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野七 牛皮明明
始终觉得,香港电影不止是电影,而是一个时代。
多年以后,当人们想起香港电影,回忆里尽是这八个字:尽皆过火,尽是癫狂。
那些最奇诡的想象、最洒脱的演绎、最出格的走向、最辛辣的讽刺,最终都成了零落的诗行:
他在灿烂中死去
像一个失语者说出的黑色春天
而我们却怀着身体里理想的毒素
在下一个春天里活着
01
香港一开始,是被遗忘的地方。1842年,英国人提出割让时,清政府甚至不知道香港在哪。
到1927年,鲁迅去香港演讲时,很多人抱怨香港是一片“文化沙漠”,鲁迅觉得颓唐,于是回敬这些人:沙漠也是可以改变的。
香港的改变,是从战争开始的。
1932年,“九一八”事变后,上海局势不稳,大批精英南下,陆续逃到香港避难。
这其中,就有25岁的邵逸夫和他大哥邵醉翁,兄弟两人带着在上海“天一影业”的全部家当,坐了七天七夜的船逃到香港后,拍出中国第一部卖座的有声电影《白金龙》,轰动一时。
1936年的一场大火,将邵氏兄弟在香港经营了四年的电影公司“天一港厂”化为灰烬,邵逸夫又坐船去了新加坡,投奔三哥邵仁枚。
1945年,内战爆发,移民涌入,香港很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在野政客及富有商人在亚洲的最佳庇护所。”
到1957年,邵逸夫从新加坡回港时,香港人口已接近300万,比20年前邵逸夫离开时,翻了整整3倍。香港《光明报》大胆预言:“今后中国的文化中心,至少将有一个时期要属于香港。”
邵逸夫回香港时,香港最大的电影公司是“电懋”,电懋的董事长陆运涛出身豪门,父亲是马来西亚的“锡业大王”,电懋的编剧队伍里有张爱玲、宋淇,他们合力捧出了当时香港最红的女星林黛。
林黛同样是出身名门,父亲是李宗仁的亲信秘书长程思远。“云南王”龙云的第五子龙绳勋是她的追求者,张大千也曾被林黛美貌打动,去香港时,专门画了一幅“林黛小姐造像”,亲手送与林黛。
1958年,邵逸夫开出了“电懋”两倍的片酬,把林黛挖到邵氏。林黛也没有让邵逸夫失望,一部《千娇百媚》,歌舞齐飞,港人为之疯狂。
随后几年,林黛拍《貂蝉》、《倾国倾城》,接连四次拿下亚洲影后,记录至今都无人打破,引得西方媒体交口称赞:
“林黛太迷人了,简直是玛丽莲·梦露和伊丽莎白·泰勒合体的东方性感皇后”。
林黛(右)
然而,红颜薄命,1964年夏天,不到30岁的林黛,因婚姻变故,留下一纸薄薄的遗书后,吞安眠药在家中自杀。
57岁的邵逸夫忍不住老泪纵横,叹着气连说三次“太可惜了”。
林黛被葬在皇后大道东不远处的墓园,下葬当天,香港万人空巷,交通瘫痪了5小时,为了维持秩序,警局出动了400多名警察。
林黛去世这一年,电懋董事长陆运涛也因飞机失事遇难,公司随之倒闭。不久之后,大陆爆发“文革”,香港又一批电影公司在政治风暴中消失。
香港电影的大梁,从此由邵氏挑起。
邵逸夫回香港前,去过一趟好莱坞,他被好莱坞电影的工业体系震撼。一到香港,邵逸夫就买下了九龙清水湾的一大片荒地,决心建一座亚洲最大的影城。这座“邵氏影城”,建了整整7年后,终于在1965年竣工。
影城占地100万平方英尺,相当于14个足球场大小,有250多套单元房,1500多员工,还有一个专门为拍电影准备的小型颐和园。影城内,摄影、录音、道具、服装,所有与电影相关的部门,一应俱全。
亚洲最大的“东方好莱坞”从此诞生。一个个故事,香艳的、传奇的、喧闹的、遗憾的,从这里不断涌向银幕,成为一代代人的回忆。
邵逸夫(中)
02
让“邵氏”纵横香港影坛的,除了无法撼动的工业体系,还有才华横溢的四大导演——李翰祥、张彻、胡金铨和楚原。
李翰祥是东北人,曾在徐悲鸿任校长的北平艺专学画画,初到香港时以画电影海报为生,加入邵氏后,李翰祥一步步成为导演,让林黛蝉联“亚洲影后”的《貂蝉》《江山美人》,都是出自他之手。
张彻的经历颇为传奇,早年从上海去台湾时,张彻跟蒋经国成了好友,23岁军阶至上校,25岁就拍出了《阿里山风云》,他写的插曲《高山青》,被邓丽君唱到了大江南北。
张彻与李翰祥是一对冤家。1962年,38岁的张彻刚加入邵氏时,邵氏最倚重的导演是李翰祥,张彻很不服气,在报纸上写影评,骂李翰祥的电影里全是算计。
李翰祥因此记恨,到晚年写回忆录,还借妻子之口暗讽“难怪张彻要在报上写你不会穿衣服了,我宁愿你穿得跟他一样的老阿飞似的”。
1966年,因不满邵氏片酬,李翰祥离开香港去了台湾。被李翰祥一同带走的邵氏导演,还有他的结拜兄弟胡金铨。脱离邵氏后,胡金铨拍了《侠女》,送到戛纳电影节后引起轰动,拿下了技术大奖,还被提名金棕榈。
邵逸夫将此视为一场背叛,并开始重用李翰祥的死对头张彻。
1967年,张彻拍武侠片《独臂刀》,上映仅一周,票房就破了百万,成为香港第一部票房破百万的电影,张彻因此被称为“张百万”。
《独臂刀》的编剧是倪匡,倪匡这个人有意思,年轻时在内地做公安,到内蒙垦荒时,被派去运煤,遇到大雪,倪匡把路边一座木桥拆下来当柴烧了,结果被当成“反革命”隔离调查,逃到香港后,倪匡到处做杂工,后来自学成才,受到金庸的鼓励写起了武侠小说。
选择拍武侠,也是邵氏的无奈之举。这时候的邵氏,每年要出品三四十部电影,主打的歌舞片已经拍无可拍,邵逸夫于是把目光投向了武侠。
《独臂刀》大获成功后,武侠开始成为香港电影主流,张彻一部接一部拍,王羽、狄龙、姜大卫这些武打明星便迅速走红。王羽上过体院,狄龙学过咏春,姜大卫是黄飞鸿的徒孙,都是练家子。
拍电影的同时,张彻也带出了一众徒弟,其中有刘家良、吴宇森、午马、李修贤,吴宇森后来成就了周润发,李修贤后来发掘了周星驰,对香港电影贡献巨大。
张彻拍电影极其喜欢暴力,有次在油麻地一个村子取景,由于场面太过血腥,触及当地忌讳,竟然被村民扛着锄头赶了出去。
张彻之后,邵氏又有楚原。楚原主攻古龙,一年内票房累计过千万,于是邵氏又有了“楚千万”。
狄龙(左)和张彻(右)
03
六十年代香港影坛,“邵氏”一家独大,在每部电影结尾,邵氏都会自信地打出字幕“邵氏出品,必属精品”。进入七十年代后,新生的“嘉禾”开始以挑战者的身份崛起。
“嘉禾”老板邹文怀,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跟张爱玲是校友,本是邵氏二当家,全力负责邵氏电影海内外的宣发。但邵氏是家族企业,埋头苦干半辈子都还是个外人,邹文怀觉得心寒,于是退出邵氏自立门户。
1970年,在美国生活了11年的李小龙,开武馆、拍电影都不顺利,打算回香港发展。
消息传到香港,一众电影公司开始疯抢,李小龙开出条件:每部片酬一万美元,拍摄时间不能超过60天;只拍自己满意的剧本,否则不干。
一些财力薄弱的小公司纷纷被吓退,最后只剩下邵氏跟嘉禾竞争。
这时候的邵氏,已经在香港和东南亚拥有几百家电影院,财力雄厚,平均每年制作几十部电影,不但在香港卖座,也远销欧美和东南亚,而嘉禾只是一个注册资金只有40万港币、成立不到一年的小公司。
李小龙自然选择了邵氏,但邵逸夫却觉得李小龙开的条件过于苛刻,不肯点头,李小龙只好做出让步,让邵氏寄来剧本,片酬还可以商量。邵逸夫却派头十足,让李小龙到香港再说。遭到轻视的李小龙气愤难当,决定不再跟邵氏合作。
嘉禾趁机而出,赶紧派人到美国,许以丰厚报酬,将李小龙拉入旗下。
李小龙到嘉禾后,邹文怀请来倪匡,为李小龙量身写了《唐山大兄》,电影上映不到三周,就以380万港币打破了香港票房记录。
李小龙在银幕上踢出的“李三脚”,被美国影评人盛赞:“这是人类出现在胶卷上最卓越的一次。”
拒绝了李小龙的邵氏,等于把下一个电影时代拱手送给了嘉禾。
在美国时,李小龙曾自信地写下:
“我的明确目标是,成为全美国最高薪酬的超级东方巨星。从1970年开始,我将会赢得世界性声誉。到1980年,我将会拥有1500万美元的财富,那时候我和我的家人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第一次见邹文怀时,李小龙又说,他会成为全世界最伟大是中国明星,当时两个人都笑了。
1972年,《精武门》上映四个月后,打破了亚洲票房记录,李小龙一家也般进九龙塘金巴伦道41号的私人别墅,梦想终于成为现实。
但仅仅一年后,李小龙就在女友家中离奇去世,年仅32岁,让人扼腕。在美国下葬时,李小龙生前最爱的那首《当我死去时》响彻葬礼:去他妈的这破体制,我才是那个改变法律,改变规则的人……
关于李小龙去世的原因,众说纷纭,其中最为可靠的一种,应该是李小龙摘除汗腺、与电流搏斗的极端训练方式,导致了这场始料未及的死亡。
1973年7月,李小龙去世5天后,《龙争虎斗》上映,全球票房2.3亿美元,轰动世界影坛,可惜斯人已逝,无法目睹传奇。
这一年的香港,同样也遭遇了重创,急速升温的香港股市突然崩盘,恒生指数从高位1700多点一夜之间狂跌过千点,很多人倾家荡产,跳楼自杀。有人从铜锣湾一路敲门至西环,连一份送外卖的工作也找不到,愁云惨雾笼罩着香江。
李小龙和邹文怀
04
失去了李小龙后,“邵氏”又错过了许冠文。
许冠文本是电视主持人,拍电影后成为香港“头号谐星”,他拿着自己写的剧本找到邵逸夫,想跟他合作,条件是五五分成。结果邵逸夫看不上剧本,一口回绝了。
消息灵通的邹文怀,又趁机将许冠文拉入嘉禾,还扶植他创办了许氏兄弟公司,从此两家合作,票房一起分红。
1974年,许冠文自导自演《鬼马双星》,以625万港币刷新了香港票房纪录,邵逸夫懊悔不已——这部让嘉禾赚得盆满钵满的电影,正是那个让邵逸夫拒绝的剧本。
邵逸夫之所以拒绝李小龙和许冠文,与邵氏电影制度不无关系。邵氏是制片厂模式,流水线作业,无论导演、编剧、演员,都是员工,只有工资,没有分红。这种制度在过去十多年间,给邵逸夫带来巨大成功,几乎垄断了整个香港电影业。
但时代终究会往前走,一套制度不可能适应所有时代,而邹文怀恰好是走在时代前面的那个。
1976年,一个曾给李小龙做过替身、名叫陈港生的年轻演员,为了成为下一个李小龙,给自己改名叫成龙。
成龙拍电影以玩命著称,去南斯拉夫拍《龙兄虎弟》,一个跳树的镜头拍了两遍,他不满意,又跳一次,结果踩断了树枝,头砸在石头上,血直接从耳朵喷出来。送到医院后,做了7天手术,成龙才活了过来。
1979年2月,年仅25岁的成龙自导自演功夫喜剧《笑拳怪招》,拿下了当年的票房冠军,一跃成为百万富翁。
拿到分红后,年少轻狂的成龙用袋子装了50万现金,带着20个小弟,大摇大摆到杨受成的“英皇”表铺,买了7块最贵的表,一个星期每天一块换着戴。
两个月后,成龙加入嘉禾,邹文怀帮他创立了“威禾”电影公司。
在世界电影中,“武术指导”这一工种为香港首创,后来为《黑客帝国》设计武打的袁和平,也在成龙之后被嘉禾收编。
70年代香港这场电影角逐中,嘉禾围追堵截,步步紧逼,邵氏只能拍小成本电影,靠数量维持票房,但最终,邵氏还是败给了时代——人才不断流失、票房一路走低,嘉禾反而后来居上,逐渐取代“邵氏兄弟”。
到80年代初,嘉禾周围已经有许冠文的“许氏”,成龙的“威禾”,洪金宝的“宝禾”,袁和平的“和平影业”等许多家子公司,一个个如同卫星环绕,共同组建出一个庞大的香港电影宇宙。
洪金宝、成龙、邹文怀
05
在嘉禾不断壮大队伍、接连刷新票房记录的时候,香港有一拨年轻电影人走上了另一条路。
1983年,刚成立不久的香港电影金像奖,请来日本导演大岛渚做嘉宾,由日语极好的蔡澜担任翻译。
到香港第二天,年过半百的大岛渚忍不住赞叹:你看香港的电影人多年轻,我很嫉妒。
这时候的香港电影,正在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新浪潮”,掀起浪潮的这帮年轻人里,许鞍华拍《疯劫》时不过31岁,徐克拍《蝶变》时才28岁。
这帮“新浪潮”导演,许鞍华是港大毕业的文学硕士,后又到英国最好的伦敦电影学院深造,徐克曾环游美国,又在美国专门学习电影,与早期香港大多数半路出家的导演们,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
但香港电影从来都是商业为王,另辟蹊径的“新浪潮”电影以文艺和悬疑居多,口碑很好却没有票房,很快就被市场淘汰。
嘉禾之后,一个叫“新艺城”的电影公司又悄然崛起。
新艺城有七个主创,号称“新艺城七怪”。这“七怪”中,有曾留学纽约电影学院的麦嘉,有擅长编剧的黄百鸣,有熟悉香港底层的曾志伟,还有在合作中渐生情愫,后来成为夫妻的徐克和施南生。
新艺城“七怪”
新艺城人才济济,几乎与嘉禾平分秋色,80年代香港最卖座的电影,两家基本各占一半。但由于分账不公,“新艺城七怪”很快解体。
1984年,徐克跟施南生退出新艺城,创办了自己的电影工作室,一年后的一次聚会上,徐克遇见了失落的吴宇森。
吴宇森起初在邵氏做张彻的副导演,为人仗义,手里没什么钱,却经常带剧组兄弟一起喝大酒。后来流落到嘉禾、新艺城,吴宇森拍一部失败一部,被嘲讽为“票房毒药”,有人说他“可以退休了”。尽管如此,徐克还是决定跟吴宇森合作。
1986年秋天,由徐克监制,吴宇森导演的《英雄本色》在香港上映,以“田园诗般的暴力”,打败成龙的《警察故事》,拿下票房冠军,后来又在金马奖上斩获四项大奖,一时风头无两。
这次票房胜利,让吴宇森对徐克充满感激,他说:“在我最需要肯定、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徐克大力支持我拍《英雄本色》,让我在电影中找回了尊严。”
1987年,勉力维持的邵氏电影彻底停产。邵逸夫卖掉了他在香港、台湾的所有院线,开始将精力投注到电视上,他开办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源源不断为香港电影输送人才。《英雄本色》走红的“小马哥”周润发,即将喷薄而出的周星驰,还有后来的杜琪峰,都曾是训练班学员。
不久之后,“新艺城”也宣布解散。香港的电影巨头里,只剩嘉禾一家独自坚挺。
1989年,嘉禾投资拍《黄飞鸿》,徐克是导演,他看中了李连杰做主演,嘉禾高层却不同意,认为李连杰既没名气,形象也不够高大,演不了黄飞鸿。李连杰早年出演的《少林寺》,在内地以1毛钱的票价卖出1.6亿元的惊天票房,被邵氏发掘到香港后,一直默默无闻。
但徐克认准了李连杰,一再坚持,终于为李连杰争取到机会。后来李连杰陷入与嘉禾的官司,嘉禾又提出撤换李连杰时,徐克仍旧说:“黄飞鸿的角色,只有李连杰能演,无人能够取代。”
李连杰《黄飞鸿》剧照
06
九十年代初,从欧洲、美国,到亚洲,世界电影井喷式爆发,香港也不例外。
1992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上,组委会把最佳女演员的奖项,颁给了张曼玉,这个曾经只有美貌的“香港小姐”,一跃成为中国电影史上首位欧洲国际电影节影后。
香港从不缺美人,但大多薄命,像张曼玉一样成为国际影后的并不多见。
自七十年代起,TVB每年都评选“香港小姐”,选出了张曼玉、李嘉欣、袁咏仪等一众美女;到八十年代,香港又开始评选“亚洲小姐”。后来成为李连杰妻子的利智,就曾是“亚洲小姐”冠军,当时担任评委的倪匡非常激动:
“我今年50岁,利智是我50年来见过最美的美女,如果比赛不给她冠军,我就把电视台烧了。”
让张曼玉拿下柏林大奖的电影,叫《阮玲玉》,导演关锦鹏是“新浪潮”导演许鞍华的关门弟子。即便已经被国际电影节承认,《阮玲玉》在香港上映后,票房仍旧惨败,只有冷冷清清的750万。这也是文艺片在香港的一贯命运,一直坚持拍文艺片的许鞍华,年过半百连房子都买不起。
但1992年的香港电影市场,却一点也不冷清,甚至火热的发烫。
这一年,香港电影总票房奇迹般地达到15.5亿港币,成为有史以来最高。在这个几乎相当于大洋洲一个小国全年GDP的数据中,有将近百分之二十都来自同一个人,这个人是周星驰。
周星驰的奇迹始于《赌圣》,从1990年开始,周星驰每年都刷新一次香港票房记录,为了寻找灵感,他经常跟吴孟达假装成情侣,到公园偷听情侣的对话,于是有了电影中的“无厘头”。
1992年仅一年时间,周星驰就主演了7部电影,并且全部进入票房前十。香港影坛直接将这一年命名为“周星驰年”。
但这一年,也是香港黑帮插足电影空前猖獗的一年。
1992年4月,成为李连杰经纪人不久的蔡子明,在公司不远的地方,被两个扮成保安的杀手枪杀。不久后,一帮突然闯入冲印厂的蒙面人,持枪绑了剪接师,抢走了《家有喜事》的毛片。香港影坛人心惶惶,邹文怀担心成龙会遭遇不测,急忙打电话给当时嘉禾的监制蔡澜:“你快带成龙离开香港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香港黑帮由来已久,以内战后逃至香港的国民党败兵为背景的“14K”和“新义安”,为祸香港多年,虽然为香港电影贡献了黑帮题材,却也搅得香港影坛浑浊不堪。
一连串的暴力事件,在香港影坛引起巨大震动,忍无可忍的香港电影人,终于不再沉默,他们走上街头,开始了那场著名的“抗暴反黑大游行”。
接下来的1993年,香港拍出了200多部电影,这个数量,在当时排名世界第三——这座只有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小岛,产出电影的数量,竟仅次于美国和拥有近十亿人口的印度。
多年后荣获“烂片之王”称号的导演王晶,在这一年总共拍了十二部电影,平均每月一部,速度惊人。
但没人知道,这竟是香港电影落幕前最后的辉煌。
周星驰、王晶
07
就在王晶每月拍一部电影,周星驰接连创造票房奇迹的时候,一家叫“泽东电影”的公司在香港北角悄悄成立,开始以两三年一部的速度,慢慢打磨电影。
“泽东电影”的老板王家卫,曾在新艺城做编剧,因为拖稿时间太长被开除,后来拍《阿飞正传》,4000万的投资,最后只收回900万票房,使得投资公司破产倒闭,投资人邓光荣也被气到住院。
1994年,第1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上,王晶取笑王家卫:”不但饿死剪辑师,还想饿死老板。”
但王家卫有自己的节奏,拍电影没票房他就去拍广告,用拍广告的钱养活电影。
周星驰的滑铁卢在1995年到来,两部《大话西游》票房接连惨败,他成立不久的电影公司“彩星”随之倒闭,《大话西游》导演刘镇伟也在不久后退出影坛,远走加拿大。
1995年前后,离开的香港电影人不止刘镇伟一个。
先是吴宇森,《英雄本色》后,作为工作室老板的徐克看到商机,要求马上拍续集,吴宇森却不想急功近利,但徐克态度非常强硬,直接找别人来改剧本,两人因此决裂。
跟徐克闹翻后,吴宇森只身去了美国,每天带着英语词典,在好莱坞名流云集的比利弗山上等待机会。
然后是成龙、周润发、李连杰,都开始从头学英语,到好莱坞寻找出路。还有年近70的邵氏导演李翰祥,在去北京筹拍《火烧阿房宫》的会议上,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1995年前后的香港,惶恐与焦虑,围困了每一个电影人。
吴宇森在好莱坞
08
就在香港电影人一个个出走、离开时,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东侧,立起了白底红字的香港回归倒计时牌,历史来到了1997年。
这一年的法国,第5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票房上屡屡受挫的王家卫,因为拍《春光乍泄》,拿下了最佳导演,成为电影史上第一个获此奖项的华人导演。但吊诡的是,这一年的香港电影产量,却锐减至86部,不及鼎盛时期的三分之一。
1997年,整个香港电影经历了一场一边升起,却又一边落幕的魔幻。徐克失落不已:
现在做电影再不是讲赚钱,而是看大家能坚持多久。
香港导演工会会长吴思远忧心忡忡,为了稳定人心,他亲自率代表团进京,拜会相关部门。座谈会上,顾忌内地审查制度的香港电影人们,直截了当地发问:“香港还能不能拍三级片?”
相关领导答道:“不光三级片可以拍,四级片也可以拍嘛!”
领导的幽默让在场的人都笑了,但香港电影落幕的狂澜,终究不是仅靠三级片就可以挽回的。
1999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香港《明报日刊》第11号封面上,赫然出现了“香港电影之死”的血红色标题。导演陈果在《香港制造》里感叹: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当你还来不及改变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2002年7月,曾写“沧海一声笑”的黄霑,连夜写了一副挽联:“高山传天籁,独臂树雄风。”
挽联是写给张彻的,自从邵氏电影停产后,张彻便慢慢淡出影坛。2002年,已经79岁的张彻,因为肺积水在香港将军澳医院去世。
张彻一生没有子女,葬礼上,他的一众徒弟,吴宇森、狄龙、姜大卫等人纷纷到场。一向“硬汉”的姜大卫,在读悼文时,仰着头泣不成声,随后,年过半百的黄霑和吴宇森也都哭了。
一时之间,整个葬礼哭声一片。这些哭声,是对张彻去世的悲痛,又仿佛是香港电影人们对香港电影辉煌不再的集体哀悼。
张彻晚年(中)
09
香港电影类型向来繁杂,但总结起来,无非功夫武侠、搞笑喜剧、黑帮警匪和文艺片几大类。
新世纪后,武侠片基本消亡,喜剧只剩周星驰一人在撑,而且几年才出一部,文艺片虽有许鞍华、王家卫、关锦鹏,但产量惨淡,气若游丝。只有警匪片,还有一丝复苏香港电影的希望。
2002年12月,《无间道》横空出世,上映仅两周,票房就突破3000万港币,最后以5500万港币成为当年香港的票房冠军,随后,美国五家电影公司争相买版权要翻拍这部电影。人们兴奋不已,都以为香港电影又回来了。
但接下来的2003年,非典肆虐,张彻葬礼的哭声未绝,香港又传来张国荣和梅艳芳双双去世的消息。
年仅46岁的张国荣,因为抑郁症,从香港东方文华酒店二十四楼一跃而下,下葬当天,五万多人不顾“非典”危险,冒雨聚集在殡仪馆周围,占据了几条街道,场面感人。几个月后,身患癌症的梅艳芳也紧随张国荣而去。
这一年,香港经济持续低迷,又加上非典爆发,使得许多电影院空无一人,整个香港的电影制作停顿了整整四个月,香港影坛陷入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一年。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无间道》不过是回光返照。
这一年只有周星驰,因为拍《少林足球》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亚洲英雄”,登上了杂志封面。《时代周刊》说:
“现在,香港面临着严峻挑战。周星驰的喜剧影片似乎能够让人们暂时摆脱忧虑和痛苦。如果说香港有查理·卓别林的话,那就是周星驰。”
王家卫依旧很慢,筹备了多年的《一代宗师》迟迟未开拍,已经45岁的梁朝伟不停催他:“你再不拍,我就老了,打不动了。”
拍了《甜蜜蜜》的陈可辛也逃离香港,北上内地寻找出路,为了接地气,他紧随张艺谋《英雄》的脚步,筹了3亿投资拍了部“大片”《投名状》,结果输给冯小刚只有800万投资的《集结号》,票房惨败。
2007年,纵横香港影坛近40年的“嘉禾”,因为后继无人,被橙天娱乐收购,邹文怀半个世纪的电影传奇就此终结。
2010年前后,吴宇森从好莱坞返回内地,聚集了港台和大陆最火的演员,拍《赤壁》和《太平轮》,上映之后,票房、口碑,一无所获。而这时候的香港电影,票房总数已不及内地的零头。
几年后,91岁的邹文怀撒手离去。临去世前,看着香港电影一年年凋零,年至耄耋的邹文怀不无遗憾地说:“如果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能重振香港电影。”
王家卫《一代宗师》
10
80年前,张爱玲在她的小说《沉香屑》中说香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港人建立身份认同,可谓艰难。80年前,上百万人逃到香港避难,只觉得这是一座临时落脚的城,到后来却发现:
“他们哪里都去不了,英国不是随便去的,内地还不是可以去的,他们不能自认英国人,也不愿意被人家认为是内地人,没选择,他们只能叫自己香港人,后来越叫越顺,引以为荣。”
有了“香港人”的香港,电影里都是香港味道,那是东西方两种文明在一座城市相撞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是人情的味道。
2018年,内地重拍《英雄本色》,制片方想找狄龙继续出演,狄龙伤感地问道:“你上哪里再去给我找一个张国荣?”
逝去的香港电影,不止是电影,它是一个时代,而随同电影一起落幕的,还有香港这座城市。
刚刚过去的2019年,疫情阻隔下的2020,香港经济出现十年以来的第一次负增长,这座城市的命运让人担忧。谁也不知道,这座城市的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但多年以后,当人们想起港片,回忆里都会是这八个字:尽皆过火,尽是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