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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盐碱地里“长”出万元古琴:兰考脱贫之考

学会做琴以后,兰考青年徐亚冲学会了和木头“聊天”。

他用手敲击每块琴板,同时把耳朵贴上去:拨弦,移动木垫,再拨弦,再移动。这是徐亚冲造琴的必经工序。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判断哪些需要削薄,哪些需要留厚。

今年是徐亚冲做琴第十年,他从15岁开始摸索,形成了自己的方法论:每张琴都不一样,要因材施艺,绝不做机械的木匠活。

他对古琴行业的思考,对于曾经的贫困县兰考来说,切中大背景。

地处豫东平原,北依黄河的兰考,历史上黄河多次在其境内决口改道,形成的风沙、盐碱、内涝“三害”,成了这个农业县城的贫困记号。焦裕禄曾带领兰考百姓和灾害作斗争,留下了著名的“焦裕禄精神”,以及广植于兰考的泡桐树。

2014年5月,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到兰考参加并指导县委常委民主生活会,时任兰考县委书记王新军提出“兰考之问”:为什么守着焦裕禄精神这笔财富,50年了兰考经济仍旧比较落后,10万人还没有脱贫?

《第一财经日报》曾报道了那次会议。报道提到,1991年,河南省委、省政府曾拟定在兰考建设30多个项目。当时,兰考县政府一楼大厅曾挂满了各种项目的规划说明。但这些项目中的多数都停滞在纸面,无疾而终。河南省委原书记徐光春徐光春认为,兰考的服务型政府建设滞后,服务意识不强,不作为、乱作为、慢作为不同程度地存在,致使外地企业不愿来、本地企业难成长。

按照兰考官方公布的数据,2013年,兰考县实现生产总值193亿元,按照当地公布的全县人口83万计算,兰考县的人均GDP仅为2.3万元。

那次会议之后,兰考开始迅速布局产业发展政策。兰考扶贫办副主任王伟锋承认,这是脱贫最大的难点。

兰考县商务局局长李怀彬认为人才缺失也是原因之一。他回忆,以前兰考年轻人宁愿去富士康打工,也不愿意留在兰考。

地方政府卖地最为盛行之时,兰考也曾寄希望于房产投资拉动经济。在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下,当地还有不少项目最终处于半停产状态。百昱光电和福临银基服装城项目,便是其中失败典型。

自2014年脱贫攻坚工作开展以来,当地官员逐渐认识到,虽然兰考多盐碱地,风沙大,但这无法改变兰考是农业大县的事实。

考虑到兰考自然资源和历史发展特点,几番讨论后,政府制定了“2+1”政策。“2”指木制品加工和农副产品深加工。“1”指新兴产业。

为确保产业政策不流产,兰考县引进了阿里“农村淘宝”、恒大、富士康等大型企业,协同探索产品深加工。

2017年3月,兰考兑现诺言。兰考县2016年贫困人口年均收入超过2300元。经过一年的发展,兰考贫困人口人均年收入提高到了3200元。

在这其中,农村电商功不可没。兰考县商务局局长李怀彬介绍,2017年兰考电子商务交易额为12.3亿元,其中“阿里巴巴”电商平台交易额为8亿元,仅古琴产业一项,“村淘”平台上就成交了1.62亿元。

当年为了防治风沙,焦裕禄带领兰考人种下的泡桐树,如今成了当地古琴产业重要的原材料。而借助以“农村淘宝”为代表的阿里巴巴电商平台,兰考古琴也成了当地人增收致富的重要产业。

古琴产业虽然有特色,但总体规模不如农产品。李怀彬说,近年,兰考县为实现脱贫目标,也在古琴产业下了不少功夫。

泡桐是兰考特色木材,质地均匀,不易变形,在盐碱地也能生存。当地有人用它做家具,也有人把它制成风箱卖给外地人。

上世纪80年代,一位上海乐器师傅发现,这种板材做出的风箱声音悦耳,宜做乐器。在兰考,这位乐器师傅碰到了当地人代士永,也就是后来的中州乐器厂创始人。

不久,代士永将泡桐板材以每块五元的价格引进江浙各大乐器厂,小赚一笔。与乐器厂工人深入接触后,代士永得知一个令他惊讶的消息:乐器成品竟然可以卖到三千元。

他决心独立办厂。1988年,他从上海聘请了一位名叫张连根的技师、两名分别来自中央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还有当地一些木匠,乐器厂就这样运转起来。

这些乐器被卖到上海的乐器鉴定展销会上,受到海外客商青睐。代士永的儿子代胜民记得,“那时候的海外客商有新加坡的、美国的、日本的,不愁销路。”代家生意越做越大。

1993年,代家和台商投资两千多万元,开办公司。在代家聘请的木匠中,一些人学会技术就回家办起小作坊。徐场村就是当地乐器作坊最集中的村。今年25岁的徐亚冲从小长在这里。

徐亚冲的父亲徐雨顺也是木匠,80年代靠做木材生意赚了些钱,也算富甲一方。后来,他涉足一单装潢生意,被人骗光钱财。为了还债,徐家不仅把存款全部拿出,还向亲戚借钱“借到再也借不出”。徐雨顺心灰意懒,离开老家去烟台打工。那段时间,他每月只挣三百元,勉强度日尚可,翻身看不到指望。“我一直憋着气,想东山再起。”

条件最差时,徐家连给三个孩子买教材的钱都掏不出,致使其学业受到不小阻力。一日三餐吃红薯面和玉米面,“别人家小孩吃个辣条,他们都没钱买。”徐雨顺说。

2008年夏天,徐亚冲初中毕业,准备辍学打工。8月8日那天,他从电视上看到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直播。开幕式上,民乐演奏家陈雷激用那把名为“太古遗音”的古琴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演奏像电流一样“击中”了徐亚冲,他止不住地幻想,“我要是会弹琴就好了。”这个念头在徐亚冲心里萦绕,让刚刚获得自由的他再次被“束缚”。

徐亚冲知道,老家一直有乐器作坊,但他都看不上。他要走的是一条用心感悟的斫琴之路。他四处打听,得知扬州有不错的古琴师傅。很快,他成为了一家琴厂的学徒。在那里,徐亚冲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把琴,也学会了弹琴。“想象自己是武侠小说里的侠客,背着古琴,高山流水遇知音。”为满足这个想象,他还去了湖北武当山,跟着那里的道士吃住过一阵。

学成归来已经是三年后。那段时间,徐亚冲忐忑地迎来自己出师后第一把琴,这把琴将决定他是否可以成为一家古琴作坊的老板。父子俩带着这把琴去北京兜售。好在,他们最后找到一位行家,卖出一万块钱。“那时心里就有底了。”徐亚冲说。

2011年,徐家从政府借来10万元贷款,正式办起自家古琴作坊。仅用一年,就还清贷款。徐亚冲把做琴看作一项神圣事业,选材、浸泡、烘干……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也因此,徐家一年只卖一百张左右。

徐亚冲说,他对音色有近乎苛刻的要求,会挨个检查每张琴板的厚薄,及时作出修整。这些琴动辄报价上万,成了徐场村古琴产业的“高端线”。

高端产品自然要卖给懂琴的人。徐亚冲的琴大多数被卖给各地音乐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凭借口口相传,摸索出了一条异于其他作坊的销路。

徐亚冲很享受现在的生活。两年前,他用赚来的钱翻新了院子,还在开封买了房。今年,他和女友准备结婚。女友也是圈内人,两人因琴结缘。现在,徐亚冲准备送她一把琴做订婚礼物。闲下来,他就去敲一敲,凿一凿。

剩下的精力,他要好好跟古琴“对话”。“做琴帮我修身养性,现在听不了刺激音乐,脾气也好了很多。”

徐场村现在已经有82家乐器作坊。但就在几年前,这里还不为人知。

扶贫驻村干部周运锋原是兰考县文化局副局长。脱贫攻坚以来,县里考虑到他有文化管理经验,派他来指导乐器村。平时他要面对开不完的会,陪不完的考察团,周末才能回县城见见家人。

周运锋记得,2014年他刚到徐场村时,这里的村民还没喝上自来水,路面坑坑洼洼,快递无法送达。当时,徐场村总共有20多家做古琴的作坊,大多数村民给这几家作坊打工,月入三千就已是高薪。这里有73户共计300多贫困人口,经过一轮“回头看”,剔除一部分,增加一部分,剩下65户。

如何让乐器村焕发生机,对兰考县来说,是个难题。

周运锋回忆,尽管中州乐器厂最早发端于徐场村,但关于这里的记忆早已被“中州”品牌取代。曾经,他跟人谈起徐场村,还有干部不知道这个村的存在。与之对应的是,徐场村竞争对手已经遍布江浙沪。

徐场村作为古琴重要生产基地,逐渐得到重视。

周运锋回忆,近年来,县里花一百多万修柏油路,给村民接上自来水,还落实普惠金融政策,为村民办作坊提供担保,保证十万到二十万元贷款。徐雨顺回忆,当地政府为村民担保贷款分好几种,其中一种规定,村民首次贷款无息,第二次贷款低息。

为方便商家送货,县里与阿里“农村淘宝”合作,拓展线上销售渠道。他们还请来了几家大型物流公司,如今,当天下单的古琴,当天便可发货。政府还揽下产品宣传任务,请来本地和外地媒体,隔三差五进行一次采访。

经过四年发展,徐场村已有82家古琴作坊,几乎家家户户都与古琴产业相关。2017年3月27日,兰考宣布脱贫后,徐场村仅剩7户共计12名贫困人口。

由于古琴在制作时需要上油漆,小作坊均不具备防治污染的技术,油漆污染一直是个问题。当地环保局曾经接到监测报告,称当地喷漆导致臭氧指标不达标。随着产业发展,污染治理被摆上台面。

为解决这个问题,最近,兰考县政府找来徐场村为代表的古琴作坊老板们,召开了一次座谈会。政府提出,可以给作坊寻找喷漆服务公司,由他们统一建造喷漆房,为商户们提供喷漆服务,减少对大气水体的污染。这一方案得到了商户们的肯定,正计划实施中。

乐观情绪开始在徐场村蔓延。对于这一点,周运锋感触强烈。

他觉得,徐场村人的精神面貌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在其他村镇,还能经常看到在家门口闲聊的人,但在徐场村,人们已经没时间闲聊,“家家户户都在忙生产。”

数据显示,兰考返乡创业农民目前已达2.63万人,创业带动6.5万多人。仅2017年,兰考新增创业人员5213人,创办各类实体企业5193个。

“制作、销售、物流,古琴产业和衍生的上下游行业,解决了兰考几万人的就业。”兰考县电商办主任孔令卫介绍。

徐雨顺也表示乐观。他觉得,现在人们生活质量提高,大城市的小孩都有学习艺术的需求,只要不出现大的变化,乐器行业前景乐观,他们要趁着这个前景把生意做大做强。

各自为阵还是合作共赢?

现在,这成了驻村干部周运锋最发愁的事。他心里觉得,古琴产业要真正做大做强,离不开品牌。以现在小作坊的形式,生产出来的古琴必定千差万别,没有标准化就没有品牌,没有品牌就无法走得更远。他希望能联合徐场村的作坊主们,调动他们的合作意识,从生产到物流,真正做出一条产业链。

在当地有线上业务的“农村淘宝”也在积极介入此事,他们走访摸排,挨家挨户与村民交流想法,还与当地政府合作建造电商孵化器。

90后唐佳伟是近年来入驻电商孵化器的商户之一。他说,以前卖琴只能靠展会,一到时间,厂里就拉着几车乐器过去,“安全系数并不高。”现在他家开了网店,还有“淘宝村”小二进行指导,省去很多中间环节,买家想了解产品音色,可以直接视频交流,再通过快递发往各地。除开国内业务,跨境电商业务也做得不错。现在,他家一年的销售额在三千万元左右,“客源主要集中在江浙沪”。

在电商物流园,有不少他的同龄人。商务局给这些商户做了大幅优惠,前两年免房租,两年后,企业运营成本下降再收租。在物流园,水电和物流一应俱全,顾客当天下单,当天就能发货。基本上三天都能到江浙沪。

“未来,我们希望在全县开设300个农村淘宝服务站。”李怀彬说。

然而,对于打造品牌一事,作坊主们仍有顾虑。“他们有的就想做自己特色,彼此也都还有竞争关系,确实不好协调。”周运锋说。

25岁的徐亚冲就是拥护“特色”的代表。他觉得,古琴不仅是木匠活,更是艺术,每张琴都因木材质地而不同。想要做出精品古琴,需要一张一张地“聆听”。

怎么走,是急需思考的事,好在兰考乐器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7月25日中午,来自内蒙古锡林郭勒的考察团来到徐家,站满了客厅。看着几位说着蒙语的游客对着墙上的古琴啧啧称叹,徐雨顺面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