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汉
今天是10月6日,中国国庆长假的倒数第二天,按理说,现在应该是返程高峰了。
但是,对于泰国而言,10月6日是一个十分不吉祥的历史性纪念日。
这个日子,和我们今天要说的人和事儿,颇有一些渊源。
趁此机会,我们接着昨天往下说——泰国“民主之父”比里·帕侬荣的故事吧。
上一期我们说到,比里作为一个泰国华人政治家,前半生完成了彪炳史册的三大功绩:
组建了泰国历史上第一个资产阶级民主政党;
领导1932年革命,成功将泰国从“绝对君主制”转变为君主立宪制;
在泰国銮披汶政府“投日”的黑暗时代中,比里领导泰国地下抗日运动,成功将泰国从“二战从犯”变成了“盟军卧底”。
于国于民,功在千秋。
他是泰国版的孙文,是泰国版的戴高乐,是泰国历史最伟大而成功的重塑者。
但是,如此伟大的国父级人物,晚年却远离故土,客死他乡。
这是为什么?
要想理解比里的后半生,先要看一点背景介绍——
泰国华人:最有钱的,与最革命的
上一期,我们提到过,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泰国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基本都是华人。
“资产阶级”=“华人”,这个好理解,东南亚各国基本上都这样。
暹罗历代王朝,无论是王室还是普通农民,都不怎么明白经营生意的道理。
于是,泰族王室(与华人密切通婚之后的)开始大量依赖华人打理家业,将一些国家经济项目承包给华人,让华人负责经营,并由华人向国家(实际上也就是王家)缴纳大笔资金,以此实现双赢。
久而久之,暹罗工商业界,清一色的华人。
1900-1960年暹罗老照片
暹罗王室和民众,开始猜忌华商,认为华人掌控泰国的经济命脉,对暹罗经济有所威胁。
而实际上,华人富商不但没有威胁到泰国的经济独立——反倒是泰国那点仅存的经济独立,都是靠着泰国华人,从洋人的手中艰难地抢夺回来的。要不是华人,近代暹罗根本没有资本主义经济可言。
久而久之,暹罗华人几乎等同于暹罗资产阶级本身,华商形成了独立的阶级与政治团体,开始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取代“泰族封建贵族统治”而政治目标而努力。
这,是20世纪初的暹罗。
暹罗1920年老照片
与此同时,在暹罗工业化初期,由于泰族农民被禁锢在土地上,也不如汉人劳工吃苦耐劳,于是“泰人负责种田,华人负责打工”的底层社会分工开始形成。
首都的运河和铁路,泰南的锡矿,航运,码头,机械碾米——当时暹罗国中为数不多的“工人阶级”,也几乎清一色的华人。
于是,当马克思主义传播到东南亚时,立刻被华人无产阶级和进步的华人知识分子接受。中国革命,本就对暹罗华人影响至深,加上暹罗军阀和权贵开始有意识地宣扬泛泰民族主义,压制华人势力,限制华人入境,并在外交上亲日反华——更让华人与暹罗统治者矛盾日益激化。
于是,“革命的华人资产阶级”,以及“左翼革命的华人无产阶级”,与“保守的泰人封建权贵”以及“反动的泰族(或者高度泰化的华族)军阀”之间的矛盾,成为了泰国从二战直到越战期间的政治主旋律。
比里,是前者的代表。
而在1932年一道干革命的“暹罗袁世凯”——披汶,则是后者的代表。
“华人左翼革命”与“泰人军政专权”,在二战前夕分道扬镳。
由于军人掌握枪杆,挟有皇权,一直在斗争当中占据上风。
直到泰族将军的靠山——日本帝国的瓦解,才让华人左翼力量得以短暂地翻盘。
但是,美国在东南亚的反X战略,再一次为泰国军人政权与封建权贵的还魂注入了法力。
再加上泰国左翼力量的过分“中国化”,以及泰国华人资产阶级的迅速“泰国化”,让泰国的革命性力量无法得到普罗大众的支持和理解。
比里帕侬荣,他谢幕的时刻,来临了。
革命的退潮,英雄的迟暮
1947年,泰国銮披汶政权发动军事政变,推翻“自由泰”政府,重新建立军方专权。
比里被迫流亡,途径新加坡,逃亡中国。
到了1949年2月,比里趁泰国军方内讧,再次潜入泰国,试图发动政变推翻泰国军政府——然而,这次行动依旧失败,比里只能黯然离去。
那一年的10月,新中国成立。
作为一个最为“亲华”的东南亚华人政要,以及泰国左翼革命的领军人物,比里帕侬荣参加了新中国的开国大典,登上了天安门城楼,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见证了20世纪左翼革命在中国的史诗性成功。
此后,整整20年,比里像后来的西哈努克一样,长期流亡在中国。
每一年,他都参加中国的国庆活动。
每一天,他都关注着泰国的政治局势,渴望着能够回到泰国,推翻军人政权,继续自己毕生的事业。
然而,他的梦想,注定不可能实现。
60年代、70年代,随着越战的胶着,以泰国法政大学学生(这所大学就是比里创立的)为首的进步青年,开始反复发动反军方统治的游行示威活动。
1976年10月6日——也就是整整43年前的今天,由于军方又一次推翻民选政府,造成曼谷大规模示威,军方痛下杀手,在法政大学开枪,酿成惨案。
曼谷左翼青年,纷纷逃离城市,遁走山林,加入山林中的“泰共”游击队——而这些进步青年,多半也是泰国华商子女,一时之间风云色变,哀鸿遍野。
1970年,比里移居巴黎。
听闻泰国发生10·6事件,远在巴黎的比里,立刻通过中国的媒体,以及设立在云南境内的大功率泰语广播电台,公开呼吁泰国人民奋起反抗,“推翻泰国的美帝国主义走狗”。
左翼革命高涨,军方民心尽失,美国在越战失败后撤出东南亚。
泰国,眼看就要成为“下一块多米诺骨牌”,比里眼看就要回到他的故国,重新开始自己当年未尽的事业。
但就在这时,命运的天平,又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1978年,越南出兵柬埔寨;第二年,中越交战。
风雨飘摇的泰国军政府,摸到了一张头彩。
由于泰共主要由华人组成,旗帜鲜明地支持中国,因此泰国在老挝的安全庇护所和补给线路被切断。
同时,为了遏制越南,中国开始与泰国接触,以“停止支持泰共”为筹码,换取泰国与中国共同反击越南。
更关键的是,泰共——以及所有当时具有武装力量的泰国左翼,都太过听命于中国,过分照搬中国的革命模式,始终没有完成“泰国化”的改造,让泰国进步青年无法接受,造成了“泰国左翼知识分子阶层”与“泰共”的逐渐分裂。
外部世界的分崩离析,社会主义阵营的内部厮杀,断了泰国左翼革命的后路。
内部团结的瓦解,本土同胞信任的流失,“华人左翼”在泰国文化当中天然的隔阂,乱了泰国左翼的元气。
内忧外患之下,泰国军方宣布“大赦”,对泰国左翼武装进行诏安——并且最终成功了。
仅仅三年,如日中天的泰共,便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连一滴水花,都没有留下。
泰国的左翼革命,消失了。
而一直在外海,对泰国民主革命满怀期盼的比里帕侬荣,也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他明白,自己回不去了。
曾经是比里坚实大本营的中国,也不再让比里,在中国的媒体上发表“影响中泰友好”的言论。这位迟暮的“泰国民主之父”,与整整一代泰国左翼华人青年一道,仿佛从世界的记忆中,消失了……
这就是,比里帕侬荣,最后的结局。
1983年5月2日,比里在巴黎去世。
那一年,他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