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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影自兹去,颐音依旧在——清明追忆饶宗颐教授

□陈韩曦

我和饶宗颐教授的相识,是从他的背影开始的。

2003年7月5日,饶教授在汕头大学图书馆题完匾额后出来,赶着要去礼堂演讲。86岁的他在前面走得飞快,看着他笔直的背影,怎么追都追不上他。这时刚好下课,他几乎淹没在人流之中,情急之下,我大声地用潮州话喊:“饶教授!饶教授!”他回过头来,莞尔一笑,“你也是潮州人啊!”见到国学大师,我心里原有些发怵,但看到饶教授慈祥的笑容,这种感觉全消散了。突然听到家乡话,饶教授也显得特别开心,我们一见如故,他问我,潮州最近发展得怎样?我作了简单的介绍并请他有空回家乡看看,就这样说着我们一起走进礼堂,饶教授随即登台开讲,他开讲的题目是《如何建立和发展“潮州学”》。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说,“潮州学”是以全球潮人为研究对象的,涵括历史、地理、文化、哲学、经济、人物、社会等关于潮汕人文的一门学问。从文化视觉讲,潮州话、潮州民居、潮州菜、潮州工艺、潮州功夫茶、潮剧等也是“潮州学”的研究范围。

20世纪90年代,“潮州学”是由饶宗颐首先提出。自此,该学科开始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瞩目,成为一门以潮州地区历史文化研究为中心的深具地方特色的学问。“潮州学”是国学的一个部分,我深深地被他所讲的“潮州学”吸引住了。饶教授说,他谈“潮州学”这样一个题目,一是希望和大家一起为“潮州学”发展而奋斗,二是提醒身为潮州人的自己必须在有生之年为家乡多做点事。饶教授这段不忘初心的话体现他人格魅力和生命精神,受他的人格魅力影响,我渐渐地对国学产生兴趣,并最终成为“饶学”的追随者。

国内早期对饶教授缺乏了解,大家不知这位旷世奇才早在1962年已在法国拿到儒莲汉学奖,这在西方人眼中可是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要厉害。饶教授学艺双馨,著作等身,我立意将他在国外发行的书引进到国内,让更多人能读到它。我的想法得到饶教授的认可,他随即授权我在大陆地区开展此项工作。饶教授著作的出版得到了人民大学出版社、故宫紫禁城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的大力支持。2006年7月由我主编的《梨俱预流果:解读饶宗颐》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是内地首本全面系统地介绍饶教授学术、艺术生涯的著作,我把它作为献给饶教授90岁生日的礼物。回想初次编辑此书,还是饶学门外汉的我对自己很没自信,不知从何入手,饶教授看到我的彷徨,他用家乡话说:“勿惊,我来教你。”他好像专为我开办了一对一的“速成班”,悉心指导,一起用餐谈到兴起时,他随手就在餐巾纸上面为我解答问题,多年下来单餐巾纸就累积了上百张;一起出差时日历纸、信封、小纸片都会变成教我的小黑板,他在上面写着、画着、涂抹着,想尽办法将他的学问教给我,让我尽快掌握和运用。有人问,饶教授懂六国语言,擅长粤语、普通话,为什么偏偏跟你讲潮州话?这是饶教授对自己的家乡念念不忘的表现,他曾说:“我是潮州人,潮语是我的母语,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我的根永远在潮州。”

80多年来,饶宗颐教授的学术研究中有关“潮州学”的论文118篇、专著10部,各占他的学术论文和著作的十分之一和七分之一。2011年4月,针对当时存在的时弊,为了“潮州学”的健康发展,他指出应该解决一个“真”的问题,为此他发表《说真》一文,这篇既简短又珍贵的文章,我将它编入《长洲集一一选堂诗词评注》(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内文首页。《长洲集》是他和竹林七贤阮籍的82首咏怀诗的结集,阮籍的“悲愤哀怨,隐晦曲折”的诗风,引起饶教授深深的共鸣。饶教授又忆想苏东坡早年谪居惠州,饭饱之余和陶公诗作,雅趣难以言表。情之所至他在香港长洲岛上仅用五天时间就和完阮诗82首,这是他“真”性情的集中抒写。阮诗四十二首原句云:“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直称“真”为道。庄子更认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饶教授的一生如同至人,永远追求“真”的真义。他提倡的“求真务实”做法,为“潮州学”的发展导夫先路。他认为,自古到今的学人只有自身做到“真”,修成大德,其学术才能“不朽”。做人、做学术必须“求真、求是、求正”,“求真”是追求真理的科学态度、科学精神,遵循客观规律。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求是”在于探求事物的内部联系及其发展的规律性;“求正”就是不要拐弯抹角,要弘扬正气,秉持正直,坚持正义。只有“是”和“正”,才能永远立足于世。

2011年清明节前后,在跑马地英皇骏景酒店,我向饶教授请教出版《饶宗颐集》的有关事情。交谈中他随手拿了餐巾纸题了一首词,一首70年代初他创作的词,词牌是《水调歌头》,题目是《留别星洲诸子》,1973年离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主任时所作,词中反映了他的人生追求与治学心得,是十分难得的诗词杰构:

“百年只一霎,离别在须臾。至人用两致一,寸寸即功夫。尝踏重关万里,又绕离亭千树,飞隼击平芜。苍山渺无际,平地总长途。古今事,争旦夕,费踌躇。藏天下于天下,莫笑愚公愚。定久自知慧出,霜重自然冰至,辛苦待舂锄。栏外春如旧,一任子规呼。”

2011年饶宗颐题《留别星洲诸子》词赠陈韩曦

题完此词后,饶教授手指“离别在须臾”,他说:“梨花风起正清明,我把‘珍重’改成‘离别’,是为了说明人生短暂,随时可能离别。”我明白,饶教授特赠此词,是在透露他的心声。他两岁失去母亲,十六岁失去父亲,日寇侵占潮州,生活硬把他与最疼爱他的祖母拆散,从此游学天涯海角,和家人聚少离多。他一生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故他太懂相聚的重要。须,在于珍重须臾!写到这,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们坐在一起时,他总要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为何一直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

清明前夕,在饶教授的铜像前,我含着眼泪将《留别星洲诸子》这首词念给他听。望着他面带笑容的铜像,我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同样是在香港英皇骏景酒店,见面后离开时饶教授居然破天荒地朝着我挥挥手。跟他相处这十几年,每次吃完饭送他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后,他都会开心地像敲鼓一样敲着玻璃窗跟我们告别,就好像在说“下次再见”。而这一次,他居然眼睛一直看着我们,朝着我们挥手,一直到车子远去。也许那时,他已经在跟我们告别了。而我却看不懂他的深意,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就如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他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可是这一次,无论我再怎么大声地用乡音喊他,他都没有再回头。

此时,我仿佛听到天空飘来了一个声音,“百年只一霎,离别在须臾”,这是饶教授用母语潮州话在念叨,那是多么熟悉的乡音。

宗影自兹去,颐音依旧在。

《饶宗颐——东方文化坐标》,陈韩曦著