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铁路的内华达山脉路段,每一根枕木下都埋着一个中国人的尸骨。在每一块开平碉楼的砖瓦背后,都埋藏着百年前那些被卖“猪仔”的开平人的血泪。
“华侨归国修建碉楼只是做事的结果,在海外谋生的艰难经历才是做事的过程,所以更应该关注华侨在海外的这段历史”,面对来访者,开平碉楼研究所所长谭金花常常讲起这句话。
碉楼外观的华美容易给人其建设者“很有钱”的感觉,但是其背后的移民史并不轻松。从19世纪中叶起,由于本地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大批开平贫苦农民被诱骗到海外做苦工,这一段历史,在西方档案中被称为“苦力”贸易,在中国则俗称“卖猪仔”。
700万华工出国
据历史学家陈翰笙统计,历史上共有700万华工被拐骗出国。葡萄牙人早在1519年就掠夺中国苦力到葡属东印度的果阿去做工。19世纪,中国苦力被拐运到国外的比以前更多了。1848年有很多中国苦力被从厦门和新加坡运往澳大利亚。两年后,又有4000多中国苦力从广州、香港、澳门到了加利福尼亚。华工还被大批被运往北方或非洲。
谭金花说,出国谋生的华工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契约华工,即被“卖猪仔”的困苦农民,这是中国移民史上最为悲惨和辛酸的一页,第一次鸦片战争后到本世纪初的中国移民就是以契约华工为主体。“猪仔华工”常常是被拐骗进“猪仔馆”,押上“猪仔船”运到外国口岸被卖掉,并被迫签定5-8年期限的合同,没有人身自由,生活景况极其恶劣。这类华工主要被运往中南美洲、东南亚等地。
一种是“赊单华工”,可以自由地与雇主就船票、伙食的垫付和偿还签定合同,人身自由度大于猪仔华工。他们从家乡到香港一些特为移民开设的客栈等候船期,到达目的地后,一般由社团、堂、所等家族组织接待和安置。这类华工主要前往美国、加拿大等地。
就开平一带而言,则一共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去向主要是美国。第一次是19世纪40年代初,当时西方殖民者为了东南亚的开发,在中国招收了大量“契约劳工”到那里开采矿山、垦荒种植、修建公共设施;第二次移民潮出现在19世纪40年代末,时值美国西部发现了金矿,随后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也发现了金矿,开平人作为“赊单华工”赴美兴起高潮;第三次移民潮发生在19世纪60年代,当时美国和加拿大修建横贯东西的铁路,大批开平人被运往美、加做苦力。
到底是哪一位华工首先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如今有据可查的开平第一个旅美者名叫谢社德,是塘口镇农民,1839年,他从香港被贩被运到美国做苦役,“但是,我相信他并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肯定也有人已经过去了”,谭金花说。华工们从踏上异域起就开始了艰苦劳作,到美国的第一代华工大多数是五邑人,他们在那里修筑铁路、开采金矿,或从事农业、渔业、洗衣业等,多是辛苦的体力工作。
“另一种奴隶制度形成了”
1845年,成规模的“卖猪仔”首先从厦门开始。如今鼓浪屿三丘田码头天天过往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在150多年前,这里曾被称为“猪仔码头”,大批的契约华工就是在这里被装上“猪仔船”卖往世界各地。
鼓浪屿海滨的大德记浴场在150年前曾经被英商德记洋行占据。德记洋行是当时全国的五大洋行之一,也是厦门最大的“卖人行”。这些洋行以米商为幌子,最赚钱的却是“卖猪仔”,一个苦力在中国以3—10元买进,却可以在国外卖到一百甚至是四五百元的价钱。1845年—1853年间,12261名苦力签下了卖身契,在厦门的码头被拉进称为“浮动地狱”的“猪仔船”。
在位于厦门思明南路的华侨博物院华工展馆里,有着逼真的“浮动地狱”雕刻:“猪仔”们或蹲或卧地拥挤在船舱里,个个衣衫破烂,面容憔悴,有的已经虚弱到坐都坐不稳,要将头无力地靠在同伴的肩上。时美国驻厦门领事希亚特在给其国务卿的信中写到从厦门启航到美国的苦力情况:“同非法奴隶贸易相比毫不逊色(指装载拥挤的程度)”。
华工在船舱里遭受着饥饿、疾病、暴力等的威胁,死亡率极高。 华侨博物院华侨展馆的一个表格里记录了契约华工出口途中的死亡率——平均30%,最低的是6.7%,最高的是一艘去旧金山的船只,装410人,到岸0人(途中苦力暴动),途中死亡350人,死亡率高达85%。暴虐引来了反抗,1852年,厦门各界攻击了运送苦力的船只,终遭英国军舰镇压 。然而,事件直接促成了英国领事馆的干预。德记洋行的老板不得不把原设在厦门的猪仔船“伊米格兰特”号移到澳门停泊。从此,“卖猪仔”中心转移到澳门、汕头等地。
华工到岸后,依旧过的是奴隶似的生活。被卖到中南美洲的“猪仔”最为悲惨。秘鲁钦察群岛沙钦察群岛天气酷热,水源缺乏,华工一到,便有身高力大的黑人工头在码头上接管。工头手执长鞭,长鞭有5尺多长,顶端趋于尖细。劳工只要稍有怠慢,鞭子即飞来,打到昏迷不省人事。许多华工经不起折磨宁肯选择自杀,如跳崖自尽,甚至生生把自己活埋在鸟粪里。
“契约华工实际上就是奴隶,和黑奴很像,不过说起来不是终身制的,有本古巴的历史上谈到这段历史就说‘另一种奴隶制度在古巴形成了’”,谭金花说。
留下还是回家
当时去往北美的多是“赊单华工”,这并非意味着他们经历的磨难就会少些。
谭金花每每翻看150年的华人移美史,总有“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感受,就如在中太平洋铁路公司建筑内华达山脉路段时丧生的华工——“每一根枕木下都埋着一个中国人”。
在美国,谭金花查到了1870年《沙家缅度报道》一篇题为《尸骨搬迁》的文章,里面写道:“昨天从东部来的火车上载着约有一万二千具中国人的尸骨,约重两万磅。这些尸骨原是中太平洋铁路沿线死亡的建筑工人,几乎都是该公司的员工。根据这些东方人的宗教传统,只要有可能,他们都要把尸骨回归出生地。他们的这种对传统的严格遵守不比寻常。”
待到美国连接东部与西部的铁路贯通,华工们的命运再次转变。美国东部的白人劳动力顺着铁路源源西来,白人开始抱怨华工抢了他们的工作,部分政客更为了拉选票而在国会丑化华人,把华人称为黄皮肤杏仁眼的“魔鬼”。在这种情况下,排华运动首先在加州形成声势并影响到西部各州,后来又蔓延到东部成为全国性问题。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有史以来第一个明文排斥单一种族移民的歧视性条文《排华法案》,该条文禁止华工入境,拒绝外籍华人取得美国国籍。这场排华运动还迅速蔓延到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
如今的开平碉楼就是这场排华运动的直接产物,去美国的“赊单华工”就此结束,美华工也生计日艰。一位名叫赵里的华工在回忆录里写出了他当时的心境:“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如何能够说这是我的家,如果我把钱带回中国的乡下,谁又能责怪我呢!”——这番话在透露出万般无奈的同时,也表现出了当时华工在美国“安家”的愿望。对此,谭金花认为,中国人也有着“随处卜居”、“随遇而安”的迁徙传统。特别是第一代华侨,他们生活艰难,到美国实际上是去“探”生路,一旦发现好的居住环境,他们必将迁居。只是当时的美国并不接纳他们。
但是开平碉楼的大规模建设并没有在1882年后立刻开始,而是从30年后1910年代开始,因为,“那(30年)是华工们在美国最艰难的时候,还没有能力建设碉楼”,谭金花说,在美华工人数也日益减少,可以查到的数字显示:美国华人的人数在1890年时是10.7万人,到30年后的1920年减少到只剩6.2万人,男女比例仅为10比1,严重失调。
一直到二战爆发,中国成为美国的盟国,在国家利益的需要下,美国于1943年废除了排华法案。1947年,加拿大也废除了排华性的《中国移民法》。2006年4月,加拿大保守党宣读了施政报告,其中承诺就“人头税”和排华法案问题向华人道歉。
五邑大学教授张国雄说,以往国内学界对华人华侨史的研究多集中在东南亚领域,对美洲华人华侨史的研究“不怎么样”,这和建国后的政治环境有关,也和海外华人多集中在东南亚有关。开平碉楼申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将有助于提升人们对这段历史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