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如是说。而每个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便是生己育己的乡土。
这一方土地,成为许多文人创作的出发点。与沈从文的湘西,迟子建的漠河北极村,苏童的香椿树街一样,三水70后女作家蔡玉燕(笔名“彤子”)的文字中,同样带有故乡鲜明的地域烙印。
从《南洋红头巾》中的三水妇女,到《岭南人物志》中的旧时乡村,再到《生活在高处——建筑女工记》中的淼城建筑女工,蔡玉燕以散文化的表达,日复一日地书写她难以割舍的乡土情怀,让岭南风情走进了诸多读者的心中。
故乡风物烙印心中
“我呆在我的故乡——芦苞镇独树岗村,每天在家门前的九曲河边,看日出日落,想着我的小女儿,母亲的话语在耳边回旋。”在《岭南人物志》一书的后记中,蔡玉燕写道。
独树岗村是一个坐落在三水北江支流芦苞涌南岸的岭南古村落。蔡玉燕在这里出生、上学、劳作和嬉戏玩乐,她常称自己为“北江边长大的女仔”。
雨后初晴,夕阳西下,北江两岸仿佛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箔。/佛山日报记者张弘弢摄(资料图片)
因为父母喜欢看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深受感染的蔡玉燕小小年纪便迷上了武侠小说,甚至开始模仿名家写武侠小说。
“我很早就认识到自己在文学上的天分。小学时,几百字的作文就会让同学烦恼不已,但我总是很快很顺畅地写出来。中学时,大家还争相传阅我写的小说。”蔡玉燕说。
故乡的童年生活转瞬即逝,却在蔡玉燕身上留下烙印,并深深地浸透在她日后的文学创作中。当她把目光投向童年记忆里鲜活存在过的人和事,并以这些人为原型进行小说写作时,心中有种纵情书写的冲动,仿佛笔下生风。
中篇小说《玉兰赋》的主人公玉兰是一名从芦苞长岐村嫁到同树村的女子,小说讲述其为他人唱叹一生的故事;《水上人间》聚焦的是在现代社会的边缘生存着的特殊群体——三水以船为生的疍家人。
长篇小说《南洋红头巾》中,一群百年前的三水妇女从芦苞胥江祖庙出发,下南洋谋生养家,被新加坡人称为“红头巾”;《岭南人物志》展现了一个个小人物的命运,后记中则反复提及故乡、独树岗、九曲河。
蔡玉燕的作品大多数以岭南乡土生活为大背景,反映三水北江与九曲河交汇处的发展变迁。而对乡村、乡亲和乡情的着墨越多,越体现出写作者潜意识中的情感主线——故乡带给写作者灵感,写作者反哺以历史的回声。
今年9月,以三水“红头巾”为题材的大型现代粤剧《红头巾》回到故乡——在三水区文化中心大剧场演出。网友“杜家菇凉”在三水本地的一个公众号上写下这样一条留言:“初中时拜读彤子的《南洋红头巾》而认识了这个特殊的群体,出国旅游第一个地方选择了新加坡,因为红头巾就是在那里轰轰烈烈地干起来的。三水女性群体自古特有的坚韧、隐忍、自力更生,在当代也值得我们发扬。”
文字记录了一个时代,又真正影响了一代人,这也许就是对写作者最好的反馈。
勾勒建筑工人群像
2007年,蔡玉燕进入三水区建筑业协会工作,日常负责建筑工人技能培训和房屋建筑市政工程的安全生产检查。一周至少有两三天,她都是在大大小小的工地上巡逻,因此经常接触工地上的建筑工人。
蔡玉燕在建筑工地上攀爬。
放下大学生的优越感,蔡玉燕顶着钢盔帽,和建筑工人一起在钢筋水泥中穿行、攀爬。久而久之,她熟悉起砌墙工、钢筋工等建筑专业术语,了解到一座房要用多少钢筋、水泥,需要经过多少个工期等。遇到不合规、有隐患的建筑物,她也会直接指出问题,并提出整改意见。
写作,就这样成了蔡玉燕的业余爱好。而建筑工人,与她的个人情感逐渐产生深刻关联,并从工地走到了她的笔下。
“城市三水发展日新月异,万丈高楼平地起,离不开这些不起眼的建筑工人。很多人盖起了房子,自己却住不起。”蔡玉燕说,过去十几年间,三水建设成为现代气息浓厚、高楼林立的城市。她想要记录的,不仅是发生在建筑工地的琐碎事,更与这群建筑工人希冀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理想相关。
采访过程中,蔡玉燕向记者递上一本于2015年出版的《南方建筑词条》,这是她以三水建筑工人为原型书写的长篇小说。翻开目录一看,“特种作业人员档案”“五大员档案”“缈城建筑商档案”等字眼映入眼帘。
“乍一看,我以为是建筑行业的科普书籍。为什么采用这种形式?”记者当即向蔡玉燕提出心中疑问,她笑道:“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跟你一样,这是我有意设计的。”
蔡玉燕介绍,她写《南方建筑词条》的初衷,是为了给建筑工人建立一个档案,记录他们为城市发展的付出,因此均用建档案的形式来拟定书名、目录和结构。在小说中,每个人物故事的开篇都是一个档案表,写着用人单位、学历、从业工种、简历等,颇具新意。
传统上,建筑工是属于男人的工作。如今,建筑女工的比例也在逐渐增加。
三水建筑工地上的女钢筋工。
2019年,蔡玉燕出版新书《生活在高处——建筑女工记》。这是她第二次围绕建筑工人进行创作,书中人物原型更为具象——淼城一个特大项目的建筑女工。蔡玉燕说,自己花了近3年时间进行跟踪了解,尽量遵从她们生活的本来面目。
饭堂里的佟四嫂、开升降机的冯珠珠、扎钢筋的夏双甜、抹灰的乔艾艾……在蔡玉燕笔下,这些建筑女工一个个好像活过来了,读来令人欲罢不能。
由于是非虚构作品,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真实的,带有写作者强烈的感情色彩。蔡玉燕说,她是流着泪写完的。“仅仅四百来字的序,我就写了三四遍,写一遍哭一遍。”
“建筑业的迅速发展,势必引起建筑工地用工荒。今年以来建筑工人工资上涨厉害,因此吸引了不少女性放下了相对体面的厂工,成为建筑工人……”在《生活在高处——建筑女工记》的序中,蔡玉燕写道——此文,致所有坚硬地活在建筑工地的姐妹们。
三水妹走向全国文坛
2011年至2017年,蔡玉燕先后获得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奖金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最近一年,她继续高歌猛进,接连迎来文学创作生涯的高光时刻。
蔡玉燕节选了《生活在高处——建筑女工记》的故事,写成散文《生活在高处——工地上的建筑女工们》,刊发在大型文学刊物《作品》2019年第7期上。凭借这篇散文,蔡玉燕在2019年12月获第四届琦君散文奖的作品奖,与导演贾樟柯同台领奖。今年9月,她获得第五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作品提名奖。
在温州举行的第四届琦君散文奖颁奖典礼上,颁奖词这样评价《生活在高处——工地上的建筑女工们》:“高处的劳作,低处的命运。《生活在高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她们同样以真诚的文学品质直面社会底层的苦难,文字颤动伊始就注定了尘土飞扬。彤子凭借自己独特的经历和眼光来观照‘高处’的生活,客观冷静地揭示剖析社会现实问题和建筑工地女工‘低处’的命运。从个体到群体,众多建筑女工形象跃然纸上,组成众声喧哗、多元复杂的现实社会图景,带领读者在一场生命游走里体验不一样的坚硬人生。”
“感谢工地上的一帮姐妹,是她们将我推上领奖台。”蔡玉燕说,她前往温州领奖时难掩心中激动,但谁也不认识,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当别人介绍说这个就是彤子时,在场的评委都说:“哎呀,我知道,就是那个写建筑女工的作者。”
因为笔下的建筑女工,蔡玉燕一下子就被人记住了。而两次收获具有含金量和影响力的国内文学大奖,也让蔡玉燕这个三水妹走出广东,走向了全国文坛。她说:“我爱故乡,我爱南方,我爱所有那些生活在那里、为它付出的人们。”
谈及文学创作,蔡玉燕坦言仍在探索和创新。她多次提到,追求的不是深刻,是以文字温润日渐荒芜的人心。
或许,贴着生活来写作,文学才能走得更远。而无论走得多远,故乡就是风筝的线,永远会被写作者紧紧握住。
人物简介
蔡玉燕,笔名彤子,三水70后女作家。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7部,发表作品达百万字,屡次获奖。
作品《南洋红头巾》入选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重点出版物,《南方建筑词条》获得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奖长篇金奖,《陈家祠》获广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生活在高处——工地上的建筑女工们》获第四届琦君散文奖和第五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作品提名奖。
对话
记者:三水在你的文学创作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蔡玉燕:我是有乡土情怀的写作者,写的内容都离不开三水,这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十几年前我嫁到安徽,经历生活的变故后回到三水。在我最低谷时,亲爱的父母连同我的故乡,接纳了一无所有的我,并鼓励支持我重新站起来。我唯有用文字,一方块一方块地将故乡的朴实、厚重、本色与美丽敲打出来,表达对故乡的土地及乡亲的亲近和依恋。
记者:为何两次选择建筑工人为题材写书?
蔡玉燕:我自认为建筑工人是很好的题材,一方面我很熟悉,另一方面这个群体有记录的价值。三水房地产行业发展迅速,建筑工人功不可没,在我们的工地上,建筑工人中有27%是女工。书写不为著书立传,不为歌功颂德,不为百世流芳,仅为记录归档,筑字留存。
记者:你的小说有着散文的风格,希望向读者传达什么?
蔡玉燕:我很喜欢汪曾祺、萧红、沈从文这些作家,欣赏他们的作品中透露出来的自然、质朴、真实和率性。我的小说的确有散文化的特点,同时力求平实,不炫耀技巧,不哗众取宠,突出景物的地域特色和环境的典型性,以及人物鲜明的个性。我希望文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间送小温”——给人以温暖和慰藉。
文/佛山日报记者陈玲玲
图/受访者供图(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