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在海外成为华侨的守护神
郑和下西洋,在郑和时代,是一段寻常合理的历史事件,始乎当始,终其所终。之所以在后世成为奇迹,是因为突然停止、长久遗忘,人们觉得遗憾、不可思议。历史有本事,有叙事,叙事的中断与转移,使历史变得模糊而神秘。
郑和身后600年漫长岁月,远航在遗忘与追忆中,由历史变成神话。首先是遗忘。皇帝诏令,下洋悉令停止,曾经行巨浪泛沧溟、牵星过洋的巨大的宝船,如今冷落地躺在渐渐淤积的南方港湾里腐烂。20年间,帝国皇家的龙江造船厂已经衰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连当年宝船的尺度都忘记了。再过20年,成化皇帝当朝的时候,有人动起出洋的念头,才发现皇家档案库中郑和航海的档案已不翼而飞。据说被车驾郎中刘大夏烧毁了,因为愤慨!远航劳民伤财,几十万钱粮几万人的生命,换回来的是帝王的奢侈品,奇珍异宝于国家何益?忘掉历史,也就是几代人的事。国朝盛事,已经变成“辽绝耳目”、“恢诡谲怪”的传奇,在平话、在剧戏里,在街头巷尾的闲谈中。万历年间人钱曾感叹:“盖三保下西洋,委港流传甚广,内府之剧戏,看场之平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下西洋似郑和一人,郑和往返亦似非一次,惜乎国初事迹,记载缺如,茫无援据,徒令人兴放失旧闻之叹而已。”0
遗忘与无聊使历史变成传奇。明人罗懋登写《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神魔化,有“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清的蹊跷惫懒”,三宝太监郑和,也变成一个虾蟆精。历史衰落与遗忘到人已经无法想象人的事迹,就只好将人的事迹神魔化。知识与经验的范围越小,幻想的空间就越大。《西游记》问世于1580年前后,《西洋记》问世于1597年前后,都是衰世的象征。玄奘和尚乘危孤征、远徒万里去印度取经的历史变成神魔夹道的传奇。千百舟子当年牵星观斗的航行,现实到寻常,如今因为不可思议,只好让碧峰长老从中呼风唤雨、翻江倒海,成帝国水师西洋取宝之行。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安慰。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解释《西洋记》成书的心理,嘉靖后倭寇猖獗,无可奈何只能幻想妖魔法术。
郑和下西洋一边在民间的传奇化,一边在正史中被贬低与省略。《明史》“本纪”提到国初下洋,仅有只言片语,《郑和传》在“列传”“宦官”,简略不及千言。遗忘并非偶然不经意,而是历史价值的选择。郑和下西洋在中国被遗忘的同时,在海外华人中却被追忆、纪念、颂扬、奉祀。马来西亚的马六甲有三宝山、三宝井、三宝亭,吉隆坡、怡保有三宝庙,新加坡、泰国、菲律宾、文莱、柬埔寨都有三宝庙、三宝宫、三宝禅寺或三宝塔。东南亚以三宝命名的郑和纪念地,有庙、有井、有山、还有城。印尼中爪哇省省会三宝垄,是东南亚祭拜郑和的中心。相传郑和当年多次来访,副将王景弘还定居终老于此。城中有三宝山、三宝洞、三宝公庙,每年阴历6月30日,当地都举行隆重的祭奠活动,马拉三宝公圣像游行,载歌载舞,到三宝公洞默祈拜祷。
郑和在国内轻松地神魔化的同时,在海外却沉重地神圣化,成为华侨的守护神。“华侨的信仰三宝公,的确较国内吃食店之敬关公,读书人的尊孔子,尤为强烈。他的地位,简直可以和基督教的耶稣,回教的穆罕默德相当,几成为一个宗教主了;所以在传说中,他是法力无边,万物听命的。”
华侨神化郑和,自有其沉重的原因。唐代已有华人住蕃,宋代向海洋发展,闽粤先民移民东南亚者迅速增多。蒙元入主,宋遗臣远遁海外,在东南亚华人的经济移民中,又加入政治移民。元末明初,在爪哇的杜板、新村,苏门达腊的旧港,都出现有组织性聚居的华人社区。然而,华侨始终是个人自发的、纯经济性的移民,身后有不但没有国家的支持,反而有国家的招抚追剿。他们孤立无援,有人数之众、经济力量之强,但始终没有国家政治军事力量保护,也无法逃避当地的迫害。西方扩张,将国家军事政治甚至宗教力量,与民间海外贸易拓殖结合起来,殖民地有军队、自治政府,野蛮屠杀在马尼拉、巴达维亚的华人,每一次都不在万人以下。华侨,这些“没有帝国的商人”、“没有帝国的移民”,在苦难中唯一可以寄托梦想与期望的,就是当年郑和“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威震海外。自是诸番益钦其威信,凡所号令,罔敢不服从”12的盛况。
安土重迁的百姓,自然不会去崇拜牵星过洋,漂泊过海的番客,却知道什么叫孤苦无助。屈辱与苦难越多,幻想与期望就越强烈。2004年底,笔者在寂静中写这篇郑和下西洋600年祭。一年以前,2003年底,笔者受国际郑和学会会长陈达生先生之邀,在马六甲荷兰街的郑和博物馆做关于郑和下西洋的演讲,参观马六甲郑和官厂旧址,据陈先生说,那里将开辟为“郑和广场”,竖起郑和雕像。马来西亚将在郑和下西洋600年纪念时,举行盛大的庆典。此时此刻,我体会华人的心境,知道历史延伸入现实。
郑和身后600年的命运,首先是被遗忘,然后是被放逐,放逐到现实之外的传奇、帝国之外的南洋,最后,才是回归,带着荣耀与悔恨,在大势已去之后,回归。
1904年,郑和下西洋500年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提请国人重新记起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其中有骄傲,也有悲愤:西方现代化历史的起点上,有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而“我泰东大帝国,与彼并时而兴者,有一海上之巨人郑和在。”14这是骄傲,然而,还有悲愤:“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见亚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当维哥达嘉马发见印度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维氏之绩,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随郑君之没以俱逝。”
骄傲可以鼓国人志气。如研究者指出:梁任公“眼看祖国被列强瓜分,国弱民穷,乃以郑和航海事迹和造船业处于当时世界最先进地位为题材,著为专文,意图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16。悲愤却提出深入思考的问题:郑和为什么远航?大明帝国又为什么停止下洋?葡萄牙人为什么远航,西方又为什么能够将远航进行到底?多少年以后,当西方人以商人加海盗式的航海改变了世界,创造出现代文明时,衰落败亡的中国,又想起那已被遗忘的辉煌。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思想史,隐藏在郑和叙事之后的真正问题是:世界现代史上为什么华夏文明衰落西方文明强盛?为什么中国没有将天下德化为华夏一家,而让西方将世界殖民化中国西化?
在世界现代化历史大叙事中讨论郑和七下西洋,有两种意义。一是郑和远航如何发生,二是郑和远航为什么结束。第一重意义上感受的骄傲是短暂的,在第二重意义上感到的悔恨,却刻骨铭心。公元15世纪,既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欧亚大陆两端,一个庞大的陆上帝国正在收缩,一个边远的小王国正扩张成海上帝国。世纪前半叶,大明帝国的远航停止;世纪后半叶,伊比利亚航海发现新大陆与印度航路。郑和远航开始,整个东方航海事业瞬间达到的高峰,如此壮丽辉煌的航海事业,为什么那么短暂脆弱?西方500年间扩张成一种强势的全球文明,追溯其源头,便找到地理大发现这个起点。中国从天朝上国一路堕落,在失败与屈辱中开始现代化历程,文化反思自省,总是在对比西方为什么成功、中国为什么失败这个前提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