密切的联系。
还有移居海外发展的制造商也支持脱欧,比如欧洲公司英力士(Ineos)的富吉姆-拉特克利夫(Jim Ratclife),在英国本土只保留少量业务;还有戴森公司(James Dyson),现在移至新加坡。脱欧还获得城市里金融机构的支持——例如克里斯平·奥德(Crispin Odey)和里斯·莫格(Rees-Mogg))——伦敦主要的报纸(《每日电讯报》,《星期日泰晤士报》,《太阳报》和《每日邮报》),其核心金融业务均不在英国本土。简言之,他们不是国有企业,而是追逐经济利益的资本家,他们不必依赖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健康状态。
那么,另一个问题来了:既然英国脱欧诉求与资本现实之间有区隔,资本家利益与国家政策脱节,为什么英国脱欧虽然屡次惨败但却始终没有瓦解?为什么脱欧会对英国政治和公众的生活始终保持超常的吸引力?尤其对保守党。
首先要提到的关键原因是,在英国保守党理事会中,大多数英国本土企业的亲欧立场都没有得到保守党足够的重视。过去,如果有首相试图颁布有损经济的政策,民众就能挺身而出进行干预,以防止损害发生(也许最好的例子是,在1975年的全民公决中,企业家公开投赞成票,赞成英国继续留在欧洲经济共同体中),而现在,民众阶级的呼声无法得到回应。
另一个原因是,英国公司的业务不再局限于英国本土完成。日产汽车和塔塔公司,高盛和摩根大通都可以轻松地将其业务转移到海外。像德国汽车业一样,它们可以在欧盟区、亚洲或世界其他有更大的利益空间的地区发展,企业不愿公开干预当地政治。
英国脱欧是由政治驱动的,而不是经济驱动,这有些异常。有工作的人并不赞成脱欧,尽管这点无从尽调,但多数赞成脱欧的选票出自英国本土人之手,尤其是已退休的人;赞成脱欧的保守党比工党要多;赞成票主要来自大城市以外。换句话说,脱欧意向与实体经济运行状况无关,也与欧盟本身无关。也许,脱欧意向是对现代化的反抗,是对外资占领英国经济的反抗,也是对战后保守的国家资本的支持。换一种方式考虑这件事,退出欧盟运动动员了潜在的反伦敦人群,其实就是在反布鲁塞尔。
英国脱欧尚未成功的原因之一是,自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以来,英国经济持续变化,人们很难确定支撑英国经济主体是什么,是在英国本土经营的英国独资公司,还是在英国经营的外资独资公司,还是在英国经营和注册的外资公司?英国政府会支持戴森(Dyson)将远东制造的吸尘器出售给中国吗?推广英国汽车在中国的销售量意味着什么?这也就难怪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会选择既朴实又日常的英国产品出口境外——比如,威士忌、羊杂、梅尔顿莫布雷馅饼和公交站的候车亭。
英国资本性质的转变也使英国脱欧成为不切实际的政策。在技术官僚干预经济的时代,虽然政府官员有专业部门的经验和知识,能够了解市场的详细需求。但是,这种专业知识远远不够,保守派领导阶层——由商业巨擘和制造业巨头,如斯坦利·鲍德温(Stanley Baldwin)和内维尔·张伯伦(Neville Chamberlain)领导——对现代工业和资本运作就缺乏足够了解。
就算英国是第五或第六大经济体,一旦遇到新兴的经济体,比如欧盟、美国和中国,以及日本和印度竞争时,经济实力排名根本毫无意义。与大多数中型国家相比,英国不算是全球化的参与主体。尽管人们还在谈论英国企业和创新,但英国的生产力低下且停滞不前,难成创新领袖。
事情总有另一面,脱欧的尴尬局面也有其好处,脱欧的过程突显了英国的不平等。它引起了人们对“基础经济”的普遍关注,这一概念涵盖了从物流网络到供应链的所有方面。
在这场对“基础经济”了解的过程中,英国人不仅了解到食物供应的来源,而且了解到物流速度:从南欧运送食物究竟有多快。谁会知道有这么多英国鱼和羔羊被卖到欧洲其他地区?除了专家之外,谁能理解跨欧洲的即时系统?该系统管理汽车组件在欧洲版图移动,以至于谈论英国的汽车业就不可能不谈欧洲汽车工业。
渐进式改革始终取决于对当前现实的理解,以确定经济需求及适应其变化。无论如何,对英国经济来说,脱欧一直是英国早应接受的教育。
尽管自由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者都认为资本姓什么并不重要,但在这个经济不平等,政治分裂和地缘政治混乱的时代,有必要重新慎重思考国家资本。可以肯定的是,英国要将经济手段渗入国家及公民的日常生活中,以国家目标为导向,在技术技能和创新方面承担更大的责任,英国会重拾失去的利益。
翻译文章:
David Egerton,How Britain Was Sold,Newstatesman,Nov.13,2019
网络链接:
https://www.newstatesman.com/politics/uk/2019/11/how-britain-was-sold
译者介绍
孙晋,现为法意读书编译组成员。希望通过翻译工作了解他者,同时也希望被理解的学生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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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una 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