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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汇点lab|文学的夏天

长桌上的投影仪将一小部分光打在了黄梵半个身子上,白色幕布边缘出现了半个站立着的黑黑人影,他的身上留下一长条鲜明的分界线。

2021年7月3日晚上6点半,在南京先锋书店诗人之家,黄梵左手拿着话筒,站在书店会客厅长桌的一端,摆在长桌上的投影仪,将另一部分光打在他身后的幕布上,投射出“十堂写作课(黄梵第五期写作课程)”这14个字,新一期写作课正式开课。

从2017年开始,诗人、小说家,南京理工大学副教授黄梵利用暑期周末,在校外开设创意写作课,尝试给一群年龄跨度几十岁,来自不同职业、阶层的文学门外汉讲授文学观念和写作方法。4年下来,近百名学员,有近30人在专业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作品,有的学员还成了文坛新星。

开课前几天,非常注重细节的黄梵提前查看场地布置,提出了前几期写作课就有的扰人“分界线”,他希望能像学校教室那样把投影仪装在屋顶,但工作人员努力了半天,无能为力。

“人们本能地喜欢矛盾的东西。”黄梵在写作课上讲道,“因为人性中含有矛盾,没有它的对立,文学就不存在了。”而写作课的“矛盾”,以及它的存在与意义,就像黄梵身上的“分界线”,在跨越、辨认、书写、消融的作用下,他们相逢在这个“文学的夏天”。

不敢开的写作课

“我还没听说哪个教授、作家在社会上给毫无写作基础的人开设写作课,在南京甚至全国都没先例。”4年前,正在南京师范大学读大四的李子俊邀请黄梵在社会上开设写作课,黄梵觉得有点天方夜谭。

对于在大学里教了三十多年书的黄梵来说,在社会上开写作课要冒巨大风险,“没证书、没学位,还要收取一定费用,如果效果不好,没有口碑,那它还能办下去吗?”黄梵不敢开这样的课,担心丢了“教授和作家的面子”。

如何让黄梵跨越从大学到社会的“分界线”,李子俊很头疼。

李子俊曾在读书沙龙里听过黄梵的讲座,“黄老师语言洗练,推崇‘写作可教’的理念,还有股教育家的情怀。”对公共教育非常感兴趣的李子俊,希望黄梵能把写作课当成知识分子介入公共生活,提高公众写作与审美能力的尝试。

这种尝试很让黄梵心动。黄梵去过中国台湾、德国、美国当驻留作家,他发现当地有不少给普通人开设的创意写作课,接触一圈后发现一些年轻人的写作能力强到让他吃惊。

“如果把整个公众的写作水平提高,那我们作家的水平必然也会高。”黄梵在心里也试着说服自己,“这种公共水平的提高,并不仅仅在于产生更多优秀作家,而是让整个民族的思维能力,整个民族的想象力大大提高。”

李子俊自告奋勇,把招生和推广任务揽在自己身上。但早期报名,人数寥寥,他四处求人,但报名人数还是远低于预期,眼见就要因为凑不足20个人无法开课,李子俊并没放弃,最后决定将目标人群对准读书会和书院,成效显著,写作课如期开班。

换一双发现“小东西”的眼睛

黄梵第一次收到学员们的作业,体会到了什么叫“写作零基础”。大段大段生硬的语句,充斥着大白话和“鸡汤”文,给黄梵的感受是,“文化趣味和审美都有问题”。

但不少来上课的人心气还不小,有的想着10节课结束后就要成为作家,有的想要写自传,还有的准备靠写作赚钱。

黄梵试着让他们安静下来。

“写作是你一辈子的事情。”黄梵在课上反问道,“对这个伴随你一生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把它当成一个立刻要有产出的工具来使用?”

黄梵想让学员们辨认出过去错误的写作经验。在他看来,以往的作文教学更多是在进行文学的“逆向工程”,“看到一篇好文章,拆开它,老师逐段分析,分析完了,让你开始构想开头,再构想中间和结尾,最后把每个部分写的再组起来。”黄梵说。

“这种组装式的应试作文非常生硬,它在理性的支配下,缺少肌理。”黄梵告诉学员,写作不仅是理性,也是非理性的,不仅书写已知的东西,更要探索更多未知。

如何调动未知?黄梵让学员们换一双发现“小东西”的眼睛。

“过去写作时,大家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大东西’,以为写作是一件多么宏大的事情。”黄梵说,“其实写作更是‘以小见大’,很细微的事情往往就是写作的好素材,或者是诗歌里很好的意象。”

“这种感觉很神奇。”萧燕报班是因为要学写散文,写自己对去世十多年父亲的思念。这个憋着一肚子故事的中年女性,每次下笔都难抵内心情感的深处。写作课的点拨,让她开始对周遭的生活敏感起来,引导着她用全新的视角观察世界。

“打个比方,梅雨季节,大雨滂沱,以前看到了可能就是雨,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季节闷热的天气,现在会从中联想到很多事物,所见所闻的思考更加深入。”萧燕说,人生的苦闷、痛苦与思念似乎在写作中找到了一个排解的出口。

丁梦圆也变得敏感起来。现在哪怕走在路上,只要看到有意思的事情都会立即记下来,她说,“这些零碎的片段,可能就是诗歌的种子。”

这个在去年大学毕业时曾一度陷入困惑的年轻人,是找份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对口工作,还是实现去书店工作的愿望?走出校园的丁梦圆,走进了黄梵的课堂。写作课让她告别了对文学“高大上”的想象,更给了她尝试生活的勇气。

“跌倒能够震裂体内涌流的气泡吗?它们只会不断上升/直到思维无法触及的地方/仍不破碎/而是飞舞,飞舞,飞舞”。

今年春天,丁梦圆写下了喷薄着自由气息的诗句,抄在了给写作课提供场地的诗人之家。彼时,她已经是这里的店长。

“分界线”那头的生活

给文学门外汉准备的写作课,也成为了黄梵了解“分界线”那头生活的一个窗口。

课堂里有一条“分界线”是一条长长的地铁轨道。身在广州的地铁巡检工车延儒,记得第四期课程是在每晚七点半开始。那个时候他正准备上夜班,只能利用工作之余,挤出时间通过录音和课件来听写作课。

这个因为始终入不了写作之门,差点放弃文学梦的年轻人,走进了黄梵的写作课。在广州闷热、潮湿的夏天,在白云区城中村一间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热水器的单间里,来自甘肃、1993年出生的车延儒在音频里听着黄梵讲述文学之美。

“这不仅是写作课,还是文学作品欣赏课,还是文学批评课,许多东西,老师不讲你可能永远不知道。”车延儒意识到,自己读了不少书,但写出来的东西不能入目,关键在于没有掌握方法,“如果没有人指点,你可能越读越‘远’。”

车延儒一边听课,一边尝试把自己的工作与生活融入到诗歌里。

车延儒夜间的巡检工作要在幽暗的地铁隧道里徒步六七公里,一趟下来,衣服就像从水里淘出来的。面对着漫长、闷热的隧道,面对着日复一日的夜班,他把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铁轨、隧道、枕木、扳手写进自己的诗歌里。

“正是诗歌,让我超脱出那样辛苦的环境,所以也就觉得工作不那么苦了。”车延儒在其中一首诗里写道:“脚步,踏碎了铁轨的长梦/隧道,是黑色的忧愁//我走在,白日的边缘/六公里,将我淹没成一条蚯蚓/敲着铁轨,就是敲着/不能安眠/的灵魂/铁轨的眼睛,拉扯着我/的影子/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那样/需要/温情。”

黄梵被车延儒一篇又一篇的诗歌作业深深打动。“对我来说是开了眼界,让我意识到这样一个工人阶层的年轻人,他怎样去看待他的生活,怎样去感知生活。”黄梵说,他从诗歌里看到了在大城市里,一个异乡年轻人的孤独、苦闷、单调,更读到了文学诗歌给他带来的生活信心与支撑力。

黄梵一直相信,这群文学门外汉缺的也许是正确的文学观念与一定的写作技巧,最不缺的是不同阶层、不同年龄带给他们不同的生命体验,而承载这种体验,书写各自身上的“分界线”,“只有文学才能给得到。”黄梵说。

写作课结束,十八号文学社诞生

与夏天一同结束的还有写作课。

写作课开始于南京潮湿闷热的梅雨盛夏,每周一堂,每堂2个多小时,在大学里从不拖堂的黄梵,几乎每节课都会拖上半个多小时,他想多讲一些,想面对面再多改一些学生作业,但总有遗憾。

“在美国这样的写作课可能需要两年左右,我的10堂课其实非常少。”如何延续这样的课堂,如何让学员们多写多练?在黄梵的建议下,2019年一个由往期学员创办的“十八号文学社”诞生了。

“写作课结束了,写作开始了!”文学社负责人,也是写作课第二期学员的包书海,这两年都会出现在最后一节写作课上,向新学员介绍这个文学社。

这个因开课日期而得名的文学社,包书海最早是一个月组织一次活动,“就是找个茶社或者咖啡馆讨论文学,但后来发现大家谈的不着边际。”包书海意识到最好要有一个主题,于是在公号上创办了一份属于文学社的电子期刊。

期刊分为诗歌、散文、小说三大板块,每个月20号前截稿,他再和其他学员花上一周的时间审核、筛选、编辑。“编辑和作者都不拿报酬,非常纯粹。”包书海说,后来无论在线上还是下线交流,社员们会围绕着期刊作品谈创作感受和阅读体会。

黄梵在文学社发刊词中写道:“他们这样从心灵出发,即从一个人内心跳出的文字,企图在另一个心灵中再生。我坚信,不止他们需要文学,文学也需要他们,一些作家定会从十八号文学社脱颖而出。”

期刊的主编赵汗青现在就成为了青年作家和诗人,这两天他刚刚收到被誉为“作家的摇篮,文学的殿堂”的鲁迅文学院录取通知书,作为南京一所高校教授电影学的老师,赵汗青当初报名上课是为了寻找小说的写作方法。

“不过前4节课其实没找到‘方法’。”赵汗青坦言自己并不得要领,但是随着课程推进,他慢慢发现自己沉浸到了诗歌的世界里,发现了诗歌与电影的精妙结合。”课程还没结束,他就兴奋地跑到黄梵跟前说,“老师,我这辈子都要写诗了!”

第一年上得不过瘾,赵汗青第二年又报了名,“在课堂上,我找到了一种‘自我肯定’形式,有了一种情绪疏导的办法。”赵汗青说,现在他每天都有固定的写作时间,“这也是另一个重要的收获。”

在诗歌创作中,如今的赵汗青已经成为一颗文坛新星,他的作品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中西诗歌》《雨花》《上海诗人》等刊物,影像诗作品也进入多个国际知名影像节展映。

远在新加坡的学员孙宽如今也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因为长时间泡在英语世界里,她发现自己中文能力的退化,“写出来的东西明明语法上有问题,自己却看不出来,报这个班就是想重新找回写中文的感觉。”孙宽说。

在线上听课的孙宽刚开始也是听得云里雾里,10节课下来她还是不得要领,于是她把黄梵邀请到了新加坡,还组织了一批学生当面授课,课堂里唤醒了她中学、大学时写诗歌的青春记忆。

“工作之后就忙着生存,把自己的理想和爱好都埋了起来。”孙宽说,写作课仿佛是在给自己打井,“而且打在了泉眼上。”她开始不断地写诗,写散文,作品还获得了新加坡《源》杂志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去年,诗集《双城恋》入围第三届博鳌国际诗歌节年度诗集奖,而那届诗歌节的“年度诗人奖”则颁给了黄梵。

文学的种子已经发芽

期刊的小说编辑是张荣,这个曾经为准备作文课而焦虑不安的中学语文老师,如今会把文学社里的诗带到自己的课堂上。

上个月的父亲节,张荣让学生们写一首关于父亲的诗,收上来发现很多学生都写在“父爱如山”之类的话。她拿来了写作班学员韩静写的《父亲》举例:父亲是一双黑皮鞋/脚步踩过高大的背影/拖着我永远撵不上的仰视……

“我希望你们能用心观察父亲的特质,要写真心话。”张荣像黄梵上课时启发他们的一样,让学生们尝试写写父亲的细节,她也帮着孩子们一起寻找父爱的细微。

后来班上的一个男生写了自己常常上夜班的父亲。在诗歌里,孩子记录下父亲深夜下班后,悄悄推开自己房门时的细节。

“我当时就觉得很特别。”张荣后来和男生交流,男生说他和父亲每天很难碰上面,父亲沉默寡言,他觉得父亲并不爱自己,于是张荣引导他回忆当时的情景,寻找父爱更多的“证据”,张荣相信每一个父亲其实都有自己表达爱的方式。

最后男生将诗进行了修改,他写道:父亲是轻轻推开的门缝/是用眼神给我盖上蹬不掉的被子……张荣会给这样的观察与表达高分,甚至满分。在过去,她打分时总是很谨慎,实在挑不出毛病才会给学生的作文满分。

黄梵在写作课上让学员们要有包容心,他希望学员们能认识到人性的复杂,“比如说,要意识到人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人其实更是灰色的,如果从不同角度看你就会得到不同的答案。”黄梵接着说,对人性复杂的洞察与描写,将会大大地拓展文学的眼界,大大提高自我的反省能力。

张荣也在教学实践中不断反省,对学生优秀与否的评价,是不是就一定是听话、努力、上进?她觉得应该给予学生更多的宽容,尊重与鼓励孩子的多样性。她试着多给学生们打满分,让她高兴的是,现在一些重要考试,评分细则里也会鼓励老师们多打满分。

让包书海颇为高兴的是,他们这个创办两年多的民间文学期刊不断获得文学前辈的好评,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文学爱好者,将诗歌、散文投到了十八号文学社。

张荣就把非写作班成员西子乔的一首诗歌《晨雨》作为试题,出在了南京初三一模的试卷里。张荣以南京被评为“世界文学之都”为背景,在虚拟人物小雨和小花的对话中设置试题。

大雨像满身酒气的醉汉

打着饱嗝,向我的写字台走来

淋湿了两个,标点符号

一只小蜘蛛,透明而精致

躲在书缝里偷窥

我的灵感是她的早餐

一声雷碾过中山门城头

从砖缝里掉下来一枚明朝的硬币

正好可以买一杯黄酒,痛饮

雨声中,一句唐朝的诗

忽然发芽

西子乔的诗歌和张荣的试题,如今出现在了一所又一所的中学校园里。这个从校园出来的写作课,也在不经意间回到了校园。最初的“分界线”开始消融,在这个夏天,文学的种子已经发芽。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范杰逊 胡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